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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刺美人鱼 page 4 作者:李馨

  “当初穆祁怎么把你娶过门的?”

  裴珏仪一僵,挤出了虚弱的微笑,“姑娘怎想到要问?”

  “怎么?”扣云颇为意外珏仪怪异的表现,他们不是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的吗?

  “我犯了什么忌讳吗?”

  “没有。”裴珏仪苍白地摇首,复释然展颜,“反正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秘密,既然姑娘好奇,我就告诉你吧!我是在这两个孩子生下满月后才嫁入穆家的。”

  扣云没有惊喊,只是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我爹是汴京城内不起眼的一名西席,蒙穆大人看得起受聘担任穆公子的启蒙先生,可是穆公子厌恶诗书,让我爹一番作育英才的美意破灭,但他一直没放弃,所以没据实上禀穆大人。有回我替爹送一篇论评来,被穆公子见著,他见我有几分姿容,轻佻地出言调戏,我急急避开,却引他兴致更盛,过没数日便假借我爹之名骗我前来,那时穆大人为国事而忙,我爹也被他巧藉名目遣开,待我察觉不对之时已无力自救……”垂下头,她仍无法摆脱过往的阴影,“我本想自尽,但又挂念老爹孤苦无依,穆大人对人又那么好,我实在说不出口,这件耻辱就一直闷在心头……可恨的是,他食髓知味三番两次来骚扰我,我恐惧已极,以死相胁,才通他放弃邪念,唉——”

  幽幽而叹,她的面容刻镂著身为女子弱者的凄凉。“不料数月之后我竟发现自己……”

  “珠胎暗结。”她替她道出最难堪的字。

  “那时候,我挣扎在生与死之间,等我肚子已无法掩藏时,流言四起,我爹非常震怒,逼我吐出事情经过,他老人家一得知对方是穆公子时人全傻了。穆大人对爹有再造之恩,我怀的是穆家之后,倘若打掉便是对穆家不义,留著却又无颜见人,爹又固守门户之见不敢高攀,晨儿、翔儿出世之后,消息终于让穆大人知情,他非但没有视而不见,反而押著穆公子来到我家门口,一见到我们爷俩就下拜请罪,爹和我那时都吓了一跳,三人涕泪四下难以自抑,第二天花轿就把我迎进穆府了。”

  秦扣云面色阴沉,不动声色地又问:“你说他厌恶诗书?那他不曾涉猎诸子百家文章

  啰?”

  “相公只对饮酒花宴有兴趣,公公一屋子藏书他连碰都没有碰过。”

  “哦?”扣云美眸一转,抱起已有睡意的海翔,轻拍哄著小孩入睡,珏仪看在眼里会心而笑,尽管她不承认,但她的确身蕴妇德母爱。

  “你不恨他?”

  珏仪思忖了下才道:“说不恨是骗自己,但他已是我相公,身为人妻岂有怨懑的权利?

  虽然我的贞节蒙上污点,但至少晨儿、翔儿还有个名正言顺的父亲,比起其他受辱的姑娘,我已承苍天垂怜,况且公公待我如己出,珏仪已无怨。”

  扣云让她那句“比起其他受辱的姑娘”触动隐痛,冷声沉诘,“你知道穆祁在外害了别的闺女?”

  “不是很清楚,但听护院提过,我希望没有第二个裴珏仪,但依相公脾性以及层出不穷的事端……恐怕另有闺女遭轻薄调戏。”她说得很低,似也因此感到羞愧。

  “你没试图劝阻过他?就由著你丈夫在外造孽?”

  珏仪被这缕蓦然沉到冰点的声音吓了一跳,而扣云冷厉无情的面容更令她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栗,不禁嗫嚅道:“我是曾劝过一次……结果留下这个。”

  她拨开额发,一道浅浅的疤附镂在额角。“他拿花瓶砸我,要我别不自量力管他的闲

  事,我只是……只是不用付夜渡资的娼女……没有资格过问他的所作所为……”

  “所以你就乖乖地带孩子,再也没吭声?”不消说,她也料得到后续发展。“照旧,你不敢声张,又瞒著穆皓受伤的原因,一直忍气吞声看他的脸色过活?”

  珏仪万般无奈地垂下螓首,让扣云脸上寒霜又厚了三分。天!做人妻子的就这么没地位吗?烂!真烂,真有够杀千刀的烂得彻底,这些人怎么这么爱被欺负?死守教条、食古不化,不开口就是成了义、报了恩,一而再地纵容那杀人胚为非作歹畅其所欲,结果殃及了多少人?

  凡夫,无药可救的匹夫愚妇之见!

  扣云的呼吸有条不紊,但冷嗤全沉进脑海堆叠:如果他们能明事理,在发现穆祁行迳偏轨时就和穆皓一块纠教,穆祁会仗著老子的荫蔽为所欲为吗?

  裴珏仪尚进了穆家的门正了名,她妹妹呢?她妹妹得到了什么?一坏黄土,一块墓碑,没有人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更没有人替她不平抱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她恨——为苍天不公而恨!

  为何女人注定是弱者,连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

  “秦姑娘——”

  “你走吧!我累了。”扣云将孩子还给她,漠然地下逐客令。

  珏仪虽不明白为何聊得好好的她会突然赶人,但隐约猜得出来是无意间让地想起了伤心事,所以她也不多言,牵起另一个儿子欲走。

  “秦姑娘,恕我冒昧,尽管他再怎么不是,都是这两个孩子的爹,所以请你尽力诊治,就看在晨儿和翔儿的份上,如果他无理取闹时,也盼姑娘见谅。”珏仪深深地一礼,才带著儿子离开。

  而桌上的汤——早已冷却。

  ***

  午后,日照正炽,在金乌威力下,仿佛连风也静止。

  莫问生坐在床沿,身旁放著他连日未卸的半边面具,手上的铜镜,映著他殊异的面容,镜沿托著的手,共有六指,而注视著这些的眼瞳,恍惚渺茫。

  醒来已久,发觉自己出了一身汗,想起那真切的片段记忆,却不敢奢望那仙子姿颜是真,便归咎是高热引惹的幻境。功行十二周天之后,顿时轻松许多,想来那箭上之毒已无碍。

  摸著额,他接触到的不是常人光滑的皮肤,而是凹凸不平的筋肌,因为它,他被冠上瘟神之号,所到之处万夫所指,多少次他曾想剜去这丑陋的标致,却因母亲苦苦恳求而作罢。

  母亲是爱他的,因为他是她所爱的丈夫的骨肉,但却怀著抹不去的愧疚。记忆中,她的眼睛是慈爱而忧虑的,每每见到他额上的标记,她就会替他心疼难受,母亲的痛于焉延伸成他的痛。如今,母亲走了,那双忧虑的眼却换成父亲的。

  究竟,他要为多少人带来不幸,连自己也没个数。

  戴上面具、手套,遮掩住他的不同,不敢再去预算明日的波折。父亲殷殷交代,今后他的身分是穆祁,有妻有子的穆祁,性格的差异可推施为劫后余生的顿悟,可动作声音却是模仿不来的,他必须面对的问题还很多。其实,他不想顶替弟弟的,流浪惯了,他不曾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江湖的恩怨、瘟神的名号,教会他许多道理,留在穆府恐只会招灾揽祸,但爹却大加驳斥,扬言若他不肯留下,他就辞去官职随他流浪,无奈之下,只有依了父亲。

  如此贸然莽撞之举,恐怕是成年后第一次吧?而,吻了梦中的仙子,就是第二次抛卸了理智之为了。她真的好美,会……再来他的梦里吗?

  门乍然而开,她的倩影妩媚地立在那儿,阳光洒了一把灿烂彩芒,教他倏忽浑了神识。

  “你醒了?”扣云还是只有这句话,恨得她咬牙,奇怪,怎么连著两次见他都只有这么句不中用的场面话?这回他是真醒还是假醒?

  原来她不是仙子,那梦……“对不起。”他平静而略略沙哑的嗓音没有丝毫情绪的起伏,“我冒犯你了。”

  扣云一愣,不知作何反应,他向她道歉?会动手打女人的穆祁?奇怪的可能不止是她。

  冷哼,她将门合上。“这场火烧出你的良心了?对女人这般客气。”

  那神态,那语调,十足十的轻蔑不屑,那也难怪,是他有过在先轻薄了人家,怪不得她瞧不起他;说不定她把他当成了好色纵欲的无耻之徒了。

  天可怜见,那可是他的初吻o也!

  “我的毒伤,是姑娘施的妙手吗?”

  “不然你以为是谁呢?”

  “有劳姑娘,实在过意不去。”

  扣云不耐烦了,柳眉一扬便叱,“少跟我来那套孺子礼仪,你以为装模作样地咬文嚼字就能掩饰你人尽皆知的本性?你想得太美了。穆祁,我救你是有代价的,等你的伤势痊愈,我就会要一样本该属于我的东西。既然你已经醒了,就不用再浪费我的力气,拿去替自己擦吧!”

  将精致的玉盒丢在桌上,她便旋身欲去。

  “姑娘——”问生不禁脱口喊住她。

  扣云没有回头,她怕自己见了他浩然坦荡的气势会制不住自己受他吸引的迷惑。

  “还有事吗?”

  “我……”生平第一回,问生突然坦荡不起来,他只是想说句真心话,说真心话不犯法吧?“我只是想说,你很美。”

  扣云轻屏了呼吸,莫名的雀跃在胸口鼓动著,但她的身影仍是倨傲难近,“你还有什么把戏?用不著在我面前卖弄,我见多了。”

  问生无言,对她的侮辱毫不悻怒,人们的责骂他已不以为怪,论较起来,她还算有礼的咧!她的声音宛若出谷黄莺,即使是在骂人也独具仪韵,这般天仙女子人间罕逢,他的初吻给了她也算不冤枉。

  哑然失笑,他将这份心情收进回忆,说来也许旁人不信,但男人也有重视贞节的。打小跟著母亲与恩爱的叔、婶东奔西走,早就在耳濡目染下养成一种观念:要娶,就娶所爱;要爱,就爱唯一。所以他不曾主动对女人示好,因为他不滥情,但对她却破了例,这是否代表了什么?

  “孩子,你还好吗?”

  问生抬头,穆皓不知何时已来到面前。“想什么想这么沉?”

  “没啥,一些琐事。”问生看出爹面有难色,便知他有事要言。“爹,怎么不坐?有事吗?”

  “呃……秦姑娘通知我们可以来看你,于是……”

  “弟媳来了?”聪明绝顶的莫问生脑筋一转就道破穆皓忧心之因。

  “不止珏仪,还有海晨、海翔,唉……你弟媳是个知礼守礼的好女人,你弟弟亏欠她很多,我也劝过要她别来,可她却执意要来见她的相公。”

  穆皓未尽之语问生明白,她的相公早已赶赴九泉,要上哪见?

  “爹,让她进来吧!”

  “可是……”

  “我现在是穆祁了,不是吗?虽然我没和弟弟相处过,但多少揣摩得出他的性情,假扮他人对我而言不是难事。”他没有说出以前为了掩人耳目,易容乔装是常有的事。“只是,待会儿若是有无礼之处,请爹见谅。”

  穆皓叹息,为何两个儿子差这么多?如果穆祁有他哥哥一半好,就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吧?出门,他朝外招手。

  裴珏仪尽管满怀惧意,但仍牵著儿子跨过门槛,听说他毁了面容性情更恶劣,不知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相公……我带了晨儿、翔儿来看你。”

  “看我什么?看我被火烧成了什么样子了是不?明知道我的伤还没好,你就带著两个孩子急巴巴地来看我的笑话?”他坐在床内盖著被子,根本让人无从得见他的模样。

  “不是的,我……”

  “出去!”

  “相公……”

  “出去出去,给我滚出去!”

  “祁儿!”穆皓适时发话,“珏仪是关心你——”

  “我不需要她的关心!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海晨和海翔俱被怒吼给惊著,紧抓著母亲衣摆。“娘,我怕……”

  “晨儿、翔儿乖,爹生病难过很痛很痛,不是故意这么大声的,咱们等爹好了再来看他好不好?”

  “他不是我爹,他只会打娘……”

  “晨儿!”珏仪急喊,焦灼地望向床铺,却意外地不见丝毫动静。

  “你们走吧!不要再来了,我已经不是原来的穆祁了。”

  沙哑的声音充斥著疲累倦意,不再盛气凌人,不再气焰高张,令珏仪震撼,也让穆皓侧目。

  “穆祁已被毁了,再也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哈哈哈哈……废人一个,不能以面目示人的废人!”

  “珏仪!”穆皓趁机推著媳妇走,“快走吧!祁儿受的刺激过大,神智错乱,你和孩子们在这只会使他的情况更严重,别把孩子们吓坏了。”

  珏仪只有依言,却回眸望了被床帘遮住的丈夫一眼,将许多疑闷扫进心底。

  穆皓直至关上门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不得不佩服儿子的聪明,若以神智错乱之由推搪,为了不影响孩子,珏仪必不会常来,这样揭穿秘密的机会便锐减了。

  “爹,以后若弟媳问起分房而眠之因,就告诉她我被火伤得很深,已无能人伦即可。”

  对呀!他怎没想到,如此一来所有的改变就都有了完美的解释。

  “可是……你不觉得委屈吗?”

  “爹,以前我只是见不得人的怪物,如今我能和爹相聚长栖于此已是造化,孩儿还能求什么?”问生笑笑,他早就忘了委屈怎么写了,最艰苛的都经历过了,目前平稳的日子已是他感念的福气,又怎会有委屈之说?

  “孩子……”儿子愈明事理,穆皓就愈自责,“是爹不好,没让你过过好日子……”

  “爹,孩儿从未怨过谁,世人愚昧只看皮相,这点我早就明白,对只凭一面之词便妄下判定的俗情唯有惋惜,娘曾说过只有智慧之士能堪透表象美丑,孩儿能拥有识人之器,爹该替我高兴才是呀!”

  穆皓愣盯著儿子,完全被他的胸襟折服了。

  “对了,爹——弟弟真的对弟媳动过粗吗?”初闻晨儿之言时,他简直不敢相信,夫妻不都应该相敬如宾吗?穆祁既然娶她,为何不善待她?

  “你弟弟……唉!都是我管教无方,不过这样也好!”穆皓硬起心肠不愿去想那孽子生前种种,但作痛的心依旧抽搐,“上天怜我穆皓,让他少作几年孽……”

  问生见父亲凄怆的背影,也黯然了。

  第三章

  这间庙位于汴京城郊,不大,脏脏旧旧的外观令人提不起兴致进去遛一圈,若好奇瞻望,只能看见庙内供奉著尊黑黝黝的神像,辨不清是哪尊神,庙祝又是一位瘸子,种种因由累积起来,造成这间庙香火衰微门可罗雀,久之,也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

  扣云以曼妙的身姿跨进幽暗小庙,也没和庙祝招呼一声便拈了一炷香祝祷,庙祝也像没事人般,一跛一跛地关了庙门,又窝回小椅打盹。

  插上香枝,烟飘袅袅,轻灵灵地没入无形,只有案上摇曳的烛火映揽出许许多多明暗不一的层影。

  “把我叫来有什么事?是不是有瘟神的消息?”

  横梁盘踞著一道黑影,似与闇沉同存般,突兀地闪入光线,像根鸿羽悠渺渺地著地,不惊点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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