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恩被她推开,原本还深深浅浅在品尝的美味从嘴里逃开,他彷佛被抢走奶瓶的任性娃儿,才想抱怨,她脸上受伤的表情比他更明显。
「就是你把我丢在雪地里,像个蠢蛋等着你选择留下我或是让我定的那天!」
「喔……那一天呀。」他的口气彷佛她在说的是哪一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天上飞过大群小鸟般的稀松平常。「我在雪地里等妳等到凌晨四点,妳没出现,我想去买两杯咖啡,又怕妳来了找不到我,所以我哪里也不敢去。」
「说谎!」聂日晴斥喝他。「说谎!说谎!我等了你整整一夜!守着街灯不敢离开,你在哪里?我根本没看到你!」
「桑,我真的有去……」
「说谎!就像你骗我说你到排水沟去找回钻戒,原本那枚我根本就没丢出去,你上哪找出来?!你是骗子!你现在又想骗我……」
「桑,我真的在那里等妳,妳没出现,等我回到家才知道妳离开加拿大,我没有骗妳。」
「我不要相信你!」她吼,就要跳下引擎盖,毅恩手长脚长地抱住她。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在那里,那时的我绝对不要结婚,我很清楚自己的决心,可是我明白妳那句『要就是结婚,不然就分手』不是恫吓,妳那么认真,但我不想失去妳,我脑子里完全没有足以说服妳的句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妳给我的难题,但是我不想放妳一个人在雪地里等我,可是妳没出现。」
毅恩说得很坚定,一点也没有说谎的心虚。
「没出现的人是你!」聂日晴委屈自己在飞雪里等了一夜,伤身又伤心,现在还被他一回又一回控诉没出现的人是她,她气愤、咬牙,却只能用力嚷吠出这句话。
「我知道我认识的桑没等到我的话,会一直傻等下去,我不可能这样伤害妳,何况那天有多冷,还下雪,在那里待一夜的话,连身强体壮的男人都不一定受得了,何况是妳。」
「可是我在那里等你一夜是事实!没等到你也是事实!你伤害我还是事实!」聂日晴声音哽咽了。
「桑,妳在哪里等我的?」没道理两个人都去等待彼此,为什么会没碰上面?
她脸色有些窘,蠕蠕唇,才挤出答案,「……你第一次吻我的那个街灯下。」视线完全不敢看他。
他失笑。「而我,在第一次约会,我等妳的那个街灯下。桑,那两个街灯差了四条街。」他不断轻轻拍抚她的背,替她顺气,也顺势抱着她,她衣服穿太多,让他只能抱到一团衣球,他终于有些明了,为什么她回到台湾这个温暖的地方,竟然还比在加拿大的冬季穿着还要多好几倍。
这个女孩的心,还留在遥远的加拿大雪地里,静静等着人。
「……我知道。」她「现在」知道了,是她没把地点说清楚,她那时火气冲脑,只忿忿丢下一句「我在那个街灯下等你的答案!」,至于那个街灯是哪个街灯,她以为他会明白,但事实证明,对她来说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不见得和他一样,她站在她第一时间就会想到的街灯下,他也站在他记忆里最鲜明的街灯下,两人就这么错开了,她等他一夜,他又何尝不是。
「那一天真的特别冷,我边等妳还边想,如果妳到了,我第一件事一定是要把妳牢牢的、牢牢的包在大衣里,帮妳取暖,也让妳帮我取暖,然后妳要骂要吼,就随妳。」他记得她有多怕冷,在加拿大的冬天,也是她觉得最难熬的日子,无论她身上包着多厚的衣物,也都要钻到他大衣底下,才会缓缓吁出满足又满意的喟叹。
聂日晴深觑着他,如果那天他和她没有错开,单单只要这个取暖的举动,真的可以让她放弃自己的决心,即使不结婚,她也要留在他身边,就算观念保守的父母无法谅解她甘愿放弃婚姻,没名没分地跟着他,说不定爸爸还会火大和她断绝父女关系,不认她这个败坏聂家门风的女儿,她都可以不在乎。
他的身上没有厚重保暖的大衣,只有长袖的薄衬衫,却轻易煨暖了她。
她一直在等这个迟来的温暖拥抱。
她一直在等这样坚定的答案。
她一直……在等他。
第九章
吹了一夜海风,两人都没睡,这一夜并没有太多绵绵情话,毅恩还是低低唱着英文歌,她则是与他背靠着背,偶尔跟着他哼两句,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听着他唱,一首一首的情歌,几乎等同于情话。
旧情复燃这句成语能套用在他们身上吗?还是打从一开始,这段感情就没有熄灭过?
她也不是很确定,现在再去思索这些,似乎太无趣也太无病呻吟了。
直到日出将海面照得晶晶亮亮,毅恩才满意,愿意打道回府。
不过路痴还是路痴,不会因为过了一夜就突然顿悟成天才,所以两人好不容易等了一个半小时拦到出租车,以同等的车资拜托出租车司机在前头带路,将两人带回台北车站,接下来就由聂日晴指路,等到了毅恩大概熟的路之后,才由他全权负责开车,不过他没先送聂日晴回家,反而开到他下榻的旅馆。
不……不会吧?这个男人在猴急什么呀?!以为两人好不容易言归于好,下一步就是直奔旅馆,来场床上激战吧?!
有必要饥渴到兽性大发吗?
「我没有这样想,只是想让妳见一些人。」
毅恩看出聂日晴写在脸上的唾弃--鄙视男性下半身思考的禽兽本能,不由得失笑,高举双手澄清。
他承认自己非常想抱她,这个「抱」绝对不是单纯的少男少女纯纯之恋的拥抱,他想温习她的甜美,而不是隔着十几层的衣球,完全没有真实感,他更想用唇温暖她每一寸肌肤,让她为他绽放美丽,让他独享她的一切。不过,不是现在,她才刚刚打开心门的小小隙缝,虽然心里对他有爱,也因为爱得越深,在二度接纳他时反而变得更小心翼翼,他不想吓坏她。
「见一些人?」
「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
谁呀?他在台湾有什么重要的人在吗?
聂日晴抱着好奇,跟他进了旅馆,电梯直达七楼,7021室,他敲敲门,房间里有乒乒乓乓的跑步声,抢着跑到门口,挤成一团。
「爹地回来了!丹!你走开啦,姊姊开门,你又摸不到门把。」
「爹地!」被推开的丹只能半哭半嚷地拍门板。
门笨重地被打开,两个小毛头又争先恐后冲到毅恩面前,一个抱右脚一个抱左脚。
「宝琳,丹,有没有听话?」毅恩抱起孩子,脸上笑容非常宠溺。
「有!宝琳很乖。爹地亲。」
「丹!丹!」小男孩抢着话,也抢着要接吻。
他一人都亲了一记,笑着转向聂日晴。「这两个是我的孩子,宝琳和丹。」
「好可爱。」她衷心赞美。宝琳彷佛一尊高贵的漂亮娃娃,柔软的金发、苹果般的双颊、白嫩的肌肤;丹则是毅恩的翻版,童稚的小小帅哥可以预见他长大是个不输父亲毅恩的害人精。
「爹地、爹地,妈咪还在睡耶,你抱我去叫醒她!快嘛、快嘛--」宝琳完全没看向聂日晴,抱着毅恩的颈子又摇又蹭。
「爹地放妳下来,妳自己去叫妈咪好吗?」
「不要、不要,人家要爹地抱,谁教你明明说好要带人家来这里玩,结果一个晚上都没回来,留下妈咪、丹和宝琳三个人--」
「对对。」丹模仿姊姊,从另一边抱住毅恩的脖子。
「桑,进来坐。」毅恩两手都抱着小孩,没办法顾及她,他原本想牵着她的手进房间的。
「我方便吗?」感觉房间里是一个甜蜜家庭,有爸爸有妈妈还有两个漂亮小孩,她的存在很突兀。
是的,突兀,连宝琳故意要从她身边将毅恩带走的表现都在指责她的突兀。
「当然。丹,帮爹地一个忙,牵阿姨进来好吗?」毅恩拜托离聂日晴最近的丹。
丹本来正要点头,连软嫩的小手都准备朝聂日晴伸出去,但是宝琳「嗯、哼」两声,丹立刻像被定格,头也不敢点,手也不敢伸,只有那双和毅恩同样棕亮的童眸骨碌碌瞅着她。
「丹?」毅恩催促。
聂日晴干脆自己走进房间,不想为难孩子。
甫踏进屋里,右手边的房门突然打开,走出一名身穿全黑色清凉性感睡衣的金发美人--一个宝琳成人版的大美人,她惺忪的眼简直像是最媚态的猫,正慵懒地舔吮皮毛一般,优雅而撩人,打着轻微呵欠也性感得惊人。
洁西卡眨眨眼,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旅馆里会出现一个东方女人,但看到毅恩回来之后,她就了解了。
原来是毅恩的东方小美人。
「你回来了。」洁西卡媚笑地和毅恩打招呼。
「谢谢妳照顾宝琳和丹。」
「这么客气做什么,他们也是我的宝贝呀,不过我没想到你会一夜都没回来。」意指暧昧行为的言语还不够,洁西卡的媚眼还扫过聂日晴全身上下,探索的意味够明白了。
「迷路了。」毅恩简洁回道。
「喔--」洁西卡拉长尾音,拨拨头发,来到聂日晴面前。「嗨,洁西卡?卡特,妳呢?」
「桑。」聂日晴好下容易才从洁西卡那张使人惊艳的容颜上回神,也报上自己的英文名。
「太阳?」
「是的,太阳,我的中文名字有晴朗太阳的意思,所以我叫桑。」
洁西卡颔首表示了解,果然就是一颗小太阳,难怪可以让毅恩心里的阴霾清扫光光,她几乎都快忘掉毅恩露出真诚且放松的笑容是这样的迷人,而这个笑容,是因为这名东方小美人而绽放,让她不由得吃味吃到失言,想拿「过期」的身分来彰显她与毅恩的关系。「我是毅恩的前妻。」
这句话听起来很像示威,不过聂日晴叫自己不要过度解读,当洁西卡只是在陈述事实罢了。
「我知道。妳的孩子好漂亮,像妳,也像毅恩。」
「我也很骄傲。」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不喜欢听到自己的孩子被赞美,西方人习惯坦率接受夸奖,不像东方人扭捏。「我生宝琳时,毅恩多开心,妳一定无法想象一个男人初当父亲的喜悦,他不断亲吻我,谢谢我的辛苦,说孩子好漂亮,我们一家三口几乎要抱着哭成一团--」
「洁西卡,停止。」说话的人是毅恩,他看到聂日晴撇开脸蛋时一闪而逝的狼狈。
「我只是和桑在聊孩子呀,她一定会想知道你有多爱宝琳和丹。」洁西卡亲昵地握住聂日晴的手,彷佛两人已经够熟稔,不过她仰头笑觑着毅恩。「你记不记得,宝琳刚满月那阵子,你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抱着她,像个大傻瓜一样跟她一直说话,她还好小,根本就听不懂,可是你可以为她念一遍又一遍的童话故事。还有丹,你记得吗?丹的出生是在一场大雪……」
「洁西卡,妳的话已经不自觉越来越恶意了。」
「恶意?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想让桑分享我们的快乐……」洁西卡本来想狡辩,但她只说了这句话便安静下来。
因为毅恩没说错,她真的不自觉越来越恶意,她故意在聂日晴面前说一些她和毅恩过去的甜蜜生活,她知道,没有女人不会嫉妒这种事,所以当她发现聂日晴的表情产生了变化,她便得寸进尺……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做这样的挑衅?她与毅恩早就是过去式了,即使毅恩是个温柔体贴的丈夫及父亲,那也与她无关,那个男人,是属于聂日晴的了……
「对不起,桑;对不起,毅恩。我太粗心了,没注意到,真的好抱歉,请不要放在心上。」洁西卡立刻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妈咪又没说错话!为什么要道歉?」宝琳不满地眺出来替妈咪说话,并且从毅恩臂弯问挣离,讨着要洁西卡抱。
「因为妈咪说的话,阿姨不喜欢听……」
「妈咪在说爹地有多爱我们,她为什么不喜欢听?因为她不喜欢我和丹吗?爹地要娶一个不喜欢我和丹的新妈咪吗?」宝琳一个问题一个问题丢出来,标致清丽的粉颜拉了下来,孩子明显的不高兴镶嵌在脸上,完全没有掩饰。
「宝琳,不是这样的……」毅恩在思索着如何让孩子理解这个情况,他不可能向宝琳解释她妈咪那番话里的恶意,诋毁洁西卡在孩子心目中的地位是非常差劲的方法,孩子的思考模式单纯,不懂大人的虚与委蛇,更不了解大人话里的隐意,他们只是就他们听到的字面意思做反应。
「如果她喜欢我和丹的话,她才不会不喜欢听妈咪说这个,宝琳和丹最喜欢听妈咪说爹地有多爱我们!妈咪,我不要爹地娶新妈咪,我只要妈咪,我要妈咪跟爹地……」宝琳靠在洁西卡身上,一手紧紧揪住毅恩的袖子,最后一句是用尽力气大叫出来。
「要妈咪和爹地……」丹也学着宝琳,在毅恩怀里,小手抓着洁西卡的睡衣肩带不放。
好温馨的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完全没有让人插嘴的地方。
通常这种时候,身为父母的人,就应该要相拥而泣,为了孩子破镜重圆,再组一次幸福美满的家庭,让孩子在父母包围下成长。聂日晴好笑地想着,她像个陌生人,误闯别人的天地,活让倒霉被晾在一旁发愣,说实话,她还想在一旁提供掌声,替温馨的气氛再添一点热情--只要她能忽略心里涌起来的酸意的话。
「我想,我还是不打扰你们团圆了,先走一步。」聂日晴准备退场,第三者还是要识趣一点,而且她一夜没睡,又累又困,身上又全是咸海风的黏腻,只想赶快洗个澡,上床去蒙头大睡一觉,希望……梦里不会反复出现这幅亲子和乐图。
「桑……」
你别跟过来,安抚小孩子比较重要。聂日晴用眼神这么说着,阻止毅恩在这种时候还想让她挂上「让爹地抛妻弃子的狐狸精」的大罪名,他唯一要做的工作就是好好待在旅馆,在孩子面前替她说一、两句好话,挽救她一出场就在宝琳和丹心目中留下的恶劣形象。
「毅恩,你送她回去……」洁西卡忙要毅恩追出去。
「不用了,我自己搭车就好了。」聂日晴向洁西卡颔首致谢,自己走出房间,还细心地替一家四口带上房门。
「毅恩,我真的好抱歉,我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这样说话……你真的不用去安慰桑吗?她应该还没走远……」洁西卡是真的有在反省自己的错,她都快要嫁人了,还破坏毅恩的感情做什么?虽然她有点忍不住,但是这是不对的,加上宝琳和丹刚才的表态支持,她等于给了聂日晴十足的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