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想揭开他的面具看清他的痛楚所为何来,也曾私下问过则玲,则玲虽然孩子心性不擅隐瞒,但一提及问生的真面目便浮露忧戚,黯然无语。只对她说了句话:“如果问生哥相信你,他自然会卸下面具。”
扣云想像过,他可能是曾遭火噬而留下恶疤,但她不在乎,因相貌而受的苦头她已尝过,美和丑在她来看根本差不多;则玲太不了解她了。不过她看得出来庄家三人对问生隐约中的愧歉,约莫是乍见时的反应伤了他吧!她将想像中最丑最骇人之貌在脑中虚构无数次,但每想一回心意却更坚定一回,她喜欢的是他,是顶天立地却对人温柔仁慈的莫问生,不是他的表相,不管他长得怎样,有什么过去,她都喜欢他,也要他爱上她!
不为什么,只因他怀中的温暖。
当她偎在他胸臆之际,她就因这份怀念的温暖而明白了许多事,也找到一切的答案。
莫问生就是穆祁。不,应该说师兄在御史府射死的那人才是穆祁,穆皓不知因何让他冒名顶替穆祁继续活下去。所以穆祁才坚持戴面具,又忽然改心转性对人客气有礼,因为他是君子莫问生。
她非常肯定,因为天下没有第二人的怀抱能使她如此眷恋依偎,也没有人能令她安心哭泣,除了他!况且性好渔色的穆祁怎可能在见了她的美色之后,还能坐怀不乱地向她道歉冒犯之举?
虽然她不清楚他到御史府去做什么,更想不出穆皓为何要牺牲他的儿子为问生重创生途,但她却对穆皓对他的好有感在心,若非种种巧合,她可能就会误杀他!既然一切误会已澄清,就没有任何事横阂在他们之间,穆祁虽死得太便宜,但人死仇消,没必要再追究;至于父亲那自私又荒谬的恨,她也不用再理它,他们根本没资格也没立场谈恨,亏得人家容忍了他们这么多年,说来还是她亏欠问生!哎!这男人就是不懂得为自己著想,没个人在旁边盯著怎成?何况她秦扣云也非恩不报欠不还的无赖,她无缘无故害他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只好用下半辈子还他啰!
凝视著他闭阖的眼,扣云的娇容红晕忽现,要让愣头呆开窍只有一个办法了。
悄悄地褪下衣裳,她涉入水中戏游,放出引蛇毒饵静待发展。果见一尾水蛇嗅味而来,扣云出手如电捉住蛇,让它在她手上咬了口,尔后放声哀唤:“蛇!蛇咬了我——”
第五章
当问生正欲收功而起时,被撞入耳际的呼救声震得魂不附体,浑身劲力随意而涌,纵身连点足,人便来到她面前。一伸手就捉住那尾噬人欲逃的水蛇,含忿的眼勾勒出一抹冷厉,他手上的蛇便“波”地一声头爆血溅。
扣云骇住了,她头一回见到他动怒的模样,隐藏风暴的眼瞳,毫不留情的手段,令人四肢发冷的威势……她不禁庆幸他的修养有到家,没真让她惹火过,不然吓都吓死她!
问生转头,如云不自觉地退了步,怕他看出她使的计谋,教她意外的,却是他下一步的动作——他竟毫不犹豫地揭掉了面具,举起她的柔荑凑近唇边吸吮。
这回,扣云是真真正正地愣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著他斯文的五官,几乎忽略了他额际的不同:愣著、凝著,直到手上的温热骤然退去。
待问生将毒吸出后,他慌乱的神智才又镇定下来,抬眼,俱是她错愕的表情;轻轻地,他放开她的手,退后。
“你有带解毒药吗?有就快服下,免得残毒伤身——”
“不!别走!”扣云惊惶地拉住他,“让我看看你。”
“你不是看到了吗?”问生涩涩地笑。
“问生!”她第一次唤他的名,教彼此皆为此而撼动。她涉著水走到他面前,如水秋瞳凝眸处,仍是他的脸。
许久,她才语带幽诉地问:“这就是你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原因?”
问生不言,人虽挺立在她面前,但眼眸却写著退缩,他宁愿以面具对她,也不要让她看见他的畸形,因为他在乎她,她的惊呼鄙视会杀了他!他想闭上眼,想逃避眼下的情况,但他仍站得笔直,眼睁睁的等待她尖叫。
扣云情不自禁地靠近他,伸手去摸他过然异众的额心;她猜错了,他并没有被火烧伤,更没有丑陋的疤,在他额心所长的是一只眼睛,一只没有眼珠的眼睛。那凸起的肌肉环围起眼眶的样子,约莫寻常眼两倍大,怵目惊心地长在他额心,远远见去相当骇人。
指尖小心翼翼地碰到它,他瑟缩了一下,如云脱口疾问:“痛吗?”
他摇头,复垂眼。“不习惯。”
“你以为我会笑你?”
“见到我的人通常会尖叫。”
这一句短短的陈述道尽了他的无奈,扣云倏觉眼眶一酸,竟挤不出安慰的话,难怪庄家兄妹为他叫屈,这世界的确没有天理。
捧著他的脸,她将他意外的滞愣看在眼里,出口,依旧是傲然的语气,“如果我会被皮肉的表象吓到,那我也不配叫秦扣云。”
“秦姑娘……”问生疑迷交杂,“你可是同情我?”
“傻瓜就是傻瓜。”扣云莞尔自语,“如果你不傻得这么令人舍不得,我也不会喜欢你了。”
“嗄?!”
“扣云!”她一副教小孩般的认真,“叫我扣云,莫问生,难道你没发现我的不同吗?
那好。”接著,她神色自若地抓起他的手贴在她仅著亵衣的胸上,带著戏弄的俏皮道:“现在你摸也摸了,吻也吻了,碰也碰了,打算怎么处理?”
问生双眼发直,魂飞天外。“这……这,你你……我——”
急急忙忙抽回手,他往回走,脸色青红相接说不出是喜是忧;扣云见他吓得差点绊倒,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尾随他施施然上岸,她的安之若素和他的不知所措截然两样。
“不过来帮我把衣服穿上吗?”扣云一捞一披便束妥了衣裳,但仍忍不住逗他,“你还害什么臊?”
“你——你怎么不尖叫,不惊慌逃走,不怕我是瘟神?”
“我说过了,因为我是秦扣云。我不想对著你的背说话,衣服早就穿好了,君子!可以转过身来啦!”
“我不是君子,我从来就不是……”
看他拖拖拉拉不肯认清事实的模样,令扣云光火。“你还是不是男人呀?我都已经说得这么清楚明白了,你还打什么迷糊仗?”
“打迷糊仗?!”这招不但揭开他的疮疤,更撒了把盐在他的伤口上,大步旋过身来,他激狂地抓住她,“打迷糊仗的是你!该死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面对他慌极反怒的威仪,她非但不惧,反倒绽出了一朵颠倒众生的笑颜,“等你娶我呀!”
瞧,那得意洋洋、理直气壮的坦然,不但让他一肚子烦乱无从说起,更替他添了笔无端的愁绪,颓丧地放开她,他再次发问的口气是疲惫而喑哑的,“你没看清楚吗?我是瘟神,不是任何人的如意郎君!”
“那有什么关系?”扣云觉得有趣极了,她从不知道逗人那么好玩。“我就喜欢瘟神。”
“即使我有其他缺陷?”
“就算你一身是缺陷也一样。”扣云对这个顽固如牛的男人已愈来愈能流利应对,他呀!就是要人死缠烂打。
问生暗思良久,望著她嫣然醉容,他的倾心呐!他能相信她是真心不畏惧他吗?他能抱著希望吗?
“呃——借问一下,”扣云蓦然忸怩起来,因为那条牛开始脱衣服了。“你这举动是不是代表已经想通了?你能想通当然是很好啦!可是也不用这么快就……就洞……”
“房”字尚未出口,她又转念:别扭什么?反正已经打定主意非他不嫁了,虽然场地差了点,为了早点拴住他,牺牲一些也是值得的。
当她作好了心理建设,鼓足勇气睁开眼时,她看到的是打赤膊的莫问生:“你这——”
问生脱下手套,露出他一共十二指的双掌。“仔细地看,看清楚,这是你想嫁的人!”
扣云忘了方才的遐思,受他吸引地倾近他,他的双手皆呈六指,肌肉纠结的胸膛赫然附著多条恶疤,不止胸,连臂、颈、背亦然。
“这是——我师兄伤的吗?”
“火烧过我、水淹过我、刀砍过我,莫问生只是具千疮百孔的躯壳,跟著瘟神不会有好日子的。”
“问生——”泪,不知何时占据了她的眸,她从不曾体会过什么叫做悲苦,她的生命只有冰冷,所以她不会哭也不会笑;但这男人,这一身是疤是创的男人却确切地让她感受到悲苦——他的悲苦。她轻触著他身上纵横交错的疤,仔仔细细地看著,胸前、背后、腕上,最后捧起他的手,含泪笑道:“这么多只手指,猜拳一定常赢吧?”
轻轻地,她亲吻他每根粗糙长茧的指,极其珍爱,极其宝贝地落下十二次吻,然后依进他怀抱,将他的臂环在她腰上,吐气如兰地作言,“问生,其实你是天下最幸运的人你知道吗?”
问生至此,已是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了,收紧怀中人儿,他著迷地摩挲著她的发,她的幽香,她的柔软;啊!她是令男人疾狂的女人。
“怎么说?”
“经历这么多的考验犹能坚强不屈地秉守仁义,你不是幸运是什么?”顽皮地,她加了一句,“为了奖赏你克服了所有的危难,老天决定把我赐给你,君子,你就别推辞了。”
“不!我不是君子,扣云,我从不想当君子的,我压抑著天性的狂野,你看到的并非完全的问生。”他埋进她的发内。“我用教条誓言约束自己,怕的就是控制不了这双手,你不知道,有好几次我都想毁了自己,毁了所有苦苦追害我的人,我真的想过,我明白一旦我开了杀戒,就再也止不住报复的欲望,所以我对我娘立誓……”
“宁可人杀我,不愿我杀人?”扣云轻叹了声,难怪他的怀抱会如此温暖,原来是压抑了他一腔狂热的情感。“你还说我,自己不也一样?”兴匆匆地抬头,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老实告诉我,当你见我第一面时,你在想什么?”
“我——”那昏迷之际所想的?问生腼腆起来,又不好回避她的眼眸,只有以拇指抚揉著她的唇,用实际行动表示。
两个人吻在知心里,吻在怜惜里,吻在天绝地灭都不会更改的誓言里,更吻在激情之中。
“妾愿生生世世与君结为夫妻。”扣云爱娇地,羞赧地垂睫,“不管是今生或来世,我只许你。”
“扣云!”
“不许你再找理由。”她专制地命令,“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们彼此相属,谁也分不开。”
这回倒换他失笑戏谑了,“我又没说这句,你怎么知道?”
“要等你这头牛说,不晓得几时了!”她噘嘴哼道:“如果姑娘连这点都看不出,哪敢厚著脸皮要你娶我?”
问生朗笑,悠扬的笑声宛若天籁般回旋在她耳边,“扣云,我爱你——如果我能选择,我倒希望能生成更完美的人来爱你。”
“傻瓜,你还要多完美呀?再完美就成圣人了,我可不要和圣人在一块,我要的是有血有肉,会让我又爱又怜的莫问生。”
“如果来世,我能生成正常人,至少不让你跟著我吃苦的正常人,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哎——你的脑筋怎么转不过来呢?与其期待来世,倒不如自今生开始好好待我。”她细语呢喃,“为了我,你也要善待自己,知道吗?”
“扣云,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身分,除了瘟神之外,我在京中是……”
“是什么?顶多是富家公子嘛!穆祁。不!我不该称你穆祁,因为你根本不是穆祁。”
扣云的眼神在念到穆祁时霎然深沉。“感谢天,死的是他。”
那抹近乎疯狂的憎恨令问生种种情绪又沉淀了下来,“我可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吗?”
扣云闭口,眉睫的热情被浇熄,“你真的想知道?只怕我说了你又将舍弃我们之间的约定。”
“是他侮辱了你?”平平淡淡的诘问,他没有愤怒,没有情绪的波动,有的只是胸口那阵漩涡,卷尽一切神智的狂暴。
“我杀了他。”扣云背对他,不敢想像他得知真相时的表情。“记得那场莫名其妙的袭击吗?箭上的毒是我设下的陷阱,放箭的是我师兄。我原想混进御史府慢慢折磨穆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料他竟幸运,一死百了。”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他?是不是他真的侮辱了你?扣云!”他满腔焦灼爆发,抓住她将她扳过来,“告诉我原因。”
“如果是呢?嫌弃我了?”扣云尖苛反问。
“我只是想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他被她防卫的苛薄震回理智,紧缩的嗓仍然挤出水般音声,“我不是你的敌人,你为什么要防我?”
“既然主动向你坦白,我就没有隐瞒的道理。”扣云也省凛到自己过于怨懑,遂放缓了激越,她一字一句娓娓细诉,“谅必你也知我爹逼走我娘的事,不用我赘言,我娘离开爹之后改嫁又生了一女,也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她爹娘都过世之后才知道有我这个姊姊,寻来与我相认,我们虽没共居一室,感情却丝毫不减。宛依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娇弱惹怜极需要人保护,我只剩她这么个亲人,穆祁却毁了她!问生,她才十六岁!她才十六岁呀!连人生都来不及开始就结束在一条白绫上,我好恨!她为什么不反抗,不告诉我?为什么我没好好保护她?她就在我面前,一双悬空的脚摆荡著,一条生命,她的清白、未来就这么葬送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心疼,甚至没有人惩罚凶手,我好恨呐!宛依就那么狠心地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孤单地活在世上……”
“你不孤单,你有我!我就是你的亲人,你的丈夫!”问生拥住她,任她泄恨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她不过是个向往安定的女子,却得背负这些仇恨。望天,湛蓝的苍穹碧清如洗,难道所谓的天理就是让两个同样遭受不公的人相识相许吗?
“告诉我你不离开我!”
“我不离开你,就算相隔再久再远我还是会找到你,娶你为妻。”他慢慢地拍著她,似抚慰又似保证,“相信我,等我们回去就向爹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