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谢呢!”每步上一阶,华靖内心的冲击也越大,过去的梦魇不曾放过他,亦步亦趋的跟随著他,无所不在。我恨你,你不是我的儿子,出去,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为什么?为什么娘从来不抱我?为什么娘见到我总是生气?为什么?好可怜,徐樱陪在他身边,晓得他那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并不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是内心的恐惧。明知道自己的娘亲会有什么反应,却强迫自己来面对这样的现实,而她只能在这边看著——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是华靖自己的仗役,谁也不能替代他站在这儿。终于,他们走进了二楼的凉风阁,四周的花窗都已经打开了,依然带著寒意的早春的风,飕飕地吹起华靖的衣衫……一个忏瘦的人影倚栏而坐,哼著小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就是华靖的母亲吗?徐樱睁大双眼,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到,她真的不敢相信眼前的人已经四、五十岁了。好美丽的侧脸,优雅的五官与细白的皮肤映著外头的斜阳,晕染上黄金般的梦幻色彩,长长的睫毛和华靖的一模一样,还有那闪著光泽的黑发。这样飘逸动人的女子若是在她年轻的时候,想必是足以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吧?引起男人强夺的欲望,美得过火的容貌,究竟是幸抑或者不幸?
“谁……在那儿?阿金是你吗?”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目光焦点一时间尚未凝聚前,脸上的笑瞬间冻僵了。“你——呀啊啊啊啊!”
徐樱看见那张美丽的脸扭曲,瞬间的狰狞,布满了痛苦的面容像是被扯破碎的娃娃一样。
“不要!不要!不要靠过来!我不要!”她抱著头畏缩起来,疯狂的呓语著:“你又来做什么?你不要过来,我不要!不要!”
直到这时,徐樱才了解到那一瞬间华靖的母亲也像其他人一样,将华靖视为他父亲的化身,在他身上看见了已经死去的华源。难道这就是他们母子之间的命运,华靖这辈子都无法获得母爱了吗?为什么一个人能造成这么多的痛苦与悲哀,就算是死后,华源一人的所做所为依然能影响所有的人的痛苦,真正的恶鬼是华源而非华靖不对,太过分了。
“娘,是我,我是华靖。”他跨出一步,她马上尖叫起来。
徐樱拉拉他衣袖,“让我试看看,也许会比较好。”她靠近惊恐的梅娘,“不要害怕,伯母,你再看仔细一点……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他不是华源伯父,华源伯父已经死好久了。他是华靖,是你亲生的孩子,你还记得吗?”
不知哪儿来的蛮力,梅娘怒叫一声把徐樱推倒在地,“你也是来骗我的,我没有什么孩子,就算我有了孩子我也一定会亲手把他掐死,因为我绝对不会生下那种禽兽的小孩,我一定会杀了他的!”
好痛!头撞到椅子边,徐樱几乎晕了过去,冷不防被她那么一推,还真有点吃不消。不能小看生气中的女人所发出的力气。
华靖扶起她,“抱歉,害你受伤了。”
“这又不是因为你的错。”徐樱揉揉后脑勺,“我不要紧的。”
“还是……由我面对她就好。”华靖垂下双眼,冷淡的口吻像是刻意要冰封起自己的情感。“这是我与她必须单独解决的事。你就待在这边,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插手管,好吗?”
“不要我插手——你心里有何打算吗,华靖?”
他回以她无言的一笑。这么痛苦的时候,他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徐樱心痛地站在门边,上天啊……如果可以的话,就算要减少她徐樱短短的寿命也无所谓,请让华靖的母亲恢复一点理智,给他们母子俩应有的大和解吧!不要再让这悲剧持续下去了。
华靖深深叹了一口气。还是不行吗?他原以为经过这十几年不相见,娘亲在没有受刺激的情况下,或许慢慢会好起来。可是时间却没有慈悲地解开梅娘身上的枷锁,她依然活在那人施暴的阴影底下,无法回归正常的世界。即使罪魁祸首早已不在这个人间,枷锁却不会自动消失。
还是,一定要用那最后的方法吗?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他身上流有那人的血一天,他就必须为父亲犯下的罪,做最后的偿还。他也只能以这个方法来拯救他可怜的母亲以及自己了。
“你恨我吗?梅娘。”他唤著娘亲的闺名。
陷入半疯狂的女人睁大一双黑眸,“离我远一点,你这恶棍,我巴不得亲手杀了你!”
他跨前两步,“杀了我……是吗?”他伸出手献出掌心一柄匕首。“那么动手吧,动手将我杀了,用我的血偿罪泄恨。”
“不!”徐樱大叫著,但是华靖却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要插手,徐樱。我说过了,不、许、你、插、手!”
可是……她怎么能忍受看他们母子相残?“别做傻事,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没有了。我想了又想,只有这个法子能救她了。将她从十几年,不,二十几年我出生那一刻之前的所有怨恨牢笼里释放的唯一方法,没有其他条路可以走。”
华靖冷冷地说:“来吧,杀了我,梅娘。我是你最恨的人不是吗?我就是华源,是我强夺了你、欺负了你让你哭泣。用我的血来向你赔罪吧,梅娘。”
徐樱背脊发凉的了解了华靖的想法。二十多年前,梅娘被华源强暴之后,反而被迫嫁给了他,不但没有得到华源的道歉与赔罪,反而成为他能恣意玩弄的妾,所以纯洁刚烈的梅娘才会因此而陷入疯狂无法自拔。现在华靖所做的,就是要让梅娘从二十几年累积的恨意里,得到她应有的报复与解脱。
“你最恨的人不是我吗?这把刀能让你做到这么多年以来你最想做的事,让我在这世上消失。”他缓缓地靠近,手心上的刀在阳光下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光辉,刺眼而又夺目的血腥气息。“这里,对准我的心脏狠狠地刺进去,我就会死了,梅娘。”
“杀……杀了你……杀了你……”梅娘颤抖了起来,好恨啊!她是那么那么地恨著他,他对她做了那么多那么多可怕的事情,毫不留情的撕裂了她,不论她怎么哭著求他,他都不肯放手,她好恨好恨——对,她要杀了他。
当梅娘一下子夺走华靖手中的匕首时,徐樱心都停了,脑子也是一片空白,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恶梦似的在她眼前活生生的上演,梅娘捉起了刀子往华靖剌去——“呀啊啊啊!”
血,鲜血,好多好多的血从华靖的身上流下,瞬间就染红了地板。梅娘楞愣地拿著刀子站在窗子前,目光空茫地瞪著自己的双手与那把刀子,沾满鲜血的刀子。
“我……我杀……杀了他了。”
“华靖!”徐樱跌跌撞撞又跑又冲地赶到他身边。“华靖!你撑著点,我马上去叫人来。”“不,没关系。”他一如往常冷静的脸毫无血色,“梅娘……这样子做……能不能让你原谅我所犯下的错呢?对不起……我代替爹向你说对不起,娘。
我相信爹爹是……深爱著你的,对不起,把你关在华家二十多年,真的对不起。”
“啊啊!”好痛苦,她杀了她恨的人,为什么心却这么痛苦?他居然对她说“对不起”?天啊,天啊。好苦,从他强暴她之后,就一直好苦好苦,但是还比不上此刻她亲手杀了他来得痛苦。“华源……你为什么不早一点说……你早一点说……说对不起就好了。”
母亲哭了,终于可以放心地哭就代表她已经走出牢笼里,是不是?这样子他这伤受得也不冤枉了。可恨的老爹,这次就算是儿子的一番孝心,代你受这一刀,未来黄泉路上再来讨论如何算这笔帐了。
“是啊,早点说……就好了。”华靖说完这句话后,再也撑不下去,身子一软倒在徐樱的怀里。
“不!你不能死!”凄厉的叫声贯穿了整个绿园。***
“混帐,你不是说他没有事吗?为什么没事还会昏迷这么久?要是我的宝贝孙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要你这庸医再也不能当大夫,什么悬壶济世,我要亲手拆了你的招牌!”
华家老主人脾气一旦爆发,就算是十级火山也远不如他可怕,此刻被卷入暴风半径内的老大夫也不禁摇头叹气,乖乖地承受他炮轰。“老太爷您别发火,二少爷是因为失血过多,体力无法负荷,所以才会昏迷了三天之久。不过昨夜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也等于过了危险期,所以请您放心,我相信不用太久他就会恢复意识的。
倒是您自己的身子要多保重,别气过头,引起怒血攻心才是。比起二少爷的情况,我比较担心老爷子您呢!”
“是呀,爹爹您这几天睡也没睡好。我看,您还是回去休息一下吧!”华夫人凑上前说道。啪地,华老主人一掌击飞了桌上的茶杯。“你们知道个什么!如果靖儿死了,我拿什么脸去面对黄泉的老伴。我是用什么心情叫他回家,你们有哪个人知道的。我可不是要他回来做这种傻事!竟然……竟然拿刀子给疯子,还叫她往自己胸前刺,这不是存心要自杀是什么?这个笨蛋孙子!”
“唔……我……可不是……自杀。”床上的人传来动静,全屋子陷入一片沉默,仅有华靖睁开眼后,喃喃地抱怨著:“根本吵得让人无法好好休息。”
“华……华……”徐樱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靖儿!你醒来了!”华老主人和其他家人一下子全涌到床边。“怎么样,告诉爷爷有没有哪里痛?你这混小子差点害爷爷的老命都没了,把我吓死了。你知道当爷爷看到你躺在一片血泊之中是什么感觉吗?混蛋,混蛋。”
“没事的,爷爷。”当事人倒是神情轻松,“我算过的,那柄小刀的深度不会要我的命,况且当时我故意指给娘的是右胸口不是左胸口,就算刺得再深也伤不到心口。我没有打算送命,爷爷。”
“混蛋,你晓不晓得失血过多也是会要人命的。”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爷爷。”
“傻瓜,说什么傻话。”华老主人悄悄地用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
真不可思议,这样在地府门前走一道,再度见到家人的感觉真好。华靖觉得很久很久以前冻结在他体内的情感,似乎有些不同的转变。以前他认为没有人会为了他的死而难过,但是现在看看他周遭围著的这些亲族们、爷爷及徐樱,他晓得自己错得太离谱了。
活著,真好。第一次他打从心里有了这个感觉。
“我娘她还好吧?”
在场的大伙儿都沉默了下来,华老主人脸色也难得显现了一点迟疑。
“难道,她还是老样子?”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华靖有点失望,但是现实本来就不可能尽如人意。
“不,你娘亲似乎清醒了。”徐樱替老主人开口说:“你不支昏倒后,她一直守在你身边守了一夜,然后在第二天留下一封信,离开了华家。因为她趁凌晨时分离开的,所以也没有人阻止她。”
“信?”
华老爷子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将它从怀中掏出来交给华靖。“看完后,我决定让她走,不再去打搅她了。似乎,对你娘亲来说,这是最好的方式。真是苦了她,这二十几年做华家的媳妇儿,是我们华家欠她太多。”
信很短,华靖心情沉重地看著。
一晃眼,我做了个长达二十多年的恶梦,伤到你是我不对,我已经厌倦了恨也不想要什么爱。红尘不适是一场反反覆覆的轮回恶梦,对不起,我要离开这儿了。
现在的我只想归隐山门佛法中,褪去这身臭皮囊。
我不是个好母亲,对不起。华梅娘“你娘亲真正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了,很遗憾到最后你们母子还是不能……”
华老爷子没有再说下去。
摇摇头,他将信折好。“这样就可以,现在的我心里很平静。晓得她平安健康,而且寻得属于她自己的心灵依归,身为儿子的我也为她高兴。我谢谢她生下了我。”
徐樱不禁掉下泪来。华靖瞧见了,伸手为她擦泪。“怎么了?”
“你没事,太好了。”
其实她是为了他们母子的命运而情不自禁的掉泪。母亲所不能给他的温暖,她一定要尽全力给予他,让他再也不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他将自己母亲由仇恨之牢里释放,她则要将华靖从冰冷的孤寂里释放,她要用无穷无尽的爱将他深深地包围起来。
“好了,既然你人也醒了,接风宴也摆不成了。”华老主人看看四周的人,“原本我计划要在宴会上宣布的,可是现在我不想再等了。反正大家也都在这边,干脆我现在说出来,所有的人都要听好。”
他顿了一顿,将手放在华靖的肩上。“从今天起,我要把华家交给华靖,让他来继承华家所有的一切。他就是华家新一代的主事者!”
第九章
哗然声中,华夫人的尖声叫嚷最为凸出。“爹,你不能那么做!华家的继承人应该是昆山,为什么你要把华家全权交给一个十几年前就已经离开华家,对华家而言像个陌生人的流氓混混?难道你忘了?华靖已经不是华家人,而且还是上海一个地下帮派的混混。你把华家交给像他那样的人,会让我们华家成为京沪一大笑话,爹!”
华昆山脸色苍白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弟弟。原来,爷爷千叮万瞩,甚至不惜放老管家假也要他们去找人,不找到华靖回家就不许回来,所有的这番苦心全是为了要把华家交给他?
“爹,你把我儿子当成什么了?这么多年,他哪件事不是顺你的意照你的意思去办的?娶妻生子哪样不是为了华家而去做的?现在你说要交给华靖就交给华靖,那我们母子俩这二、三十年在华家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不服,我绝对不服。”
“住口。”华老爷子声色惧厉的说:“我要让谁继承华家,谁敢有异议。”
“呜哇哇!”华夫人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我就知道,你们心中全只有那个小贱人与她生的杂种,根本没有我们母子俩的存在。昆山明明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可是你们全都巴望著那个庶出又可恨的次子,他的母亲身分卑贱,要让这样的人继承华家,我们全都要蒙受耻辱了。”
老爷子闻言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派胡言乱语。华靖是我华家堂堂正正的子孙,谁要在那边编派是非,我第一个不饶他。不管你是不是我长媳,我都不容许有人在我眼前说这些颠倒黑白、疯言疯语的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