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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刺美人鱼 page 3 作者:李馨

  该去看看他的情况了,她调配的毒可不是一般的毒,必须依人的体质而更动剂量毒性,倘若他比想像中的壮硕,就比较棘手,可能需要长一点的时间潜伏毒素不让他发现……届时要他生便生,要他死就死,此仇此恨要如何了结就操之在她,任他再顽强也没用。

  凝望明亮的月色,没由来地落寞,月圆人缺啊!这世上已经没有她的亲人了,身如孤舟漂荡,明日何处?去向何方?苍阔天地何所依归?又怎地掷度此生?素手碰门挪开另一室房,方盈盈跨过门槛,便教那方端坐加帝般的男人给震慑了神绪。

  他怎么能那么威武,那么神俊,那么……教她不知眼神要落在哪才能平息胸中鼓噪的雷鸣?

  “你醒啦?”扣云斥喝自己不可乱了阵脚,不可让他看出她的怯懦,以及那一堆莫名其妙的思维,所幸她的身姿翩盈,没有露出除了秀艳之外的不安。

  他不动,只是用炯炯滚烫的目光跟著她,嘴角的血丝已凝干,却犹未拭去。

  扣云纳闷,他怎能恢复神智?依她的毒应能让他睡上几日夜才是呀!况且他又有箭伤,以及她忿而薄惩的两掌,内力就算再雄厚也不可能立即清醒啊!莫非……他是烧昏头了?

  趋近他,她确定他不是睁眼睡觉,嗯!面容果然透著高烧中的酒红,连呼出的气也氤氲微雾。定睛审视他,心知他此刻其实无意识,只是天性中的坚忍促使他坐起,他也真不简单,竟有此毅力——她再一次感到不解,何以这种人会是为恶好色之徒呢?真是暴殄天物,枉费生就这么一副强健又汹魂的体魄。

  唉,她是不是该找个人把自己嫁了?连对仇人都能衍生遐想,她是中了哪门子邪?想她秦扣云,以冷岚之名横扫武林,迷惑了多少浪子侠客?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之人不知凡几,她非但没有多瞧一眼,反让这连面都没有见全的纨夸子弟给撩拨情绪,要给师兄知道了,他不杀了他才怪!

  一边扣住他的腕脉诊查起来,一边还心有旁骛地想:会不会这代表了我已经到了生儿育女的年岁了?娘曾说过女人负有母性天职,一到时候就自然明白责任的降临……“啊!”

  她惊喊,被圈入一双滚烫的臂中,接著被逼著向一双炽热的瞳孔。

  “我还活著?”

  莫问生分不清眼下情势是假是真,头昏意沉四肢酸麻,他不是死了吗?不——他没有死,死的是弟弟穆祁,是爹救了他!

  当时他受制于毒箭,无能自救,爹冲进火焰拚死将他驮了出去,而弟弟伏在三步之遥的前方,没有哀喊,也没有挣扎……在他和穆祁之中,爹选择了救他。

  曾短暂地苏醒,房内除了爹之外别无他人。爹告诉他穆祁的死讯,澄澈的眼净是教人见了心痛的苍老,权宜所致,他替他戴上半边面具,要他顶替已逝的穆祁,重新过他的生命。

  是的,他能摆脱瘟神二字了,他有机会重生!以穆祁的名字延续他的一切,不必再卷入武林是非恩怨,不用再背负不实的指责沉苛,他可以再活一次,他该欣喜若狂——重重叠叠的失落蚀空了他的感觉,渺渺茫茫地什么也抓不著。他真的还活著吗?

  他的重生来自弟弟的牺牲,他再也不是莫问生了,该庆幸?该悲叹?他没有主意。

  她……好美,是仙是妖?!从不曾见过能集妩媚冶镑与稚真多情于一身的女人,她却教那些个字眼活灵活现起来,秋水翦翦频迭醉波,眉如燕掠清湖,唇似初绽晨樱,娉娉袅袅柔弱无骨地依在他臂弯,端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迷糊中仿佛又昏沉了几分。

  倾首,他朝那两瓣晨樱吻了上去,想尝尝花的滋味,怀中娇躯先是一僵,然后暴躁地挣动捶打,他钳住她的手在她的柳腰,吻得更深、更切、更痛、更迷疑。

  活著,替别人活著,是辛?不幸?该?不该?

  “啊……”扣云的唇角逸出无力的呻吟,无法反制,不能抵抗,就这么突然地被锁在他臂中任他恣意索求她的唇、她的香。好霸道的男人,好霸道的吻,好……好!

  不行,反抗呀!秦扣云,你要反抗!用袖里的毒针呐!

  可是……针上抹的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你好甜。”

  似是意乱情迷般,他喃了一句,未待她厘清神智,又占住了她的柔媚,让她跌入了斑斓彩灿的朦胧中,飞升,坠落,炽热,迷眩,脑海只容了一句话,反覆回旋荡漾:他好霸道,好霸道……不知何时,她的手自由了,颊旁却多了双轻柔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著她,呵护的摩挲她无瑕的肌肤,抚著她的发,倾尽他的温柔,他的指尖传递著燃烧的眷恋,让她又迷惘又恍惚,好似……好似被牵动了什么,又被抽走了什么,浑浑噩噩、虚幻神离。

  “请你……”问生胸口的痛又肆虐撕噬著他的灵魂,那眼神看得她好痛好痛。

  “请你给我活下去的理由……让我的生命有梦……”他摇头,为自己的空虚,为自己的无能。“我从来不晓得什么是梦……希望、美好,没有一样停留过……从来没有……”

  “穆祁——”头一回,她唤出这两个字,不带恨不含怒,怜惜又凄楚。

  “不!”不是穆祁!“问生……莫问生有多难多苦……莫问……生有多难、多苦……”

  莫问呐!

  扣云愣愣地直到他力竭伏倒,才扶他躺下,为他添被弄枕,那被面具遮了额的脸庞睡了,或许该说屈服在高热下,但眉间、睫畔、唇角,犹留著淡淡的忧郁。

  思著,想著,她放下了怔抚著红肿的肩的手,出言,竟是冰冷,“会的。我会给你活下去的理由;同时我也会让你死得明白俐落。”

  猛地,门外轻响,她惊觉地喝,“谁?”

  “师妹!”

  扣云略颦眉,起身开门,一款夜幕溜了进来,果不其然,他杵在槛外,通身墨黑宛似与夜相融,削瘦的脸在见到她时显得无比和柔。

  “不是叫你别来吗?”扣云略有责怪之意。“如今御史府戒备森严,万一出了什么纰漏,坏了我要事怎么办?”

  “我不放心。”汉子简洁吐语,“御史府还没能耐动得了我,你多虑了。”

  “我是怕你惊动了他们反碍了我的行动。”她让他入内,室内只有一盏油灯晃荡。“我不能留你待太久,有事吗?”

  他走到床边,灵巧得有如猫足的身手,没有带起任何震动,驻足,半晌后方启口,“为什么不杀他?”

  “不到时候。”

  “‘时候’的意思是什么?”

  扣云掀眉,语气却未见半丝波动,“你不信任我?”

  “你明知我是担心。”

  “是吗?”她不置可否,冷冷淡淡地说:“那就更该相信我的决定,这一趟,我会要回穆祁欠我们的。”

  “穆皓不在内?”他的脸还是硬邦邦的。

  “冤有头债有主,我本来就没将穆皓算进去,秦扣云恩怨分明。”她凝神注意外头有无风吹草动。

  石岩军注视著他美艳的师妹,这么多年来吸引他的不是那张倾国姿容,也非她冷漠得不为所动,连他自己也理不出个所以然,真正令铁石打造的石岩军放不下的牵挂是为了什么?

  他不需要女人,偏偏就是不由自主地想她、念她,为她而痴因她而狂。

  这样的感情——好难!

  “眼线传来消息,瘟神已进汴京多日,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对上了别正面冲突。”

  扣云忽叹,端详她自幼便寡言内敛的师兄,石岩军是她父亲鬼羽秀士踏碎天涯才寻著的练武之材,可惜在找到他时他已经历非常坎坷的遭遇,因而封闭情绪,他们花了数年的时间才让他开口说话,虽然他年纪大她五岁,但她却是心疼他的。

  无梦无情的残眉石岩军只对她笑过,尽管在她眼里那不过是僵笑,但她清楚那对他的意义。

  他是杰出的、挺拔的,甚至是英俊得教人气忿吃味,但他自己似无所觉,活在独自的沉冷下,连笑容也是冷的,甘愿无梦无欲——不像遍寻不得活下去的理由。为什么他独独对她不同?

  “师兄。”突兀地,她问:“你有梦吗?”

  石岩军一愕:梦?!她怎会忽生此疑?

  “还是希望、美好?你有没有想像过?”

  希望?美好?好陌生的字啊——早在被师父带走时,他就连同灵魂一块丢抛在那被水淹没的故乡,爹娘、弟妹和所有回忆悉数埋葬。希望、美好,太禁不起打击,太脆弱,太易碎,太伤人,这种东西他不要。

  “你呢?”他反守为攻倒问了句。

  “我?!”扣云嫣然一笑,“我的希望、美好就是报仇,为爹报仇,为妹报仇,这身仇孽就如同我的梦,噩梦!我不知何时能摆脱,也没奢求有朝一日能重新来过,我也一样缺乏活下去的理由,真正为我自己的理由。”

  “也?!”他犀利地挑出关键字眼,“是谁让你想到这些?”

  “你知道了又如何?杀了对方?”扣云不冷不热地一瞥他站得笔直的身影,口气风轻云淡,“我只是想了解梦是什么罢了,这也值得你伤神?”

  “我不认为你真的想了解。”

  “是你不愿了解,别一口便否定了我的想法。”扣云口是心非地撒谎。

  石岩军沉默了半晌。“我们都是相同的。”

  他是对的,她和他的本质都是一样空茫,一个是曾有过却失去,一个却是还来不及拥有便被血海深仇榨干了心灵,所以他们不愿了解“梦”,因为它好得让他们负担不起。

  扣云不作无谓的辩驳,在这从小一块长大的师兄面前,她瞒不了什么,索性耸肩,“随便你怎么说,反正这有我,你不要再来了,专心对付瘟神就是。”

  逐人之意十分浅显。

  石岩军知道他揭穿了师妹最不愿承认的伤疤,惹她不悦,于是不再多言,投下忧虑的一眼,离去。

  门再度开合,放走了几引灯光,却关住了她失措的帐惘。

  为什么人会有报不尽的仇,雪不尽的恨?有时她真的好想放弃所有仇恨,安适恬淡地作个山野村妇,不涉足江湖,不履及武林;不必利用外貌周旋在狡诈的男人之间,不必为了组织而勉强自己虚与委蛇,她好像抛弃父亲留给她的一切,组织、仇恨、身分、威名,远离尘嚣,去找她的梦,她的平静,她渴望拥有却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莫问生有多难、多苦。

  “是啊!莫问。”扣云将视线调往床头,高热中的他显然睡不安稳。“穆祁,这点你倒是比我看得开。这思量之间你是如何拿捏?又是怎么看待?”

  生命的代价,你又要拿什么来偿还呢?

  夜,好沉,好黑。

  房中的灯光簇动,而墙上的影随光波荡,静静地守著无声的夜,与之共等待晨旭的朝阳,并祈祷答案就在不远的前方。

  ***

  “娘,晨儿想吃……想吃……”

  “翔翔也要!”

  “乖!这桂圆汤是给秦阿姨的,秦阿姨替爹治病很辛苦,让阿姨先尝好不好?娘回头再炖一碗给你们吃哦!别吵哟!”

  秦扣云老远就听见裴珏仪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声音除了温柔还是温柔,那种她一直想要的嗓子,端庄婉约又合宜的大家闺秀,不缀自静的气质,娇怯似柳却散著为人母的少妇风韵,她一直想要的角色,一直想要的日子——启门,恰巧迎上拢手欲叩的裴珏仪,扣云理了理衣鬓,对门外清亮的阳光感到不适,连招呼也没,便迳自踱回桌边。

  裴珏仪对扣云冷淡的态度略感腼腆,清了清喉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秦姑娘,膳房说你没用旱膳,我怕你太过劳累,便端了碗桂圆汤给你润润喉垫垫肚子,希望没有扰了你……”

  扣云回首,侧著身子漾著绝代的风华,举手投足俱是恁般令人忘神。“进来呀!你喜欢让两个小家伙让太阳晒出一身汗吗?”

  珏仪被她那秋瞳内流荡的水光给慑走了神,一会儿才如梦初醒地领著两个儿子入内。

  放妥汤点,珏仪的眼睛转回她身上,随著她的来去而流动,禁不住脱口赞道:“姑娘好美呀!”

  “哦?”扣云喏了声,没将它放在心上,手边忙著将针具药粉等医器分类收好。“美这层皮有何用?老了不也一样凋零。”

  “不!姑娘不止美在脸,姑娘的美是种蕴于内的特殊,疏冷而距离,傲而不骄,让人想亲近细细端睨,却又怕冒犯亵渎了姑娘的光彩……”她蓦然红了颊,因为扣云停下工作投向她的留意,“对不起,我多言了。”

  “不,”扣云吁了丝气,“真要说美,你才是美,我永这都学不来你谦和文雅的风范。”

  她的外貌,扣云明了的,男人们会追著她不放,是因为她这张乍然令百景失色的容颜,她太媚艳,一双桃花眼总有意无意地汹慑所有人的惊叹,初遇她的男人不是对著她流口水就是拿色迷迷的眼下流贪婪盯著她,这种美,不知让她暗地里怨了几回。别的女人总妒羡她独得上天恩宠,却不知这副皮肉是上天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日日夜夜困锁著她渴望自由的梦,教她插翅也飞不出这座伴她一世的牢笼。

  是否人都是贪心不知足的?还是自己的眼睛永远只看得人家的好而辨不明自个儿的幸福?这山只见那山高就是这样吧?

  这繁琐的心郁,是珏仪不了解的,所以她才对扣云倏现的寡欢疑惑。

  “娘,秦姨姨好看。”绑著小冲天辫的海晨拉著母亲的衣衫说:“好像薛大娘做给她女儿的布偶,脸都红红的。”

  一旁的海翔似是为了印证哥哥的话,拚命点头。

  扣云跄下来牵起海晨的小手,有趣地问:“那秦姨姨有没有比娘好看?”

  海晨想都没想就摇头,“娘是最好看的,姨是第二好看的。”

  海翔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决定支持哥哥,把头点得上下晃动。

  扣云轻笑,亮了厢房一室似水和芒,“你瞧,在小孩心里母亲永远是最美的,只有澄净的心才能看穿皮相的美丑直入内涵,小孩就是这点让人望尘莫及,他们真美。”

  “姑娘也是呀!”

  “我?!”扣云抬眸,笑颜里渗了抹讥诮,“世上只有这个字永远和我搭不上边。”

  裴珏仪不这么认为,一个不以自己优越外表而恃骄的女人必有她不为人知的涵养智慧,她看得出来秦扣云不像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浑身浸淫著清冷的韵致,言谈间却揉著男人的气节豪情,不拘泥于章典,不受制于礼教。惊为天人的姿色下是颗玲珑透澈的心。

  扣云的眼抓著裴珏仪那袭祥和宁静的贤淑,心思不觉飘到他身上,想必他也是看中了她的清雅才娶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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