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儿!真的是礼儿?”一袭粗布衣裳的老妇人溢落了泪水,双手悬空摸索了会儿才寻到儿子的头,激动之情难以自抑。“我的礼儿,你终于回来了!青天大老爷还你清白了是不?我就知道一定是弄错了,我的儿子怎会是江洋大盗!幸好老天有眼,祖宗保佑!”
“哥!你——”一旁的少女瞧清兄长的模样,不由得惊呼,散发纠结囚服破烂,细看更能发现多处大创小伤;本欲启齿诘问的她,在兄长频频示意的眼神下咽回心痛。却怎么也禁不了夺眶的热液,不能自己地与亲人抱头痛哭。
旁观始末的扣云蓦然有些了然,视线自母子三人身上调开,不期然撞上他宛似覆盖了层寒冰的瞳仁,呼吸乱了两下——他那眼神可是指控?
“庄家只是非常单纯的农户,乐天知命古道热肠,只不过收留过我几天就被霍定嫁祸卷入江湖恩怨,官府不由分说便捉则礼入狱,诬以罪名判下死刑。”他的声音很轻,恰好只有她听到。“庄母为子哭瞎了眼睛,则玲为了替母治病甘愿签下卖身契作丫鬟,若非我及时循线寻至,他们一家三口不是病死便是冤死。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何要劫囚,那么现在你已经得到答案了。”
扣云说不出此时的感觉,仿佛这一切的罪恶皆由她而起般,牵连到无辜百姓害得人家险些家破人亡,是她的过失吗?
傲然扫视面具人,纵使心房紊乱无序,但她发出的声调依然平静清冷。“如果我会因你的三言两语就掉头走人,那我就不是冷岚。你以为我想看的是这场戏吗?人世的不公,我见多了。”
轻雅挪步,她来到三人前正欲表态,不意眼前猛地一黑,被堵庞然身形阻挡;戴著面具的他,含著与她类似的冷漠眼神一动也不动,虽未再作言,但无形中透出的警告威胁意味十足。
“怎么?怕我动手脚?”扣云一嗤,“把我冷岚看得如此不入流?莫问生,别将天下人都当成霍定,不是每个江湖人都像那搬不上台面的牲畜;不伤无辜这点道上规矩我还明白。
倘若你所言属实,那就让开给我认认真假,他们假使真是被霍定陷害,我自会给他们个交代;若让我发觉这不过是你布的局,我会连本带利讨回来。”
莫问生唯一露出的眼眸蕴著似迟豫又似评量的波光,慢慢地退了开,“我——相信你。”
这句低语犹如投湖石般意外地漾起她莫名的感受,扣云不禁望了他一眼,错综复杂的谜团又添了一道:瘟神这么容易相信仇家的吗?还是相信冷岚这两字的人格?
“让我看看大娘,”扣云揭下面巾以真面容相对,明示诚意。“我懂些粗浅医理。”
庄家两兄妹恍愣在她绝代之姿上,茫茫失措,只能以眼相询莫问生,他一个点头,以和煦眼色安抚,按下她和他之间所有仇嫌,静心候待。
“姑娘,甭费心了,我老了,这身体不中用了,迟早要死的,请你先看看我儿子,他在牢里这么久,不晓得有没有染上什么微疾细病……”
“大娘!”扣云柔媚却坚定的劝语隐有令人服从的尊贵。“只要是人就不能自轻,你是他们的母亲,假若你身体违和,你想你的一双儿女安得了心,笑得起来吗?”
庄母语塞,却绽开微笑伸手让她把脉,“姑娘说得有理,是老身急胡涂了,就麻烦姑娘了!”
莫问生暗在心里为伊人喝采,还是她懂得为人母的心情,知道以儿女反为激励,她的玲珑巧心怕也丝毫不逊于她的容颜吧!
“问生哥,她是谁呀?”庄则玲一脸惊艳。“我从没见过像她这么美的姑娘,喔——”
语音拖得老长,她偷偷贼笑,“她是不是你的红粉知己呀?”
“则玲!别胡说。”则礼轻喝。
“不要紧。”问生的脸虽被遮住,却能自眼中窥见柔和笑意,“则玲,趁冷姑娘为你娘把脉,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我们天一亮就出城。”
“山城?”她咋舌,“为什么要出城?哥才刚回来,也不知伤得重不重,这样离开好吗?”
“放心,一切有问生哥在,别烦恼这么多,只要把行囊整理妥当就可以了,快去!我还得替你哥处理一下伤口,免得你娘发现了。”他们的交谈没让庄母听见,待则玲依言而去时,则礼靠了过来。
“问生,那位姑娘不是和你有过节?怎又对我们施援?”他不放心地盯著她们,怕有个什么纰漏,对所谓的“江湖人”他还真是不敢信任,尽管那姑娘美得让人失神。
莫问生的脑海映著她为庄母周到诊视的娇颜,用庄则礼听过最深挚的语吻道:“虽然她身在江湖肩负江湖恩仇,但她却怀有医者的胸襟。”
医道为仁,医者存慈,这可由她的细心上得到验证。
“你对她……”
“别说!”问生淡淡制止,“有些事,你知我知即可。”
庄则礼不由得凝重起来,“兄弟,美人多祸啊!”
“则礼,你多虑了,这不过是我荒唐的感觉罢了,今天就算我们之间无仇亦无恨,她一样是遥不可攀的星月,我不曾著想与星月相伴;既无妄想,就没有什么祸了。”
“是这样的吗?”则礼审视著他胶著于她的视线,那之间的欣赏赞誉与倾慕他可看得一清二楚,恋慕遥远的星月难道不苦吗?是苦便为祸了!心苦可比皮肉之苦要难熬上千百倍呐!
他不再多问,改提切身相关之务,“你这次放我出狱又伤了人,官府会善罢甘休吗?问生,你江湖恩怨犹缠身未解,这下又惹上朝庭,岂不更加危险?”
“危险,自我出世便如影随形跟了我二十几年,你想我会在乎吗?”他豪迈一笑,“他们针对的人是我,没理由连累你们,此番害苦了你们,问生已良心难安,怎能眼睁睁看你枉送一条命?欠你人情还不够,你要我连命也要还吗?没能洗刷你的冤屈是我无用,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要你们举家别迁,莫问生对不住你——”
“问生!怎么到现在还讲什么对不对得住的?我们什么忙也没帮上,反倒累你因我而罪,说起来该是我的错!”
“是兄弟就别再提这些!”他将个小包袱塞给则礼,“我要你离开汴京改头换面重新生活,等你学成德就再上京赴考,这就当作我送你的饯别礼,权充我的歉意。”
“不,这——”
“是不是兄弟?”问生只这一问就平了则礼满腔驳言。
“问生……”他有些鼻酸,“那你呢?”
“我已经找到了我亲生父亲,也认祖归宗,汴京现已是我爹的根,我不能离开。别为我操心,我们都没有罪,虽然不得平冤,但至少我们于心无愧,这就够了。”握住他的手,问生再次感激苍天厚待,让他结识这位兄弟。“这世上除了我爹,你们是我仅剩的亲人,千万保重,答应我好好过你们的生活,等时机成熟再回京为你们庄家争一口气!”
不自觉,庄则礼怨憾地叹,“这世界没有天理!为什么你这么好的人竟是这种境遇?难道世上已没有识人之士了吗?那些单凭蜚言就定你罪的人真该忏悔!”
“这世界还是有天理的,不然就不会让我们相识了。”问生拍拍他的肩,笑问:“不是吗?”
因为这句话,让扣云真正对他另眼相看。当她为瞎眼老妇灸了两针后,不小心听见他们最后一段话,如云凝思中起身,卸下了无形间的敌意,重新以对等的角度看待这头戴修罗面具的人。
“敢问姑娘,我娘她的眼疾——”
“的确是过度哀泣引起的失明,如果是一般郎中,只有束手无策的份。”扣云刻意不挑明说,果见则礼忧染眉宇,但莫问生仍一派安适。隐忍不住突倏而生的怒火,她挑衅而问:“你不担心我医不好大娘的眼疾?”
莫问生有些失笑,他又哪里得罪她了?怎么她字句都冲著他来?
“我说过,我相信你。”
不管医不医得好,他都相信她已尽力,既然尽了人事犹无计可施,那担心也没用。
扣云自他一句“相信”中读出许多事,银牙轻咬,他明明看出她有能力却不道破,这是什么意思?她才不需要人替她掩饰什么,这回激不动你,总有其他办法揭下你平静的面具!
“一般的郎中治不了是因为他们没有钻研过毒,只要用适当的微毒加以刺激大娘七处眼穴,一个月后自然慢慢能重见光明。”解下耳坠,她扭开坠心倒出两颗细若朝露的药丸。
“这药丸可固本培元保大娘不受毒疗之害,五日一颗,我已经扎了两针,剩余的工作只要普通大夫就能胜任。我开张单子指示,你只要依我所说的吩咐,保证你娘眼明如昔。”
“谢谢姑娘!谢谢……”
“不用谢,我只是替我手下犯的错给你们些交代而已,下回若遇上江湖事,别再鸡婆逞英雄。”扣云嘱咐毕,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步出房门。
“问生,看来她不是不辨是非的人,或许你们上一代的恩怨有机会化解,你向她说说看,说不定她能理解,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不再追杀你。”
“你怎么知道她就是我对你提过的仇家之女?”
“在你来救我之前,我就自霍定的口中听到你没告诉我的那部分。”则礼除了为他的情路忧虑之外,更有不平,“你不该承担这一切的!他们的过去根本和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呢?”
“如果世人相信我的辩解,今天我就不会被冠上瘟神这两个字了。”他的话,不是自卑,不是自弃,而是事实。
庄则礼也亲身体验过世人的愚昧,所以他没有再言,这世上的道理,太深奥也太荒谬了。而什么力量都没有的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祝福。
“兄弟,我知道你不喜欢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但冷姑娘慧质兰心又是你情之所钟,有机会就让她明了你的苦衷,别让她继续误解你,好吗?”他聪明地把话说在前头,“喂!我都能收下你的礼,没理由你不能答应我的要求吧?”
问生笑骂,“什么时候学得和则玲一样贼?”
“对你不耍点赖怎能让你这顽石点头?我虽称不上见过世面,但形形色色的人也看了不少,那莫名其妙的恩怨若能化解必能教冷姑娘不再敌斥你,依她的磊落而估,你如能做到这点,赢得佳人芳心就不是件难事……”
“则礼!”问生没让他编织太多的“如果”,只是问了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你想如今天下有哪个女人见了我面具与手套下的形貌还会对我有好感?”
则礼微愕,久久之后一叹,“我希望有……”只是这希望太渺茫了。犹记得当初乍见面具下的他时,连他这个男人也禁不住骇怕,何况是一般女子?
“这世界没有天理。”没有激越和忿怒,庄则礼平静又无奈地重述这句话。
“别说了,我替你上药。”
“不用了,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我自己来就好,你代我去向冷姑娘道个谢,可别让人家错认为我们是莽夫,一点礼节也不知。”他鼓励地眨眼,“去呀!”
“我有没有说过你是个很贴心的兄弟?”
“你这不就发现了吗?”他微笑地推他出门,“少啰唆了,天一亮还有得我们忙,时间紧得很,别浪费了。”
目送他走近她,庄则礼的笑靥倏沉为感慨。能多看两眼就让他多看两眼吧!不管是留作记忆或伤怀,至少比一无所有来得强,他的倾慕只能孤独地埋藏——这是他不能改变也无力改变的事实。
摇头,他还是嗟吁自询,“难道这就是天理?”
***
从没想到勾栏院的后园这么冷清。聆听著回荡在空冥中的声音,缓缓地让每种振动流过心眼,有寻欢客的嘻闹,莺燕们的打情骂俏,老鸨假意的逢迎声,以及沉稳有力的脚步声——脚步声?!
忙不迭睁眼旋身,她流放的意识如数集中在他那张不会哭也不会笑的面具上,悬滞在空冥中的气氛添了些肃穆。
察觉她的戒备,问生停步在尺余距离之外,什么都没说,只是用他含藏著太多太多心绪的瞳眸凝望她,令她的心跳因他而鼓噪起来……“有事吗?”
“则礼要我代他转达谢意。”
“就这样?”
“他要我说的就这样。”
“那你要说的呢?”为什么她会对他好奇?为什么当他停步尺外时,她的心就会为他眼中的黯然而拧,进而为他放松了警戒?为什么她就是忍不住希望多听听他那副水般惑人的嗓子?为什么他的眼神这么突兀而熟悉地让她感到莫名的怜惜?
“你忍受种种指责、嫁祸、污蔑和追逼,难道没有半句话要说?”
“我一直试著告诉你们实情。”
“实情是什么?”扣云提了高声量,“是你确实亏欠我们,所以才对我们的追拿次次相让?”
“我莫问生谁都不欠。”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出面?”扣云最恨的就是谎言,而父亲对她的欺瞒已累积成她无法等闲视之的创口,是她耗尽心思想知道约为什么。“你以为成天追缉一个行踪飘忽的人很轻松吗?你以为我喜欢挑著报仇的担子过日子吗?你以为别人都不如你聪明,察不出破绽和疑问吗?”
“我们都只是晚辈。”问生突如其来地道:“都只能遵从长辈遗命,我明白这种被操纵的感觉。”
像颗无力自主的棋,终其一生活在甩不去、斩不断的束缚中,不得自由,不能自由!
扣云深深地吸气,压下满腔忽涌的不满,为什么他总能轻易地挑中她最脆弱的防御?
“你真的懂吗?哼!少来这套,我——”
“见多了。”问生有趣地接口。
“你!”扣云错愕,随即柳眉倒竖,“你消遣我?”
“你真的很美,不管生气还是笑都很美,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情感冰封?”问生真诚的眼漾著深壑浩洋般的深邃,总能让她不自觉陷入他说话时潺似清流的节奏。“强颜冷漠很苦的——”
扣云猛然一窒,讥诮地抨击,“你又知道了?你调查了我多久?一年?两年?还是自我爹死后你就开始算计要怎样叫我上钩?”
“我道破你的伪装不是要打击你或刺探你,你不要紧张!我只是不愿意你和我一样戴著面具过一辈子……我们,太像了——”
“够了!别再跟我扯些无稽之谈,什么像不像?我怎会和你这种见不得光的人一样?”
问生一缩,习惯性地伸手捂住脸,触碰到的却是面具的冰凉,颓然垂手,他喑哑地笑,“是啊!我只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抱歉,我失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