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犹记回廊影里誓三生。
银笺钿盒当时赠,历历春星。
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语罢一丝清露湿银屏。
(那些好听的话都是假的吗?为什么我会深信不疑?那些可怕的话都不是真的,可 是为什么我听了还是会心碎?)龙啸泉·五月·《春怨》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 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如果一切都是场梦,我只希望能够快快醒来——因为,我要清醒著重新爱你一遍 。哪怕我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龙啸泉。六月·《霜天晓角》半空烟雨,织就黄金缕 。
一带翠川寒遍、放眼望、新凝绿。
不消莺燕语,清风无意绪。
瑶瑟洞箫音绝,哪堪说、知音寂。
(高山流水觅知音,梦里犹待子期魂。菊生,我需要你。)沈菊生·七月·《王孙游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
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物是人非事事休,啸泉,你知道吗?)龙啸泉&沈菊生·八月·《中秋拟古》八月 菊已黄,清阴月未现。漫言叙相思,何处得团圆?
凄凄孤雁过,愁眉任长敛。肠中车轮转,箫管不能言。
所悲不见思,何以致拳拳。
(相思何处说?空有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团圆照鬓丝。)龙啸泉·九月·《采桑子 》彤云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
(菊生,你还好吗?请快回到我身边。)沈菊生·十月·《风景》你在窗边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月光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啸泉,我病了。很难受。)龙啸泉·十一月·《SuddenLinght》 Youhavebeenminebefore往昔你曾属于我Howlongagolmaynotknow多久前我已然忘怀 Butjustasthesmallswallow’ssoar但当那小燕子高飞Yourneckturnedso你的螓首微偏 Someveildidfall面纱滑落Iknowitallofyore我想起了过往种种(我可以吗,菊生?再见 你一面。)
1942年秋·上海淅淅沥沥的雨在窗外交织成一张忧郁的网。龙啸泉轻啜了一口酒, 用手爬梳了一下头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果然如此……望著窗外—片灰白的景 致,他突然发现了深秋的底色是灰白。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街道,灰白的树木,灰白的 ,在雨中飘零的柔弱白菊……菊生。啸泉在心里默默地念这这个日日夜夜啃噬他心灵的 名字,每当这个时候,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和歉疚总是很轻易地就淹没了他,让他不能呼 吸,让他心痛逾恒。“对不起……”低低地喃喃自语减轻不了痛楚。
菊生呢?他为什么不在这里?什么?你把他赶走了?你……混蛋!那是妙娟在得知 菊生被释放后过来看他时对啸泉说的话。那也是啸泉这辈子经历的最最晦涩苦闷的一天 ,听了妙娟石破天惊的真相,他额汗涔涔而下,身子发颤。回想菊生那天的确是一言未 发……他真的永远地失去了他那清朗干净的声音吗?
为什么?妙娟含著泪问他。菊生为了你永远也不能再唱戏了……你竟然没有好好珍 惜他?!
啸泉懊丧欲狂。老天!自己究竟对他做了什么?这之前他也发觉菊生并没有在振声 唱戏,可他自以为是地断定是菊生没脸再继续唱下去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最后妙娟是哭著向他吼出声的。“除非是带著菊生,否则以后我也 不再见你!”
咎由自取,众叛亲离。啸泉想著这再合适不过的八字考语。但是自己犯下的错误竟 然要让菊生承担后果,啸泉自觉百死莫赎。
菊生的消失让他每天生活在悔恨和恐惧之中。他怕,怕菊生想不开,那样的状况足 以令任何人绝望;他怕菊生穷困潦倒,那天夜里他是身无分文地逃出龙家的;他怕菊生 会自暴自弃,他曾经不止一次在噩梦里看见菊生投靠了张宗远……然而他最怕的、是菊 生也许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不是因为对他的伤害,而是因为他居然没能信任他!
所以,尽管菊生的行踪并不难找,啸泉却没有勇气去见他。不久前他得知了菊生的 住处,但一次也不曾上门去找过他。他甚至不敢派人去打探他的近况,生怕亵渎了他。 可是他想悄悄看一眼菊生的念头却是一天比一天强烈。只要看他现在怎么样了,一眼就 好!
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啸泉抓起外套就往屋外走去。走出大门他发觉雨势渐渐小了 。一个拉车的人在不远处的树下避雨,他草帽戴得低低地似乎在打盹,看起来是没有什 么生意。啸泉怜他风雨困顿,于是原本不打算坐人力车的他开口唤那人过来。
“到闸北。”他坐进车内简短地说。那人听了一呆。啸泉以为他嫌远不愿意拉这趟 生意,“去吧,我给你双倍的价钱。”车立刻在颠簸中行进起来。
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啸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菊生身上。如果能够见面,他知道自 己绝对不能够满足于偷偷看他一眼。但他没有脸见菊生呵呵!
到了啸泉指定的地点,车夫放下他。啸泉付了车资后对他说:“你在一边等等,我 说不定呆会儿还要坐你的车。”他没有可以见到菊生的把握。那人含糊地应了一声拉著 车走开了。
啸泉走进一个又窄又潮湿的小弄堂里,那充斥的怪异气味让他不适。早有心理准备 菊生会因为他的错待而受苦,可是真的看到这样的状况,啸泉的心还是狠狠地纠结著。 他看到了那间房子一一低矮的屋檐和粗糙的土墙。
门窗紧闭,菊生好像不在家。啸泉有些失望,但又像是松了一口气。抑制不住一个 近乎疯狂的念头,他冲出小巷隔著马路远远地向那个还在等他的车夫挥手,口里对他喊 道:“这附近有没有锁匠?给我找一个来!”那车夫愣了一下没有反应,“我……我的 钥匙丢了。”啸泉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可疑,但他觉得自己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迟早会更加 疯狂。那车夫随即没表示什么迳自去了。
不——会儿来了一个老锁匠。老头打量著要让他去开锁的啸泉,此时的啸泉非常感 激自己顶著一张看似非常诚恳的脸。其实以他的外表气质,老头打死也不相信他住在这 里,但是他看啸泉不像是要作奸犯科的样子,而且他也没兴趣得罪他,最重要的是这间 简陋之极的破屋子应该没有什么好觊觎的吧?于是老头依言替啸泉打开了房门。
屋里同屋外一样简陋,一床一柜一桌一椅而已。啸泉走进去,一股霉湿直冲鼻端。 除了这个味道没办法消除以外,菊生把屋子收拾得很整齐。啸泉抓起他挂在椅背上的青 色粗布衣服,低头凑上去体会著那稍嫌粗糙的质感。熟悉的清新味道赶走了异味,啸泉 的眼眶顿时一热。环顾四周,桌上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漂亮小花儿兀自盛放著,土土拙 拙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啸泉伸手轻抚上那纤细的花瓣,柔嫩的触感像菊生的唇。他用 屋里惟一的水杯倒了一杯水,慢慢喝著,这样就像在吻著菊生了。他东转转,西摸摸, 仿佛这斗室里有著挖不完的宝藏。
啸泉知道他这样做很变态,但他无法停止。然而在他看到菊生的床头放著一部未编 完的话剧剧本时,他更止不住的是眼中潸然而下的泪水。不愧是他所爱的菊生!纵然遭 受不公平的对待,纵然失去所有,但他没有如自己想像的绝望、潦倒和自暴自弃,在逆 境中他似乎活得更积极,更充实,更高洁。
啸泉为他心折得几乎要自惭形秽了,但他也隐隐有些不安——看起来菊生并不是那 么地倚赖于他呵!没有了他,菊生一样过得很好的样子。如果菊生不再需要他……啸泉 的心里一阵著慌。别傻了,他不恨你就该偷笑了。怎么可能还……他苦笑著提醒自己。
怕菊生突然回来,啸泉不敢多待,匆匆地收拾了一下离开了菊生的房子。
但这只是啸泉偷偷潜入菊生家的开始。
仿佛被下了蛊,啸泉总是不由自主地三天两头往闸北跑。每次都想是最后一次了, 可是事到临头他又会管不住自己,他甚至把钥匙也弄到了手。但他当然只敢挑菊生不在 的时候去,只要在他的屋里坐坐,感觉到他的气息和痕迹,啸泉就能感到好一阵子的安 心和满足。他频繁地出入,连那个车夫都知道要在他家门口等生意了,大概是因为啸泉 每次都会给他丰厚的报酬。
又一次放纵自己僭越妄为,啸泉来到已经熟稔了的地方。上次他来的时候大著胆子 替菊生的小花儿浇了些水,因为那花盆里的土看起来都快干裂了。不知道他会不会发觉 ?
这次他看见菊生的小桌子上多了——部旧旧的电唱机——八成是他买回来的二手货 。虽然菊生不能再唱戏了,但他喜爱音乐的天性想来是不会变的。啸泉看了看唱片,果 然最多的是京剧,然后是西洋音乐,克鲁索的歌剧之类,甚至还有周璇的唱片!啸泉从 不知道菊生是周璇的歌迷,他漾开了一个微笑。看来菊生还有许多方面是他所不了解的 。而菊生自己灌录的唱片却不见一张,想到这里啸泉心里一痛,他一定是怕触景伤情口 巴!
落寞地四下张望,啸泉这才发现桌上那盆俏丽的小花不见了,换上了一盆淡雅的文 竹。花盆下好像还压了一张纸条。他连忙探过头去一看,只见纸条上菊生挺秀的笔迹写 著:“梁上君子敬启:吾居也陋,奈何独蒙阁下垂青。想君子替在下莳花,谅是雅人, 但求君子为所欲为之际勿伤花草性命。向来之花名唤非洲菊,喜旱厌水,现已因积水过 多沤渍而亡。今念文竹初发,恳请务必高抬贵手,切切!”
啸泉瞪著这篇奇文,半晌合不拢嘴。菊生发现了!他竟然发现了!怎么办?!不知 道他有没有猜到是谁?瞧他这文章写得,“但求君子为所欲为之际勿伤花草性命”,敏 感的他一定早察觉自己的东西被人碰过,可是他仿佛知道来人并无恶意,一直隐忍不发 ,现在大概是因为小花的凋零而忍无可忍了吧!文句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嗔薄怒, 让啸泉又怜又爱。
他敢打赌菊生已经猜到是谁三番五次地偷潜入他家。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否在暗示他 应该鼓足勇气和菊生见面?啸泉终于醒悟自己总是一个人在那边揣度菊生会如何如何地 怨恨,却从来不敢真正面对他,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菊生大概还在怨著他吧?如此懦 弱,怎么可能得到菊生的谅解?!
想通了这一节,啸泉决心在这里等他回家,然后当面向他请罪,无论菊生给他什么 样的惩罚,他都决不皱一下眉头,就算菊生不肯原谅他,也是他应该承受的现世报。
可是啸泉一直等到夜深人静,菊生却迟迟未曾出现。难道———这些日子不是自己 在避著菊生,而是菊生在避著自己?啸泉久候菊生不至,突然省起这些天来从未与他照 过面,这也太蹊跷了点一一难道菊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来不成?疑云重重使他更坚定 了守株待兔的决心。
然而菊生始终没有返家。到了夜里,窗外又是秋雨绵绵,点点凄清让人愁思暗生。 啸泉等得倦了,趴在桌上打起盹来。他迷糊中他仿佛看到菊生轻蹙眉头,满含悲伤地对 他道别。“衔恨原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再见了啸泉,我不怨你……”说完他转 身慢慢走开了。啸泉想跑上去抓住他,却怎么也挪动不了脚步。
“不!菊生,不要走!”他大叫一声醒来,惊惧不已,整个额头上都是汗水。这个 可怕的梦触痛了他第六感的某根神经,啸泉想也没想就直接冲出了菊生的屋子。
跑出窄小的弄堂,他看见在冷落的马路上,歪斜的街灯下停著一辆他很熟悉的黄包 车,破旧的车身在风雨飘摇中看起来不胜寒苦。啸泉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个车夫!老 天!难怪菊生不肯理他,他根本就是瞎子兼麻木不仁!他赶紧冲到那辆车跟前。
一个人蜷缩著靠在车里,用草帽遮住了脸,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了深秋的寒风,他似 乎在微微发颤。啸泉一把掀开那顶骗了他许久的草帽。
“菊生……”还没来得及从找到他的震惊和狂喜中恢复,啸泉就发觉事情不对劲。
菊生绝美的容颜上泛著不正常的红晕,瑟瑟发抖的身躯不停地努力蜷著,口中还在 喃喃自语,啸泉碰了碰他的额——那热度吓得他的心跳几乎停止。
他立刻脱下外套裹住菊生的身子,拉著车疯狂地朝最近的医院跑去。到了医院菊生 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啸泉像发疯似的紧紧抱著他,还失控地威胁那个睡眼惺忪的急诊医 生。
“赶快医好他,你要是胆敢让他有个好歹你就完了!”他杀气腾腾的样子把那个老 医生的睡意吓到了九霄云外,他赶紧召集人手救治菊生。
急性肺炎并发支气管炎,如果再晚一点就回天乏术。菊生大概是一直在雨里苦候啸 泉出来而受了风寒,再加上他最近身体又不是很好,所以病情来势汹汹。他虽然坚强, 但说什么以前也是大家族里的少爷,从不知道“贫困”为何物的他在这段日子里真是吃 尽了苦头。一个伶人失去了最珍贵嗓音,不仅只是让他不能再唱戏这么简单,更现实的 是他还得咽下痛苦去为生汁而奔波。啸泉的误会又让他蒙冤不白,愁闷欲狂,简直是雪 上加霜。身心两方面遭受如此巨大的打击,如果不病倒那真是铁打的人,菊生能撑到现 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好……冷……”经过急救却仍然高烧不退的菊生在昏睡中发出呓语。啸泉一听他 那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嘶哑声音,心仿佛被千万根针扎著一般。他抓住菊生的手紧紧握著 。好热!他连呼出的气都带著高热。那医生说今天晚上是危险期,如果不能度过这高烧 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