清晨鸡鸣时分,谭裴奴早已梳洗完毕,她拎著一只装著碎菜叶的竹篮,走到屋侧一座小小的竹园中,以充满朝气的声音说:“早安,老黄、小朱、小白、小棕!
你们今天也很健康吗?”
鸡儿咕咕地拉了几声长鸣,回答她的问题。
裴奴微笑著拉开竹篱笆的门,点头说:“精神好是好事呀,我今天心情也很好,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雨,感觉今早空气特别新鲜呢!你们也有同感吗?”
鸡儿们再度咕咕地叫著。
“问我为什么心情好呀?我告诉你们喔,昨夜家里来了两位客人,非常有趣喔。
他们谈了好多我见都没见过的事,还告诉我和娘许多有趣的小故事。你们绝不会相信这世上居然有姑娘向人求婚吧?呵呵,那位客人的嫂子就是这么做,结果赢得他老哥的芳心。不可思议对吧?”
这一回,鸡儿们七嘴八舌地咕咕叫著,模样就像街头巷尾的长舌妇。
“我?我才不敢呢!被你看出来了,老黄。你真聪明!没错,那位客人长得很俊喔,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就连村子里最俊的小耿子都不及他千分之一,而且他是个好人,昨天我差点被那个坏胚子王六给……就是他救了我。”
鸡儿们激动地啼鸣,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
“安心,我没事。谢谢你们的关心。”裴奴蹲下来,把菜叶一根根喂给她多年的好友。“可惜,他今天就会离开了,所以你们可能见不到他的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声扑哧轻笑在竹篱外响起,裴奴吓得看向自己后方,才发现滕于岚的身影,自己刚刚和鸡儿们的私密对话全被他听见了吗?他听到自己说话,而且还说他长得多俊俏?裴奴羞窘得想挖个洞钻下去,不知如何是好的慌张后退。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一早醒来散步的听到人说话的声音,便过来瞧瞧。”他带著歉意凝视著她说。
被他的黑眸锁住而无处可逃的裴奴,不安地绞著双手。
“你生气了吗?”
裴奴低垂著头,想了想,又摇摇头。她吓了一跳,觉得很丢脸,但……对他,她气不起来。这人的笑容里,有种让人不由得宠溺的放肆,让人觉得不论他做了多过分的事,只要有这一笑,就什么都能原谅了。
“还好,那我就安心多了。见你和它们聊得如此愉快,我好生羡慕。总算知道你能说会听,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我还苦恼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把我想说的话让你知道。只差没有原地手舞足蹈的比划给你看了。”
一想到他形容的模样,裴奴唇角悄悄浮现了笑意。
“啊,你终于笑了。”
裴奴飞快地以手掩住自己的脸颊,她的笑脸该不会很奇怪吧?因为不常笑,连笑的方法都忘了。但,很快的这个忧虑在滕于岚的下一句话中瓦解。
“笑比不笑更适合你。我差点以为我得是只鸡或是羊呀、豹的,才有这荣幸看到你的笑脸。不要这么吝啬,偶尔也对人笑笑怎么样?我好久没有看到这么可爱的笑脸了。”
裴奴摇摇头,困惑得不知该看他好,还是不该看的对。
不曾有人这么温柔地对她说话,也不曾有人赞美她或说她可爱,大部分的人都不正眼看她,长久以来除了娘以外,谁也不把她当成人看待。
“我在这边会干扰到你喂鸡吗?”他又温柔地看著她说。
她缓缓地摇头。
“那么请当作我不在这儿,继续喂它们吧。我保证我再也不发出笑声,我只想知道那些鸡儿有什么法宝,能让你对它们开口,等我也学会那法宝,你就会对我开口说话了。”
这回,裴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她银铃般的笑声许久不曾在这家中响起了。
听著她的笑声,于岚心想自己这单簧也算得值回票价了。
真是奇妙,他从未对一位初次见面的姑娘有过这样的心情。望著她和鸡儿们交谈时自在开朗的表情,他竟忍不住出声,盼望她的笑脸是对著自己而来,想要多听听她悦耳的话语、喜悦的吟唱。
第一次见到她,未曾闻问芳名就让她溜走时,内心的怅然若失;再次见到她泉涌而上的意外惊喜;以及现在凝视著她就有种无法言喻的平和与宁静,这种种都是他过去不曾在任何一名女子身上所产生的情感,既新鲜又不可思议。
大嫂和大哥在第一次见面时,也曾有过这种在感受吗?
那就不难理解,嫂子为何会冲动得不顾一切把大哥绑架回家,共求连理。
自己虽然不敢绑架这名看来如此脆弱、清纯的姑娘,但他却几乎要把爹爹交代的寻宝任务给丢到脑后,只想著该如何接近、保护这眉眼间有著些许愁、些许涩、些许柔柔女人味的娇弱可人儿。
她不生活在如此贫乏的村子中,埋没自己。
昨夜,谭大娘安排他们主仆两人睡在屋子里仅有的两张床的其中一张时,就曾经这么说过:“小伙子,我见你是位君子,应该不会做什么不轨之事。但我小人在先,若你想对我女儿不轨,我挺著一把不中用的老骨头,也会同你拚命到底。要是真那么想要个人暖床,我老娘奉陪。”
可以想见过去,谭大娘是如何以自己的身子来保护她仅有的掌上明珠,孤女寡母想要在这种荒凉的小村子里求生,必有许多不为外人道的苦。
可是这种情况能维持多久呢?裴奴一定不曾向她提过自己曾经受到的攻击。就算谭大娘知道了,也很有可能会为了保护裴奴而受伤,甚至送上了一条命。好时,裴奴一定会……不!自己不能坐视一场悲剧的发生。
可是他有何权力介入谭家母女的生命呢?假如他想管,也得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比方说,娶她?
于岚愕然地正视自己心中浮现的答案。
自己和她不过见了两次面,从哪儿来的突发奇想,冒出“娶她”的念头?于岚连忙把这想法从脑海中拔除。他现在还没有安定下来,和人共组家庭的想法,他虽然羡慕大哥和大嫂的甜蜜生活,但想到被人束缚在家庭里,他不免要迟疑这个代价未免太昂贵了些。
何况,他并不真正了解这位姑娘,甚至无法令她同自己交谈,这又要怎么建构他理想中的夫妻同心、互爱互谅的家庭呢?
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帮助这好心的母女。
于岚告诫自己,想要一段艳情,可以在熟知的男女情事的花娘、舞妓间寻找,但对清纯的谭裴奴出手,就等于要对人家姑娘的一辈子负责,否则和那些无耻之徒霸王硬上弓的行为有何不同?
看来,自己真的该离开这地方了。
※ ※ ※
“三少爷,我把行囊都整理好,可以出发了。”小珞子高兴地拿起两只蓝布包,走到于岚的身边说。
他们一早共同用完早膳后,也到了该向主人道别,上路的时刻了。
于岚从怀中取出一只临夜便准备好的小钱袋,对谭大娘说:“大娘,谢谢您一夜善心的收留。我们主仆二人叨扰您这一夜,真是非常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请你收下。”
“你客气什么!出门在外靠的不就是‘朋友’二字,你这些银子还是留著自己用吧,旅途上还不知道会遇到些什么事,有银子在身总比没有来得让人安心。不要跟我见外了!”谭大娘以她瘦弱的身子,发出爽朗的笑说道。
“您真的不愿意收吗?”于岚遗憾地问道。
“不要再说了,我会生气的,小伙子。”谭大娘打量著一望无际的蓝天,昨夜整晚的雨仿佛骗人似的,今儿个竟连片云都不见踪影。“趁天气好,你们快出发吧。
可不要迷路,再闯到我们村子里来。”
“我们会小心的,那么谭大娘——告辞了。”
“喔,顺风、好走!”
挥著手的谭大娘见两名旅人越行越远,喃喃地说:“能没事离开这儿就好了,那么好的一名小伙子,可不要有意外才好。”
“啊!”裴奴从身后捉住她娘亲的衣袖,急促地咿啊叫著。
“怎么了?裴奴?有什么不对吗?”沧桑的脸微微蹙眉,每次见到不愿开口说话的女儿,她的胸口就会阵阵作痛。
裴奴指指外头,又指指自己手中的一只昂贵的锦囊,最后指向屋中的床。
“滕公子遗忘了东西在床上吗?我看看。”谭大娘打开锦囊,赫然看到黄澄澄的金子,这少说也值十两吧?十两的黄金在这村子可是能买下三、四栋好屋子的大钱啊!
里面还夹著一张纸条。谭大娘赶忙把纸条打开,和女儿一起看看上头写了些什么——谭大娘启,我想您大概不愿当面收下我的这份心意,但在下不过想为自己损坏的墙做些赔偿,所以采取这种手段,还请大娘不要见怪。滕于岚笔。
“老天爷,这么多金子要补一面墙?”谭大娘摇头晃脑地说:“这些有钱人的脑子真是让人猜不透呀。不过,这么多金子咱们还是不能收下,无功不受禄,只是一饭一宿,这谢礼再怎么说都太多了,裴奴,去追那位滕公子把这还给他。”
她立刻点头,小心地把锦囊收在怀中,匆匆出门。
谭大娘一手扶在门框边,一手眺望著外头已经不见人影的女儿。“要不是裴奴这丫头连句话都不会说,那公子看来是个好人,说不定可以——哎,我在妄想什么,对那些有钱人来说,像这种村姑也只是玩玩就丢了吧!”
※ ※ ※
于岚和小珞子走约半里多的路,小珞子便靠向他说:“三少爷你感觉到了没有?
从刚刚咱们后头好像一直有人跟著耶?”
“嘘。”于岚把扇子放在唇边,小声地说:“继续往前走。”
其实他们出了谭家没多久后,于岚便已经察觉到有人在后面鬼鬼祟祟地跟著,但他选择不打草惊蛇,等待对方自己露出马脚,弄清楚对方的目标所在。
结果他们主仆刚走进阴暗的森林里,对方便按捺不住地采取行动了。
一共有三、四名大汉从前后包夹住他们俩。来人手持大刀,面覆黑巾,喝叱的说:“把身上所有的财物都交出来,乖乖束手就擒!”
“三少爷!”小珞子马上就躲在于岚身后,颤抖的叫著。
于岚轮番打量著每名大汉,他摇著扇子一边说:“几位兄台看来都有好脚,可以自己谋生,要我的钱财做什么?”
“少废话!你要是不照老子们的话去做,就小心自己的皮肉!”其中一人舞动著大刀,威协地迫近他。
于岚一笑。“钱财都在我身上,有办法的话,你们自己来拿!”
“兄弟们上!”
“好危险,这么大把刀,不小心拿好可会伤到自己人的,瞧!”于岚闪开头,以扇子拨开袭向自己的大刀,借力使力地把刀转向,结果猛出力的大汉一个刹不住脚反而砍向自己的同伴。
“砰!”一声,肉和肉相碰,两名大汉跌撞在一块儿,于岚也不回头只把扇子一往后转,“啪”地打到另外一人的颜面,那人哇啦啦大叫著,往后飞去。最后的一人眼看同伴都在两三下中被于岚给制服,这下也慌了,拿著刀子不知该向前进还是后退。
“怎么?还想要我身上的钱吗?诸位。”
“你、你——”深知不敌这名看似软弱无力,实则蕴藏高深功夫的青年,大汉索性擒住落单的小珞子,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不要动,这小鬼的命在我手上!
你要是不想看他受伤,就快快投降!”
于岚蹙起眉。“小珞子,我不奢求你能对我派上什么用处,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得看情况,怎么连躲都不会躲,还当了人质。这么会惹麻烦,我干脆把你送给这位老兄好了。请多多照顾我们家的笨奴才了,这位兄台。”
“三少爷,您别这么说呀!小珞子给您磕头,救救我吧!”
“真拿你没办法。”于岚一个叹气,摊开手说:“好吧,兄台若能不伤我家的笨奴才,我就把身上的银子都给你了。”
“兄弟们,快上,把他绑起来。”
“咦?我银两给你们不够,连人都要绑?这么做不是有点过分了些?”
先前被他整得半死的三名大汉,一人掏出绳子说:“少□嗦,刚刚让我们兄弟吃了这么多苦头,我们一定加倍奉还,让你后悔到死!”
“哎呀,真死相,原来是看上我的身体了?”还有心情说俏皮的于岚朝他们眨眨眼。
“你——哇——!”
凌空而下两只眼熟的巨鹰对著几名大汉展开攻击。又出现了,这两位巨鹰朋友来得还真是时候,于岚见那四个人一边咒骂著一边闪躲,压根忘了还有自己和小珞子存在。
虽不知这些巨鹰哪儿来的,改天真要好好谢谢它们。
“咳、咳,在下晓得各位正忙著摆脱那两只鹰,分身乏术,我就帮你们个忙,给你们个痛快,谢字就不必说了。我想你们也没机会说出口。”于岚话才说完,迅如闪电地在四人的头上各劈一掌,“砰砰砰砰”的就把他们四人打昏在地。
拍拍手,他回头看著还在做缩头乌龟的小珞子说:“可以睁开眼睛了,笨奴才。
把这四个土匪绑起来,我要送他们到官府去。”
“这些……全都是三少爷你一个人解决的?”小珞子下巴都快掉了。平日只知三少爷算帐一流,可不知道他修理人的速度都和打算盘一样快。
“嗯,还有天上两个朋友帮的忙。”他指指还在盘旋的飞鹰说。
三少爷什么时候交了两头鹰当朋友?小珞子正想开口问,却也看到了飞鹰往他们两人后方飞去,停在一名姑娘的肩膀上,那名姑娘喘著气跑到他们主仆面前,焦急地望著他们。
没事吧?谭裴奴心焦地以眼神问道。
“这两只飞鹰是你找来的帮手吗?”于岚诧异地笑问。
裴奴猛点头。她吓死了,追在后头想把锦囊还他,却看到四个人包围住了他,想也不想的,她又以老法子招来两只天上的朋友——过去她曾救过两只鹰的命,结果它们从此以后只要听到她的呼唤,必定会前来。
“先是和黑豹,接著是家鸡,然后是巨鹰。你的朋友都是些牲畜、动物吗?”
裴奴瞪大眼睛。
“不,我这不是在取笑你,只是觉得很新鲜而已。莫非你不和人说话,却懂得如何和这些鸟兽们交谈?”
裴奴犹豫了一会儿,照实地点头。她也不能解释为何,但她自然而然就能理解这些虫鸣、鸟叫声代表的语意。而且它们从不说谎,和人不一样,许多人说的话和他们心中真正所想并不一样。因此,她相信并且信赖这些别人视为异类的朋友。
“是吗?”他温柔地微笑著说:“你拥有一些很棒的朋友,这样我也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