瞠目结舌的啸泉呆了十秒种以后狂笑出声:“老天!我尽量——不暴殄天物,菊生 !”
重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振声,菊生的戏痴劲儿好似更胜以前。为了不让大家忘记自 己身处国难之中,他编排上演了控诉征战之苦的新戏《春闺梦》。故事讲述一个新婚不 久的女子不知自己的丈夫已经葬身沙场,对他犹自思念不已,因而积思成梦,在梦中与 丈夫相会……这戏名正是化自“可知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句著名的唐诗了 。
“被纠缠,倒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让我来搀扶你重订鸳盟… …”一曲终了,若是寻常角色的表演,观众一定会立刻鼓掌叫好,但今天所有人都被菊 生的表演勾起了伤怀,毕竟日本人的铁蹄踏在上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随著一声声的嗟 叹,大家都心潮起伏,思国忧民起来,一时间竟无人鼓掌致意。静静地过了数十秒才有 人惊觉过来,然后才是一阵如雷的掌声。
啸泉心折地看著舞台上的菊生,他的表演感染力就是这么大。啸泉想起他曾经私下 里跟自己说过:“其实我有自信要观众什么时候鼓掌,他们就会什么时候鼓掌。不过, 我不需要用技巧去赢得这种廉价的掌声,我要用感情和表现力去让他们忘记叫好,这才 是表演!”
这就是菊生所要达到的境界了,啸泉欣慰地想。妙娟也坐在一边,不时地躲著用手 帕擦拭眼泪。啸泉见状微微一哂,妙娟看他取笑自己,不服气地说道:“我就不知道你 的心真的这么狠,多可怜啊……你竟然无动于衷!”
啸泉对她的抗议一点也不赞同:“喂,我哪有无动于衷啊?我可是得到了‘心灵的 震撼’哦!再说了,一个大男人因为一出戏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能看吗?”
妙娟想像了一下啸泉勾勒的场景,不由得“呼哧”一声笑了出来。接著下一幕开场 ,两个人立刻安静下来,投入到了欣赏菊生出色的表演里去。
这出戏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让沈菊生的演艺生涯达到了最高点。但啸泉万万没有想 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听菊生唱戏。
虽然啸泉近来被日本鬼子的威逼利诱搞得心力交瘁,但他的个性就是压力越大,越 是能够从容以待的类型。他轻松的态度几乎让菊生忽略了将到的危机。当天晚上啸泉“ 又”被日本人“请”去谈判,最近这简直成了他的家常便饭,因为每次他都能安全地回 来,菊生也并未在意,但当夜啸泉未曾返家,这是以往没有出现过的状况,他这才隐隐 感到事态有变。
一连数天啸泉都没有音讯。菊生著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辗转托人打听他的消息 。有人告诉他说现在上海很多工厂的老板都被日本人软禁在一起,同意“合作”的才能 被释放,如果反抗的话就不知道后果如何了,而家人意欲探访,则必须准备一大笔所谓 的“保证金”,明摆著地在绑票勒赎,很多人都让日本人压榨了不少钱财去。
菊生费尽周折才找到那个日本人的秘密会所——逸园,他决定亲自去探听啸泉的消 息。那里原本是一个富商的家,他屈服于日本鬼子以后,竟然让他们用自己的房子作为 据点,继续胁迫其余的商人。
他来到那幢大别墅面前,方欲问路就被——个看门的日本兵拦住了去路。
“站住!干什么的?”那人用叽里呱啦的日语叫出声,一脸轻蔑地上下打量著沈菊 生。
菊生精通日语,他故意用傲慢的语气叫这个小兵带自己去见他的上司。那小兵被他 高贵的气质震慑住了,竟不由自主地听从了他。
刚进到大厅里,菊生不由得有些害怕——这个地方说是龙潭虎穴也不为过,每一步 都有人监视著。他原本就没有把握的心更加惴惴不安。正当他在努力稳住心神的时候, 居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菊生?沈桑!”菊生一惊,连忙转头一看。
“真的是你啊?”一个身穿日本少尉军服的年轻男子一脸惊喜地用中文向他打招呼 ,并且小跑过来站在他跟前。
“伊集院和臣?”菊生更加惊讶了。他望著这个中学时代的同学,惊叹世界真是太 小了,“你在这里是……”抗战爆发前他们俩可以称得上是好朋友,但现在国恨家仇涌 上心头,使菊生的心情有些复杂。
“好久不见了。以前承蒙你关照,感激不尽。”他向菊生恭敬地鞠了一躬。他七岁 时被父亲带到中国来生活,但因为他日本人的身份,当时总是受到同龄人的排斥,即使 没有人欺负他也不会有人主动和他交谈。那时候只有沈菊生肯和他做朋友,使他减轻了 不少身在异国他乡的恐惧,他的中文还是菊生教的呢!对于这份恩情他一直感激在心。 中学毕业后他在父亲的命令之下回国从军,从此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今天居然在上海 不期而遇让他非常意外。
“你是这里的负责人吗?”菊生冷冷地问,不管以前是多要好的朋友,但现在是日 本人不对,他不愿意和眼前的家伙叙旧,“我是来找我朋友的。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带我 去见他。”
“沈桑的朋友在这里?是哪一位?”伊集院和臣微微觉得有些奇怪——难道在这里 除了自己以外沈桑还认识别的人吗?
“龙啸泉先生在这里吧!他就是我的朋友。前些天被你们的人带走的。”
“龙啸泉!”伊集院和臣牙痒痒地叫出这个让他连月来头痛不已的名字。那个人的 狡猾和坚韧简直让他们束手无策,用什么方法对付他也不能使其就范。表面上,他低声 下气地和他们周旋,却在一周前不动声色地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部过户给了一个美国人 ,并且把所有原材料尽数运离上海,手脚之快,风声锁得之严让他们措手不及。这金蝉 脱壳之计使整个工作小组的人员数月的辛苦付诸东流。不仅如此,他在软禁中还不停地 向其他人散播抗日言论,因此他们不得不把他隔离禁闭。
“对,就是龙啸泉。我强烈要求你们释放他。”菊生没有忽略伊集院和臣脸上的怒 气,但他还是要放胆一试。菊生下定决心要是出生在贵族军人世家的伊集院已经被培养 成为一个狂热的军国主义者,自己就立刻跟他决裂。
“这……”伊集院和臣面露难色。开玩笑,龙啸泉是个举足轻重、极端危险的人物 ,不可能轻易让他走人。而且说实话,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军官而已,龙啸泉的去留哪 轮得到他置喙?
菊生静静地看著他坚定地说:“你们……何必呢?反正从啸泉身上你们是不可能捞 到任何好处的,死也不能。”
伊集院和臣闻言默然。半晌他抬头对菊生说:“我可以让你见见他。”他还指望凭 著跟菊生的交情让龙啸泉软化,连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肯放过。
菊生微微颔首,示意他带路。两人辗转来到一间独立的小房子跟前。刚刚靠近房门 ,立刻听到一阵怒骂声从屋内传来:“他妈的臭日本鬼子,又来干什么?任你们威逼利 诱,老子不会上当的!你们去死吧!”
如果不是气氛场合不对,菊生简直要笑出声来了。原来无论一个人外表多么儒雅潇 洒,骂起三字经来全都一个样啊!啸泉还能骂人,那就代表他人还好。菊生一直担心日 本人会折磨他,看来是没有,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还没有到需要用刑的时候吧!
别的日本人听不懂也就罢了,但伊集院和臣数日来可是被啸泉结结实实地骂了个狗 血喷头。他是这里的主力游说者,啸泉自然少不了和他接触。可是伊集院显然没有舌战 群儒的本事,好几次还被龙啸泉说得哑口无言。此时有沈菊生在一旁,他显得有些尴尬 。
“龙先生息怒,这次我们带您的朋友沈菊生先生来看您,请……”
“少给我来这套!我龙啸泉根本不稀罕……你说什么?!赶快开门!”啸泉的声音 霎时高了八度。
伊集院和臣打开铁皮包裹的大门,啸泉就站在门后的铁栏杆里面。他双手戴著手铐 ,穿著一身血迹斑斑、让人触目惊心的衣服——菊生这才发现自己把日本人想得太善良 了。他何尝未曾受刑?只怕已经是金刚百炼身,菊生咬牙忍住心疼。
“啸泉。”他轻唤出声,声音有些发抖,为他受到的伤害感同身受。
“我很好,你别担心。回去吧!不要待在这种地方。”知道菊生未曾经历过这样的 场面,啸泉怕他会受不了。其实日本人对啸泉还算是投鼠忌器的,只是随便胡乱毒打一 顿了事,但是他们每天故意让他在房间里听附近的审讯室传出来的那种对别人施加酷刑 的声音,希望能从心理上打垮他,这才叫难熬。
“我一定救你出来,你……你要坚持住。”菊生隔著铁栏杆握著啸泉的手,含泪轻 抚上他被镣铐磨得不忍目睹的手腕。
“别为我犯险,菊生,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啸泉连忙柔声安慰他。但菊生知 道啸泉没有说真话,单纯如他也明白日本人拿不到钱是绝对不会让啸泉好过的。
伊集院和臣破例让菊生待了将近半小时,他听龙啸泉絮絮叨叨地问沈菊生一些生活 上的芝麻小事,比如最近都吃了些什么,晚上有没有好好睡觉,倒春寒要注意身体…… 他惊讶地发现这一点也不像探监,倒像是小别的情人重逢,自己呆站一旁活像个望风的 电灯泡……直到伊集院和臣开始催促,他们俩的手才彼此松开。菊生红著双眼依依不舍 地看著铁门被无情地锁闭。
“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罢休?”菊生满含愤懑地质问眼前的昔日友人,“没有办法 吗?放他出来!”他无法想像啸泉还将受到何种的虐待,光是这样他就已经受不了了。
伊集院和臣低头沉吟片刻说:“看在你的分上,我可以减轻他的刑量,不过放人是 不行的,除非他同意合作。”
“我现在振声剧团唱戏,如果有任何方法能够让他出来,你就来找我吧!否则我们 的友谊到此为止。”菊生决绝地对伊集院和臣说,然后连一眼都没再正眼瞧他,迳自离 开了。
菊生没想到伊集院和臣第二天就到振声来了。在他演完一折《红拂传》之后,谢幕 时赫然发现他就坐在贵宾包厢里。
“你来干什么?”菊生冷眼瞥过亦步亦趋跟过来的伊集院和臣,自己迳自坐在后台 休息——《夜奔》里的拂尘舞可不是——般人的体力可以胜任的。
“沈桑的戏演得很棒。”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伊集院和臣用日 语对菊生说。
菊生转头看了他——眼,没好气地说:“你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些吗?你们什么时候 放他出来?”自己当初对他好只是出于人道的同情,并不是施恩图报,只是现在有人利 用总比没有好,更何况是为了救啸泉。
“那个……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看你演戏的。我们先不要说这些好吗?”面对菊生 的直来直去,伊集院和臣有些发窘。
“朋友?”菊生冷笑一声,“我的朋友被一群强盗关起来了,我可不记得还有你这 样一位朋友。”他素来性子宽和,难得对人冷嘲热讽一回。
“……真的很抱歉。”白天被龙啸泉骂还不够,晚上又跑来让沈菊生骂,伊集院和 臣自己都觉得有点犯贱,“不过龙啸泉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的。”本来打算和沈菊生好 好地聊一聊,现在看来除了关于龙啸泉的事情以外,他完全没有和自己谈话的意思。
早上伊集院把沈菊生的事情报告给了上司浅仓,但他没想到那个家伙竟然像个傻瓜 一样地去找龙啸泉,还很得意地用沈菊生的安全来威胁他。谁知他听了只是冷笑一声, 淡淡地说:“我这辈子最不吃的就是威胁,你们大可以试试看。”然后一整天都拒绝交 谈,甚至开始绝食抗议,他大概是不指望活著出去了。
这样的龙啸泉在他们手中简直成了一根鸡肋,对他无计可施,留下他来无用;偏偏 又还不甘心就这样放了他;杀了他吧,恐怕对此次行动有害无益——毕竟他们在这里的 主要任务不是杀人,更何况龙啸泉并不是那种随便可以编个理由就能让他消失的草民。
“沈桑,如果我说能把龙啸泉放出来呢?”一咬牙,伊集院和臣把定好的计策施展 开来。
果然菊生闻言迅速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条件?”菊生可没有天真到以 为他们会无条件放人。
“沈桑真是聪明人,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浅仓大佐希望你能到‘逸园’为我们唱几 出戏。只需要两三天时间而已,届时我们一定将龙先生安全地送回家。”他相信自己的 直觉——龙啸泉绝对不会对沈菊生的安危置若罔闻,而且名伶沈菊生为日本人唱戏的事 情若是传出去,对眼下的抗日高潮肯定会是个不小的打击。无论是哪一方面对他们来说 都有莫大的收益。既然不能从龙啸泉那里弄到钱,也要利用他多少捞点好处,总之不能 就此白白地放他走。
菊生一听简直想把手边的茶水泼到他脸上去。要他给日本人唱戏?少做梦了!他双 眼乜斜,用鄙夷眼光瞧著伊集院和臣,根本没有想答话的意思——活像他说的是爪哇语 言,看得伊集院和臣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请沈桑好好考虑,我会每天来这里等候您的答覆。对了,龙先生从今天开始绝食 抗议,我想沈桑应该要知道这件事,所以最好不要考虑太长的时间。我先告辞了。”他 大概也知道再呆下去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于是飞快地溜走了。
啸泉在绝食?!怎么办?!菊生又惊又痛,他明明再三叮嘱他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生 命的!难道……啸泉也会像姐姐那样离开他吗?不要!
菊生一下子没了主张。
伊集院和臣像是为了把菊生逼疯一般,第二天果真又如期到访。
“龙先生今天还是不肯吃饭。”他如同一个魔鬼,每天晚上定时在菊生耳边说著那 恐怖的咒语,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让菊生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