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胸口一窒:老夫老妻了么?是啊,一转眼,结婚已经快五年了。雷已经三十五岁,而我,眼看就奔三十了。时间,造就了事业的成绩,却也消磨了爱情的热力。五年里,雷当上了外科主任,开设了专家门诊,参加了无数次学术研讨会,得了无数的奖励和称号。我顺利的获得了博士学位,如愿留在学校,并很快可以晋级副教授,在世界级刊物上发表的论文引起轰动,很多国外的大学邀请我去执教。国内的媒体报道过我们,称我们是[最年轻最成功的学识夫妻],我们还买了车,在中关村买了二百多平米的房子。可是,五年之中,我们真正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一年,回到家里,不是他累的到头就睡,就是我累的不想说话。家里请了钟点工来打扫,不会再乱糟糟的一堆,但屋子里干净沉闷的不像人待的地方。偶尔一起回家看看老人,不是听他妈念经就是听我妈念经,抱怨我们根本不象夫妻。甚至连房事都贫瘠的可怜,博士毕业之后,我就不再避孕,但是也没有怀孕。想想看,那样稀少的次数,那样疲惫的状态,要是能怀孕,就神了。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子,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变心
今年五一,系里组织老师们到黄山旅游,可以带家属。我跟雷实在想不出,或者已经懒得想如何庆祝结婚纪念日了,所以决定随大家一起去。
行李都已经收拾好,马上就要出家门了,雷的手机响起。我听到那音乐声,就有不好的预感。果然,雷接完电话,对我歉然一笑:[对不起,小芮,有位老领导心肌梗塞,院长叫我务必过去。]
我心下黯然,但还是理解的笑道:[我明白,你去吧。我自己去也一样,反正有师母和小霜他们可以互相照顾。]
[那我走了,等你回来,我们再到别的地方玩。]
[嗯。]我看着他的背影匆匆下楼。前两年,他中途爽约的时候还会想尽办法哄我,起码临走时也会给我一个道别吻,但最近,中途爽约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没什么值得愧疚了。如果我公平一些,就要承认,我爽约的次数不比他少,所以,我实在没有理由和资格生气。
小霜见我一个人,耸耸肩,见怪不怪了,倒是师母问东问西的问了一堆。上了车,小霜趴到我的靠背上问:[嫂子,你对二哥就那么放心?这么长的假期留他一个人在家,就不怕他给你搞出点什么事?]
我笑:[他能搞出什么事?]
[咦?你可不要小看我二哥的魅力。他现在事业有成,英俊潇洒,成熟稳重,又正当男人最有吸引力的年龄,他们医院很多女医生和护士都如狼似虎的盯着呢。杜姨,你说是不是?]
师母笑道:[瞧这丫头,哪有这么说自己哥哥的?骆雷才不是那种人,他每天忙都忙死了,哪儿还有闲情逸致管什么医生护士的?]
[唉!没意思。]小霜叹气,[看你们俩的日子过的真没意思,哪怕搞搞变心啊外遇啊什么的调剂调剂生活也好啊。]
小霜的丈夫拍她:[瞎说什么呢,你。]她吐吐舌头,不做声了。
我笑一笑,不再答言,转过头去看向窗外,心思却无法平静。会么?雷会搞出什么事么?我甩甩头,暗笑自己,胡思乱想什么?雷才不会,就算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搞外遇,雷也不会。连师母都信任他,我为什么要怀疑?
少了雷,这趟旅游实在没什么意思,我跟一群年纪大的老师一起提前回来。远远的,看到家里透出明亮的灯光,不知怎么,心里一阵感动。有多久没有看过室内的灯光了?有多久没有享受家里有人应门的感觉了?
我提起旅行袋,下了出租车。电子门里出来一男一女,女的在前,男的在后,两人在转角处停下。门口的灯光照在男人的脸上,我随意瞄了一眼,立时呆若木鸡。居然是雷!那女的背着光,我看不到她的相貌,只见她肩膀一耸一耸的,好象在哭。雷双手插在裤袋里,神色无奈而疏远,默默的看着她。好半天,那女的只是哭,突然,她扑上去抱住了雷,哭喊:[为什么?为什么?你并不幸福,不是吗?我会比她做得好,她不能给你的我都能给,她做不到的我都能做到。]
雷不动,僵硬的任她抱着,任她叫喊,任她哭泣。
我从阴影里走出来,清晰的唤了一声:[雷?]
他看到我,一愣,然后推开那个女人,走向我,接过我手上的袋子,温和的道:[你回来了,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我不做声,看着那个女人。她转过身来,脸上泪痕交错,但依然看得出来很漂亮,很年轻,也许不超过二十五岁。她眼眸中先是惊恐和心虚,然后涌上一股浓浓的敌意。
雷搭上我的肩,一起走到那女人近前,平静的道:[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妻子,这位是我们科新来的施医生。]
我伸出手道:[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她呆了,怔怔的看着我的手,目光又转向与我并肩而立的雷,脸上血色褪尽,后退了两步,转身飞奔而去。
我抬头看他,淡淡的道:[这女孩子真没礼貌。]
[是啊,]他笑:[改天我得好好教育教育。]
我瞪他一眼,径自上楼,他在我后面跟着,也不说话。我开了门,站在门口,问:[你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没有。你有什么要问的?]
我沉默半晌道:[没有。]事情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显然是那女的纠缠雷,而他不为所动。但就算如此,他总该说点什么,给我一句话,哪怕逗逗我也好。现在这样虽然显出我的宽宏大度,但是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舒服。
我进门,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两杯咖啡、一盘水果和半包烟。咖啡杯已经空了,显然那位施医生坐了不少时候。好吧,就算他们没有什么,雷没有被诱惑,没有动心,但他领她上来干什么?这是我们的家!
我心里憋着气,也不理他,洗完澡就直接上床,把被往头上一蒙,假装睡觉。我听到脚步声响,他停在我身边,慢慢的拉下被子,掖在我颈边。我闭着眼,傻瓜也知道我根本没睡。他却比傻瓜还傻,站了一会儿,低叹一声,离开了。我唿地坐起来,这算什么?他那一声叹息,好象对我很失望似的,现在究竟是谁该失望,谁该叹气?
我坐在床上等,他却始终没有进来。我终于忍不住了,披上睡衣出来,看到他在阳台上抽烟。他抽烟?他为什么要抽烟?因为烦恼么?我知道近年来他已经有些烟瘾,但也不算严重,一天半包总够了。现在,阳台的扶手上已经堆了四个烟蒂,这种表现,绝对不单单是想抽烟而已。
我走向他,他听到声音,抬起头,看着我,捻熄了手上的烟蒂。我们的目光隔着烟雾纠缠,彼此眼中都有着惊疑和——恐慌?我下意识的唤了一声:[雷。]
他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了我,唇贴着我的耳垂,轻叹一声道:[你终于出来了。]
我抓着他宽阔的肩背,抱怨:[你为什么不进去?应该生气的是我啊,怎么好像又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他笑,呼吸搔着我的颈项:[就是你欺负我。]
[不讲理。你带个女人回家里来,我都没跟你计较,你还敢说我欺负你?]
[当然是你欺负我,不然为什么那么多漂亮女孩子倒追我,我都不敢变心?]
[什么?]我推开他的头,瞪着他,[好多女孩子倒追你?]
[是啊,你不知道你老公很有魅力么?]
[去,]我拧他一把,[自我感觉良好。]
他浅浅的笑了,仿佛,我们都没有把对方的话当真,但是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担忧和不确定。他在担忧什么?担忧我,还是他自己?我信任他,从他第一次说[相信我]开始,我就无条件的信任他,从来没想过跟他要什么承诺。但是此刻,我有种冲动,想要索取他的诺言,他的保证。我很不安,我抓紧他的肩,颤抖的道:[雷,答应我,你不会变心。]
他也颤了下,满眼的震惊,最后避开我的眼睛,严肃的道:[那么就抓紧我,别让我有机会变心。]我明白了,他担忧的——是他自己。
[好,我抓紧你,抓的牢牢的,不给你机会变心。]说完,我用力吻上他。
他热切的回吻我,迅速扯开我的睡衣,不等到卧室,就将我压倒在沙发上。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激烈的做爱,久到我适应不良,微微有些疼痛。激情过去,我趴在他身上,搂着他汗湿的躯体,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我怎么了?在刚刚被他充实之后,在紧紧抱着他的时候,我竟然感到空虚。我抬眼看他,他闭着眼,神色疲惫,好像要睡着了。此刻,我多想看他的眼睛,想找到新婚夜后那个清晨,在他眼中洋溢的爱和柔情。
[雷。]我推他。
[嗯?]他半睁睡眼,有一下没一下的撩着我的头发。
[你张开眼睛。]
[干吗?]
[看看我,我要你看看我。]
[看什么啊?你身上哪一块我没看过?]他将我拉上来一些,正好对着他的眼睛。没了,那满的即将溢出的温柔没了,剩下的只有淡然和习惯。甚至,也没有激情过后的波澜振荡,只有欲望满足之后的平静。
空虚之外,我又感到一阵悲哀。难道,这就是时间加筑在婚姻之上的必然结果?
分离
我答应了雷,要抓牢他,不给他机会变心,可是我竟不知道,怎样才叫抓牢他。我只能有空的时候给他打打电话,但通常,他都没时间接听,等他下了手术台给我回电的时候,我又忙的没时间了。一次次的错过,一次次的沉默,让我觉得无能为力。他的笑容变淡了,时常站在阳台上抽烟,一抽就是一整包,仿佛有无尽的心事。每当我想问的时候,他就露出那种缥缈如春风的笑容,恍惚的让我害怕,似乎,一旦我问出口,就会失去他了。我害怕,我好害怕,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胆怯和懦弱。曾经,我因为好妻子的问题放弃过,沉默过,但那时我笃定我的做法是对的。而现在,我完全没有把握,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德国新能源学术交流会的邀请函过来了,导师要带我和师弟王建设一起去。我在犹豫,这个时候离开,对我和雷会产生什么后果?
建设将申请表格放到我桌上,问:[听说你不打算去了?]
[可能吧,我还没有决定。]
他急切的道:[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去?错过了,对你损失有多大你知道么?]
[我知道,可是,家里最近出了点问题,暂时离不开。]
[别傻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被家庭负累的女人。]
我惊讶的看向他,建设对我一向尊重,今天为什么会说出这么没分寸的话?他坐在我对面,热切的望着我,我在他年轻热情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闪烁的东西,那种在雷眼睛里消失了很久,找不回来的东西。天啊!不会吧?建设!他是我的师弟,比我还小两岁,我一直拿他当弟弟般的照顾和爱护。我流产那次,还是他背着我去的医院,怎么会这样?
[池芮,]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不叫我师姐,[我知道我没什么资格说话,但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关心你。从以前到现在,甚至今后,我都会一直默默的关心你。你为了你那个丈夫放弃这次机会,不值得,一千一万个不值得。]
[建设。]我急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他是我丈夫,他值得我为他放弃一切。]是,雷值得我为他放弃一切。当我喊出来的时候,我没有一丝犹豫,可为什么做的时候,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呢?
我仿佛一下子充满了力量,抓起表格来,冲到导师办公室,气喘吁吁的道:[导师,我不去德国了,让三师弟去吧。我有点急事,必须出去一下,您帮我向系主任请个假。]我抛下满脸不解的导师,一口气冲出校园,拦了车直奔雷的医院。我要去告诉他时间并不能冲淡我们的感情,告诉他有什么心事就坦白的说出来,告诉他我对他的爱永远不会退色。
我在门诊室没有找到雷,护士长告诉我,他可能在院子里。我满院子乱找,越过三三两两的病人和医护人员。我看到他了,同时也看到了站在他对面的女人,施医生。我兴冲冲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脸上的笑容凝结。
雷的脸上是深沉的无奈和沉重的疲惫,却没了那晚的疏远。施医生的脸上带着希冀,紧紧的抓着他的手。我走近一些,听到雷沙哑无力的声音:[是,我承认,我的确对你动心。但是动心不等于变心,我不会对我的妻子变心,不会背叛她,一辈子也不会。]
[变心不等于背叛,你对她的爱已经消失了,你有权力寻找新的爱情,不能因为婚姻和承诺绑死自己。]
[不。]雷甩开她,声音更加苦涩:[我爱过,承诺过,就不可以改变。我对她的爱没有消失,只是被时间冲淡了,但是我依然爱她。我受你吸引,可是,那不是爱情。你很聪明,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分别。放弃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不,我不会放弃。放心,我也不会逼你,我会等,等到你对她变淡的爱情消失,等到我对你的吸引变成爱情。]
雷的脸苍白了,我的脸也苍白了。原来,他已经动心,否则那天晚上也不会把她带到家里;原来,他对我的爱已经淡了厌了;原来他死守着的只是对婚姻的承诺;原来,他不能承担的只是背叛的罪名。我悄悄的后退,悄悄的走开,狂奔而来的勇气在刹那间消失怠尽。我甚至不敢光明正大的出去质问他,指责他。何况,我要指责他什么?他并没有背叛我,他宁愿自己痛苦挣扎也不愿伤害我,他宁愿守着那退了色的爱情也不愿去寻找新的契机。这样的他,我还能指责什么?难道怨他对我的爱被时间冲淡了么?我呢?我又何尝不是?无奈啊!
我像一抹游魂在大街小巷游荡,也不知游荡了多久,最后还是回到家,回到那个没有人气,却是我唯一想要停留的地方。我蜷缩在沙发上,给系主任打了电话:[甘肃酒泉能源基地的技术支援,我去!]我忽略系主任惊讶的抽气声,直接挂了电话。我需要放逐,需要找个荒凉而安静的地方仔细的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