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山洞中,晕黄的烛光在角落泛开,照映出两团白色身影,一坐一跪。
烛火在静谧的空气中,无力地闪动着,一般人的视力无法藉由这样细微的光亮看清洞中的情景,只能由声音判断,洞里的两团白影,坐者应是男子,跪者则是女子。
白衣男子背靠着山壁盘坐,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向来可以夜视方圆一里的好眼力,在病魔的摧残下,已经退化到和普通人一样,因此他的目光虽然在白衣女子的脸上巡视,却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看不真切白衣女子的面容。他知道再看也只是徒劳,便缓缓闭上双眼,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星儿,为师大限已到,今后四方游历,便只你独自一人。”
男子说得极缓慢,语气中不含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已将自己生命的起落视若平常,对于女子单身闯荡江湖一事,也没有任何的不安。
女子跪在男子面前,看着男子的面容。看着男子的满头白发、一对白眉与一把白须,看着男子原本光滑而今已变得皱纹满布的肌肤,淡然回答: “徒儿知晓。”语气并没有因为最亲近的恩师即将谢世,而失去贯有的平静。
“行遍天下,只需心怀一‘善’字。”男子又道,语气同样的平静。
“是。”女子敬领教诲。
“去吧!”男子微微地抬了抬手示意。
女子闻言只是一连磕了九个响头。
男子睁开眼睛看着女子的举动,内心有了挣扎——他该不该告诉她……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重又闭上双眼。
他曾经算过她的命盘,但他不打算告诉她,自己的命运就让她自己去面对吧!想他一生走遍天下,看尽人生百态,他经手算了一千幅命盘,却仍无法破解天机,只得到一个人生无常的结果。
人生既是无常,那么她的命便该由她自己决定。
“神算不算命……”男子缓慢无力地吐出五个字,之后便没了下文。
“一切由天定。”女子接下另五个字,又磕了九个头。
女子站直身子,深深地看了一眼男子安详的面容,面无表情地背过身子,在跨步转身之时,衣袖顺手一挥,袖风灭了烛火,山洞立时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山洞,走向她的人生。
第一章
“救命啊……”
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孩在大街上狂奔,女孩的脸因为恐惧而苍白,一边奔跑一边不安地回头张看,有人好奇地停下来看热闹,但是没有一个人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人们都有了共识,这种“要命”的事,毕竟少管为妙。
女孩只是一味地埋头往前跑,根本忘了要注意前面的路况,以致没有看见她的正前方有人,于是猛地往那道白色身影一撞——
苏映星正在跟路边的小贩问路,感到忽然有人从一旁撞来,她直觉脚步斜踏,身形忽地飘移,避开来人。
在她避开的同时,也看见那女孩撞了个空,眼看就要往小贩的摊位倒去,她不疾不徐地出掌轻托住女孩的腰部。
女孩原以为这下肯定会跌个四脚朝天,早已吓得蒙住眼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灾难,却没想到她才往下倒到一半,还来不及撞翻摊位,便感到一股柔和的气墙将自己托住,扶正。
感觉到自己并没跌倒,女孩放下手一看,见自己果然稳稳地站在原地,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呆愣地看着眼前的白色身影。
苏映星见她一动也不动,以为她受了伤,便问:“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女孩这才回过神来,想起她还没向救她的人道谢,忙补充道: “谢谢你。”
女孩说话的同时,抬头看向救了她的女子的脸,却只看到一层白纱。那白衣女子头戴纱帽,脸被白纱完全覆盖住,连眼睛都看不到。
这“稍稍”激起了女孩的好奇心——好想看看白纱下面的脸喔!
“举手之劳,不用客气。”苏映星淡淡地应着。
她见女孩在大街上狂奔必定有要紧的事,因此她扶正女孩的身子,便往旁边让开,料想女孩必定会继续拔腿疾奔,却见女孩似乎没有要跑的意思,反而双眼直看着她的面纱,看得她有些莫名其妙。
“有事吗?”苏映星问。
“没!”女孩直觉地回答,马上心虚地转移目光,打算继续逃命,毕竟跟好奇心比起来,小命还是比较重要的;但是她才刚举步往前一跨,却在听清楚白衣女子的声音后,猛然立定脚跟,急忙转回,冲动地要拉住白衣女子的手。
苏映星凭着习武者的直觉,手婉微转,避开女孩的手,反掌叩住女孩的脉门,正要问她为何偷袭自己,却听见女孩开口道:
“你再说一句!”
“什么?”苏映星一时被女孩搞糊涂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一听见白衣女子的声音,女孩脸上随即浮现陶醉的神色。
那是如水一般的声音。
女孩失神的喃喃道:“像水一样!”
“水?”苏映星不解地重复。
苏映星听不懂这女孩的话,内心惊疑之际,暗运内力试探女孩的武功,却发现女孩毫无内力。
难道她完全不会武功?
苏映星正想再问女孩到底是谁,就又听女孩道:
“你的声音这般好听,你一定是个大美人!”女孩一脸开心地断言。
“……”这样的赞美让苏映星不知作何回应,只好沉默不语。
但是她的沉默却引来了女孩的不满: “我在称赞你呢!你至少该说声谢谢吧?”
苏映星又不知作何回应,她顿了一下,才回答:“谢谢。”
“真好听,连道谢都这么优雅。”女孩似乎因此而陶醉了起来。 “让我看看你的脸好不好?会把脸遮住的女人,通常不是太丑,就是太美,我想你应该是后者,对不对?”
看样子,女孩似乎不认识她,但是这女孩的言行举止处处透着古怪,身处这险恶的江湖中,什么小事都不能掉以轻心,所以她决定问清楚。
“姑娘认得我吗?”
“当然不认得,不然怎会叫你脱下纱帽,就是想看看你长得怎生美丽。”女孩一副你问题真奇怪的瞟了她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苏映星又问。
提到自我介绍,女孩立时兴致勃勃,道: “我叫舞儿,姓花,从百花谷来的,你呢?”
苏映星曾听师父说过百花谷,知道那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见女孩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的来历,再看她一副天真烂漫的神气,举止率直,应当所言不虚,苏映星这才放下心防。
“我叫苏映星。”
原本打算放开抓着花舞儿的手,没想到花舞儿的另一只手也跟着搭上来,一副亲热的模样,让苏映星很不习惯。
“原来是苏姐姐,你脱下纱帽让我瞧瞧好不好?我实在很好奇呢!”花舞儿马上用一副很熟稔的口气跟苏映星撒娇,仿佛她们是早已认识了好几年的闺中密友,而不是才刚见面不到一刻钟的陌生人。
这……要她摘下纱帽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花舞儿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苏映星好心地提醒她:“你刚才在街上奔跑,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呢?”
果然——
“啊!我忘了!有人正在追我呢!我得赶快逃!”花舞儿这才想起方才的事,吓得跳起来,连忙左右张望,希望可以找到逃生路线。
这也能忘?
苏映星不解地看着花舞儿,生平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在她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同时,耳中也听见空气传来不寻常的风声,知道有两个功夫不弱的人往这里来了,她好意提醒花舞儿:“人来了。”
“什么?”花舞儿一时意会不过来。
花舞儿话才说完,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已经从街道的那一头快速地接近。
依花舞儿刚才跑步的身法和全无根基的内力来看,她应该完全不会武功,跟那样的轻功高手赛跑,是绝对不可能蠃的。
不一会儿,其中一名男子已经来到女孩的面前,那人身穿蓝袍,腰环紫带,紫带上还系了个酒葫芦,才刚走近,伸手便要捉住花舞儿。
“看你往哪里跑!”蓝袍男子笑道。
苏映星见状,不及细想,连忙拉过花舞儿的身子,避开那男子的一抓。
她这才看清这男子的面容,他眉儿弯弯,颊边泛着笑窝,容貌七分俊雅中带着三分可爱,眼中闪着戏谑,原本可爱讨喜的面孔,此时正露着有些奸诈的笑容。
另一名身穿黑袍黑带的男子正在身后不远处,也正往这里跑来,见状连忙从怀中的纸带中拿出一物,丢向苏映星拉着花舞儿的手。
“放开她!”
“且慢!”蓝袍男子一看见那“暗器”,连忙伸手接过,跟着便张嘴往那“暗器”一咬,立时肉香四溢,原来…暗器”是一粒白胖胖的肉包。
蓝袍男子一边吃肉包,一边对刚到面前的黑袍男子抱怨:
“我说无言啊!你没听过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你这么浪费的拿这‘一品香’的精肉包当暗器打,难道不怕雷公劈死你!”
黑袍男子长了张国字脸,眉形硬直,似是不常弯眉而笑,面容不甚俊俏,但眼神锐利,英气外现。他听了蓝袍男子的话,瞪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刚才他用包子打人的本意,只是要苏映星放开抓着花舞儿的手,根本就不打算伤人。现在他已经看清楚,不是人家捉住舞儿,而是舞儿捉着人家,他便放下心来,站在一边静静地观看。
蓝袍男子见黑袍男子不理他,他也很习惯的自动转移目标,对着花舞儿。
“好个舞儿!没想到才一会儿不见,你就找到人给你撑腰!不过谁来都一样,愿赌服输。你输了,就得依约而行,给我倒立两个时辰。”
“我又不会武功,要我倒立一刻钟都不行,别说是两个时辰了!”花舞儿这时早己躲在苏映星后面,只伸出一颗头,对着蓝袍男子道。
一听就知道是想耍赖的藉口,蓝袍男子可不会那么容易就让她蒙混过去,要知道,论起耍赖的功夫,他自承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谁能跟他比!
蓝袍男子对着花舞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那不是问题,你不会倒立,我把你倒吊起来,效果是一样的。”
“我不要!”
“由不得你不要!”蓝袍男子说着便绕过苏映星,要去捉花舞儿。
花舞儿也十分机灵,这时早已绕到苏映星的另一边,让蓝袍男子捉个空。
这时苏映星已看出他们是在闹着玩,花舞儿其实没有生命危险,她就不愿介入他们的游戏之中,偏偏花舞儿死命捉着她不肯放,她又不愿意使重手法将人甩开,只得由她在身边绕来绕去。
蓝袍男子因为碍于苏映星的关系,老是捉不到人,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想法子让舞儿离开她身边才行。
“姑娘,你再不走开,,莫怪在下得罪了!”他先开口示警,表示若有误伤纯粹是“不得已”。
苏映星知道他这一出口,下一招就会向她出手,所以当蓝袍男子突然使出擒拿手捉向她,她并不意外,跟着也使出师传擒拿手与之对招。
“咦?”蓝袍男子见苏映星的擒拿手法精妙,忍不住咦了一声。
又过了数招,蓝袍男子渐渐认出对方的武功路数,似乎和自己是同一路的,愈打愈是惊疑,却也因为初次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有些兴奋。
苏映星看见对方的招数也有些吃惊,心想:难不成他是哪一位师兄的弟子?但是看他的年龄又不太符合。她虽然是师父的关门弟子,但是诸位师兄也只三十几岁,想必教不出二十几岁的徒弟来,可若说他是师父的徒弟,她没道理会不认得。
她几次想停手问清楚,但是对方的招数却愈来愈凌厉,她忍不住柳眉微蹙,心想:咱俩又无冤无仇,怎地下如此重的手法。
她不知道蓝袍男子爱武成痴,难得遇上对手,总要打个过瘾,哪还管手法重不重。他现在甚至连要捉舞儿的事都忘光了,就只是专心在打斗上。
这时花舞儿早已坐在路边的小吃摊上,一边悠闲地喝着茶,吃着一晶香的精肉包子,闲来无事还同黑袍男子聊聊天,顺便观赏蓝袍男子的武功表演。
“无言,你想谁会赢?”花舞儿指着打斗的圈子,问着坐在身边的黑袍男子。
“还看不出。”花无言简单扼要地回答。
花舞儿跟花无言从小一起长大,知道他的话不多,别人同他说话,他总是用最简要的语词表达。他说“还看不出”的意思,就是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哪一边会赢。他的回答就只针对她的发问来说,从来不会再多加一些形容词,如果想要知道详情,就要多问几句。
“笑月哥的武功是咱们谷里第一,怎么会打不赢?那是怎么样的情形?”
“路数一样。”
原来是武功的路数一样。
花舞儿点点头表示明白,但是记得谷里的武功都是由她身为谷主的父亲传授,可以说是百花谷独有,怎么会跟别人一样?
花舞儿疑惑地看向花无言,花无言不用等她开口问,就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回答:
“不明白。”一贯的简单扼要。
这时花舞儿想到了一种可能,那就是——苏映星跟百花谷有渊源!
是什么渊源呢?
啊——她好想知道喔!
花舞儿眼中立时又闪起好奇的光芒,专心地看着笑月哥跟苏映星的打斗,暗暗地希望笑月哥会赢。因为她知道笑月哥的好奇心跟她一样旺盛,不,应该是说,比她还旺盛,只要他打赢那个苏姐姐,他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到时候她就可以知道她想知道的一切了。
常笑月发现对方似乎无意跟他打,只是一味地闪避,总是不进攻,他觉得这样的打法太不过瘾了,一边出手,一边思索有什么办法可以引她出招。
这时,他注意到她头上的纱帽将她的脸全部遮住,知道她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脸,他没有多想,便出手去夺她的纱帽。
在苏映星察觉到常笑月的意图而想要闪躲时,常笑月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摘下她的纱帽,她只来得及飘身退开。
此时忽尔一阵轻风吹过,苏映星的长发失去纱帽的束缚,顺着风流轻扬飘起,她微侧过脸,让风顺着面颊吹过,让头发不至于挡住视线,也露出了那长年隐在纱帽之下的容颜。
“啊!”花舞儿看见苏映星的容貌忘情地叫了一声。
花无言虽仍维持着一贯的面无表情,但眼中仍不小心流露出惊异的情绪。
冷漠往来的行人,一看见苏映星的容貌,有人停下了脚步。
街上原本害怕看见打斗场面而躲起来的人,听见别人的议论,忍不住探出头来一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