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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刺美人鱼 page 8 作者:李馨

  见他又挪后一步,扣云知道自己真的伤了他,奇怪的,她没有占了上风的得意,反倒厌恶起自己——他只是关心她,却反被她污辱,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纯粹是想化解仇隙还是真如他所说的那般真恳?

  “为什么你要戴面具?既然我们两方今夜在此开诚布公地解决上一代恩怨,你理当卸下面具以本来面目和我相谈,怎么?怕我嘲笑你的丑陋?”

  “我的丑陋不是你能想像的,你还是别看的好,免得吓著你。”

  “连我这点小小的要求也做不到,你要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不是在诓我?”

  “说出来,只是给你一个答案,至于相不相信,不是我勉强得了。莫问生尽管恶名昭彰,但绝不撒谎作态。”

  那顶天立地的姿态,竟不可思议地牵动了扣云的心弦,和惯有的冷漠截然两样的悸动!

  “讲得倒挺中听的,那你说说看,为什么安排在这地方来向我解释恩怨的原由?”

  “暂将他们安顿在勾栏院里是避免霍定和官府的骚扰,人们最易疏忽的就是这种寻欢之所,在这里很安全,所以我包下了后园,不许人进出,为的就是给大家喘息的地方。”

  对他一五一十的据实以告,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怒,假若一切均是误会,那她还有什么立场面对他,还有什么资格趾高气昂?

  甩头,她撇去无聊的烦思。“你事先就知道我会代你劫囚?”

  “不,我只察觉有埋伏。”

  “所以等我们先沉不住气行动?”这么说来霍定供出始末全是阴错阳差,恰巧洗刷了他的不白之冤?“如果我先劫走庄则礼,以他为要胁,你会动手吗?”

  “不会。”他有问必答,虽然不清楚她问这是何用意,“则礼的命比我重要。”

  “这么自轻你的命?”扣云犀利地挑拨,想见他不悦的表情,希望却又落了空。

  “我是瘟神不是吗?瘟神的命有什么好赞扬的?”

  听到这回答,扣云就后悔了自己讲话那么不留情面,他好脾气地回覆她每个疑惑,她却处处刁难挖苦——冷岚何时变得像小孩一样无理取闹了?

  “你还有没有脾气?一提到自己的事就不痛不痒一点也不在意,难怪会被人嫁祸!你这种脾气最好改一改,免得一辈子让人误会。”

  问生笑看她嫣红娇客,她的口气虽然不好,但的确是在关心他,只是她自己没察觉;她的善良掩藏在冷淡的外表下,就像传说的美人鱼般。

  “据说在非常遥远的国度,海的尽头那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鱼,人身鱼尾生得极端美丽,从不轻易现身,却温柔多情,声音婉转悠扬袅袅生韵……”

  “你在说什么?”这男人哪里有问题?好端端的提什么人鱼?

  “你就像美人鱼,以带刺的外衣掩护你的敏感脆弱,带刺的美人鱼——”

  “莫问生,别想用花言巧语拖延我们的正事,我今天跟著你来,不是来听你满嘴传说的!”扣云拚命调整呼吸,却一直安不下被那双眸所挑动的怦然幻想。严厉地斥喝自己,勉强将他勾勒出的异国传说风貌给逐出心房,背对著他那身仿佛熟悉的坦荡。

  问生黯然,收拾自己不当的热情以她希望的严谨语调又开口,“你认为你爹因何那么恨我们?”

  “栖宇双客背信忘义狡滑狠毒。”扣云面无表情地背诵父亲生前一遍又一遍忿恨诅咒的字句。

  “背何人的信?忘何人的义?”

  “我如果知道还用得著问你吗?”当扣云不耐地叱喊时,才发现她上当了,因为他的欣赏得意倾泄无遗。噢!她今天怎么这么容易被挑拨心绪?难道和瘟神在一起没件事能让人如意吗?

  “冷姑娘——不,秦姑娘。”他成功地引起她全副注意,“严格算来,我们是同门师兄妹。”

  “你爹之所以恨我们入骨,只因为我义叔娶了他的心上人。昔日他们三人同门学艺,你爹对我义婶用情不浅,满以为她一定会嫁他为妻,不料她却委身给沉默寡言的师兄,自此同门情谊绝裂,并成水火不容的仇敌。”

  “所以你们从不反击,处处相让只因看在昔日同门之情?不论我们怎么苦苦相逼,都不理不睬的原由也在此?”扣云真的没想到她爹毕生之愿竟是天大的笑话,只因妒嫉,由爱生恨,不但逼走了结发妻,疏忽了女儿,更留下所谓的“仇恨”,捆绑他的女儿徒弟,教他们寝食难忘,只为了私怨——他念念不忘的仇只是一段可笑的曾经!

  “就这么简单?就因这么简单的理由造成种种不幸?爹,你到底把我看成了什么?你究竟有没有把你的女儿放在心上过?为了这么见不得人的理由,逼得娘下堂改嫁,害得我没有了母亲,连死了也不肯饶了你亲手带大的两个孩子,让我像傻子为了遗言团团转,结果到头来全是笑话!”

  问生微忧的看著扣云脸上的冷静一一崩溃。“扣云!”

  “我恨你!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又不理我?你眼里只有组织,只有徒弟,只有你的仇,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是!”往事一古脑将她的理智、镇定全淹得无影无踪;母亲哀怨凄凉的面孔,自己孤独空虚的生命,点点滴滴,悉数爆发,“既然爱著别人为什么要娶我娘?既然忘不了过去,为什么要生下我占用你的时间?你到死——到死都没给我一个解释,却要我的生命浪费在你的仇恨上,你好自私!”

  她的身子不停地颤抖,像是被撕裂般不再完整,双拳死紧地绞著,无泪的眸眶是骇人的无助;问生没有多想便揽住她。

  “要哭就哭,要骂就骂,不要冰冻你的感觉,不要强颜漠然,坦诚地释放自己吧!”

  她已经不在乎抱著她的人是谁了,她无力也无能再欺骗自己了,秦扣云并不坚强,一直都不是!而父亲却要求她无情无欲、不哭不笑,她好累,累得禁不起事实的打击——“爹,你好自私啊!”灼灸的酸楚浸湿了她的神识,模糊了她的思绪,一颗接一颗地濡渍这男人的衣襟,两道泪痕不一会儿便成了潺流清泉,温润著她多年来鲜有表情的脸颊,也温润了她荒芜空漠的心。

  问生的衣沾染著她的泪水,在臂弯中的她没有哀泣号啕,只是颤动著道不尽的心酸,回忆往事而抽搐,像被抛弃的孩子般不解现实的捉弄。她的父亲怎没看出她的纤细柔弱呢?为什么有这么出色的女儿却不好好疼惜,任她在险恶的武林中奔走?

  他拥著她,是心疼,也是舍不得。哎!对她,他是已经无法自拔了。

  暗处的则礼捂著妹妹的嘴,不愿因他们凑巧撞见而破坏了园中亲匿的气氛。

  则玲则是瞪大了眼,一声惊呼卡在唇边被遮了回来,哇塞!问生哥动作还真不是普通的快。

  而则礼的眼中,除了祝福之外,还有不易察见的忧虑,似是为模糊的明日而挂怀。

  ***

  阴暗的牢房,弥漫著浓重而窒人的死亡气息,先前那名假囚犯已经没有呼吸,像具破烂的玩偶被抛在一边。

  “大……大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呀!”他结结巴巴地瘫在地上,颤抖的下颚几乎拼不出清楚的声调,“小的只看见有个女的进来想救囚犯出牢,后来又冒出了其他人,小的真的不清楚经过。在这牢里的任何人不遇到与自己相关的事是不会管的……小的绝不敢骗你,大爷饶命啊!”

  他惊惧地盯著跟前沾血的剑锋,森冷的寒芒闪映著适才的血腥,忍不住打个寒颤,那只握剑的手根本不是人的手……不!是这个人根本没有心!

  石岩军的剑冷,眼神更冰厉。“你只要告诉我带走那位姑娘的人是谁?有什么特征?”

  “小的那时在睡觉没理他……”他又打个哆嗦,屈服在他凌厉的目光下,“我只瞄了一眼,那人全身裹得不见光,还戴副面具——”

  “瘟神?”石岩军压不下倏发的疑惑与忿怒,不敢置信地喃喃而语,“莫问生,为什么你要劫走我师妹?我敬你是汉子,没想到你却辜负我的信任——”

  那无辜的囚犯拚命地挤进角落,因为石岩军石雕般的五官露出近乎疯狂的嗜血。

  先是霍定使计引他离开,再是瘟神劫人——霍定与那胆敢阻挠他的死士已不再具有任何威胁,而莫问生,他今生唯一的敌人;为什么?为什么要破坏他们互敬互佩的默契?

  不管是谁,只要冒犯扣云就是他的眼中钉!“如果你想活!”石岩军的神情又沉进无情无欲的世界。“待会儿官兵发现这场杀人劫狱的时候,告诉他们,凶手是莫问生,瘟神莫问生!”

  ***

  朝阳才刚拜访汴京城,他们便驾车出了城。辘辘的马车声带著马匹跑步所敲响的旋律静静地盘踞在他们之间。所有人都换上新衣,连扣云也褪下夜行装以简单的罗裙装束共乘;虽无华衣相衬,却格外烘托出她冶艳中的那抹清韵芬芳。

  只有那面具脸还是一件斗篷一张面具遮掩所有神秘。

  “问生,你真的不跟我们走吗?”老妇人率先打破滞默。

  “是呀!问生哥,你真的舍得我们吗?”

  “问生父亲犹在,不能分身,请你们原谅我。”

  “孩子!”老妇叹息,“这些日子都是你在照顾我们,我早就把你当成另一个儿子,有空一定要来找我们,免得我思念呐!”

  “会的。”握著老妇的手,他的眼神是温煦得令扣云痴醉的柔光,“等找到新居定下来,千万养好身子,复明的机会才更多。”

  “已经到郊道了。”驾车的则礼探进头来。

  “我们该走了。”

  “唉!冷姑娘!”老妇喊住扣云,摸索著,扣云也不再排外,伸手予她握住。“我的眼睛虽然瞎了,但心可不盲;问生他的外貌虽有缺憾,但他的一颗心是天下女孩儿梦寐以求的宝,别让表象蒙蔽了一切。”

  扣云瞥了他一眼才施然含笑,“大娘放心,我已经被蒙蔽太久了,不会再胡涂下去。”

  “这就对了,问生哥很敏感的,冷姊姊你可要好好照顾他哟!”

  “丫头,什么时候轮到你讲话啦?”则礼佯怒,转而对问生说:“兄弟,保重!别忘了来看我们。”

  一番依依不舍的惜别后,马车终于又扬著叱喝上路;眼见著缕缕浮散的烟尘飞掠,扣云忽而察觉自己的脸挂著微笑,不再冷漠,不再空虚,而是微笑,暖暖的微笑!

  面向身边的男人,她的心情好得连自己也意外。“接下来你要去哪?”

  “送你回去。”

  笑容在瞬时又结冻,“这么急著想摆脱我?”

  问生规避她的问题,不想泄漏逐渐离不开她的事实,只是轻轻地道:“你师兄找不到你会担心——”

  “他要对你不利o也!你还为他著想?”不悦马上变成迷惑,这男人到底有没有常识?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难道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江湖规矩他不晓得吗?

  “在我而言,他是个很好的对手,但绝不是敌人。”他又一次揭露谜底,“因为他也是身不由己。”

  扣云猛地联想,神色一沉,“你是不是因为我是唯一可让你们化敌为友的关键,所以才对我这么好?”

  问生从不知道女人这么会胡思乱想,他对她好跟她的身分有何关系?今天就算她秦扣云一文不名,他还是爱她,因何她不明白?

  “你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走吧!”

  “你!”扣云本欲发作,却望见他双瞳中的怒火,怒意化为笑意。哎!这男人为什么就是不肯坦白?难道他不知道女人需要哄的吗?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假惺惺地哄她,照她的脾气必会不屑地拂袖而去。呀!真讨厌,怎么他们的性情都这么别扭?

  柔了嗓子,她朝他偎了过去,“人家现在还不想回去,你先带我去梳洗梳洗。我师兄那你不用担心,捎个信给他就成了,好不好?”

  瞧她娇嗲得足以诱惑天下男人为她前仆后继的姿采,定力不足的男人准让她捏在掌心恣意塑揉。问生眨眨眼,很绝地问:“你中毒了吗?还是中暑了?不可能呀!你才晒不到半刻,怎会晕了?”

  晕了?!她秦大小姐放下身段不顾矜持地向他示好,这少根筋的男人居然怀疑她是不是中毒?耻辱!这绝对是耻辱!!

  楚楚可怜地垂眼,她拿出看家本领:扮怨女!“我不美吗?还是不够温柔?让你这么讨厌我?”

  “秦姑娘!”问生饶富兴味地欣赏她变化多端的表情,很遗憾地说:“认识你以来,我很少见过你的温柔。”

  “你——”扣云一听险些没七窍冒烟,“我秦扣云好歹也知书达礼,怎可能不温……”

  突然,她想起对他的尖刻、讽刺,悻悻改口,“就算有时忘了礼仪也是情有可原的嘛!你怎么可以嘲笑我?”

  “我有嘲笑你吗?”问生微愕,她胡思乱想的速度真是教人匪夷所思。

  “你——”扣云又被个你字噎住,瞪了他一下而后放弃,“算了,愣头呆!”不解风情的胡涂蛋!这种正直过头的男人怎会是瘟神?她真想不透。

  搞不好全靠那面具和斗蓬在唬人。扣云心头的假设愈趋肯定,面对他也就愈无顾忌;似乎那一哭,哭化了她心房的冰门,使她敞开情怀去感觉生命。

  从怀里揣出一支短笛,她凑近短笛吹了两回,不一会儿马上飞来了只雏鹰停到她高举的臂上,她对他嫣然一笑,将另一边耳饰结在鹰爪上,旋即又放它飞去,然后满意地拍拍手,理理衣鬓。

  “好了,咱们走。”

  “走?!”这会儿换他不明所以了,“回去?”

  “找条浅溪!”扣云轻嗔撇嘴,“我已经捎讯给我师兄了,你还有啥不满意?我得找个地方歇腿休息,就这么让太阳晒著,你不累我可受不了。”语气一折,“你不会要我在太阳底下走回城里找客栈吧?”

  直到问生唯命是从地跟在她后面,他还是有些迷糊,这讲话威胁兼耍赖的,可是有冷岚之号的秦扣云?

  宠溺的笑容会心绽出,他明白,他对她的情感又厚了一层。仿佛能看到未来容光焕发、精神奕奕的她。

  而——没看到的,是那只雏鹰被猎人射下来的景象。

  ***

  由于他们皆是武功不弱之人,想循水声找到溪河并不是件难事,不消片刻他们就在泽边落脚憩息。

  问生自问资质鲁钝,摸不清扣云心眼,也猜不出扣云硬要跟著他的用意为何,只有顺其自然;一至河边就找了棵老树盘起膝闭目运功。

  待扣云用水泼了一脸清凉之后回头一看,乍然恼怒起来:这男人真对她没丝毫戒心,就这么凝神运起功来!万一她心存歹念趁他功行险要时下手加害,只怕他连怎么死的都没个底!真是,得找机会好好教他怎么保护自己,今天还好是她,换了旁人怕不早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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