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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刺美人鱼 page 11 作者:李馨

  海翔也咯咯地起来重申,“亲好多,好痒。”

  “爹说了好多话,晨儿不懂,有对不起,什么谅,还有爹不是爹,是伯伯。”

  “他要你们原谅他?”珏仪呆滞地瞪著不停迎风旋动转圈的风车,仿佛她的心也陷在其中转个不休,忽上忽上,她该抱著希望吗?她有机会重来一次吗?他真的能当她的丈夫,能当晨儿、翔儿的父亲吗?

  “少奶奶?少奶奶!”

  “啊!”珏仪回过神来,但见家丁站立面前,“什么事?”

  “少爷嘱咐小的转告少奶奶,晚膳后他在书房等你。”

  “等我?!”珏仪发觉她的呼吸不争气地乱了节拍,未及细问,那家丁就已离开,害她没问出他的用意和神色。

  “娘笑了o也!”海晨拉拉弟弟,幼小的他犹分不出母亲笑中的羞涩和寄望,只直觉地跟著她开怀,“好漂亮。”

  “嗯!漂亮,漂亮。”

  虽然这份不为人知的情怀没让两个小孩看穿,却一丝不漏地看在蛰伏暗处的一双眼里。

  一双宛如岩石打造般冰冷的眼里。

  ***

  初更方响,更夫的脚步声犹在远处,珏仪便安置妥两个孩子,踩著细碎而端庄的步伐来到书房,在她敲门的同时,屋顶上飘下一缕鬼魅般的黑影趁敲门声的掩护落定于瓦面。

  “请进。”

  珏仪的掌心冒汗、心思紊乱,难以理出正常的头绪,举止也因紧张而略显滞拙,“你找我?”

  “坐。”他的半边面具明灭著烛光,炯然敛芒的双瞳恍如另两盏黑色的烛火。“茶还是热的。”

  “你……”她不知是否该直言,面对这莫名令人安心的“相公”,她不再像以前那般唯唯喏喏,反能鼓起勇气坦率诘问:“要我来就是想请我喝茶?”

  “喝茶只是要你缓和下来不再紧张,请你来则是有要事想问你说明。”尽管事实在脑中百转千回几欲出口,但仍顾忌她得知一切后的反应,事实对她而言太不堪了。“我想先谢谢你在我出府时替我照顾爹。”

  珏仪啜了口茶后,压下了局促的心绪,“你爹也是我爹,向我道谢太见外了。有什么就直说,我们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摊开来讲?”

  “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问生暗留意她的神情,以防她有何激烈举动,“我并不是你丈夫。”

  她战栗了下,轻轻吸了口气,知情是一回事,听他亲口道出又是另回事,喟然而叹,自己果然没有想像中坚强。“如果你说的是你不是以前的穆祁,那我了解你的意思。”

  她真的了解?莫问生有丝不确定,只好再进一步澄清,“相信你已经发觉我和以往不大相同……”

  “劫后余生,任谁多少都会有些改变,我能理解,你不用担心我无法接受。”她截断他的话。

  问生深深一吁,“我想说的是——裴姑娘,不,我应该称你一声弟媳,我不是穆祁,我弟弟,也就是穆祁已经死在那场火中,你葬的那个人才是你丈夫,我只是……”

  “我知道。”珏仪已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我说过我明白你的意思,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一阵窒重的沉默。

  捧起茶杯,杯中水面震荡,诚实地反映出她所受的冲击与心内的煎熬,将脸俯于茶香氤氲中,渴盼藉热气遮掩面上复杂交错的表情,“死都已经死了,就不要再提他了。”

  问生一骇,这无情的声音真是出自贤淑的她口中吗?

  “我不想问你为什么要冒充他,对你的另一个身分也无意追根究柢,我只要保持现状就好。”她低低的,淡淡的说:“我不会干涉你做任何事,只要继续名义上的夫妻生活,让海晨、海翔有个爹疼。其他什么我都能不计较。”

  即使是假夫妻也没关系,她只求能重新活过,重新给她两个孩子一个爹,一个会疼他们、爱他们、亲他们的爹……和一个不会打她的丈夫,只要这样,这样就好了!

  “就算我和晨儿、翔儿一丝血缘也没,我也会疼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况且我是他们的大伯。”

  珏仪眼眸刷然一亮,猛然抬头,“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珏仪——你介意我叫你珏仪吗?”问生见她摇头方又说下去,“本来我也打算就依如此过日,但我觉得有必要向你坦白,我会假穆祁之名是因为若以原来身分与爹相认将为御史府引来灾殃,所以爹便悄悄换了我的身分,欺骗了你实在抱歉。”

  “没关系,我并不在意。”

  “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请你原谅我不能再假扮你的丈夫。”不惯迂回的他索性一并道出,“我已心有所属,如此下去对大家都不好。”

  珏仪的身体冻住,霎然间被打下冰窖。“你是说你要休了我?”

  “不!我的意思是让已经不存在的消失。穆祁既然已逝世,就不该再有这个人出现,我也不愿意假他人之名享受属于别人的一切。”

  “你不也是爹的儿子吗?穆祁有的不也是你有资格拥有的?”珏仪似是想挽留什么般,“现在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改变?你已经是穆祁了呀!”

  “我永远不是穆祁。”他只是平静地陈述,“我是江湖人士,诈死对我而言不是件难事。等一切都恢复原有的样子,我会另想办法住进来——以我自己之名。”

  “是啊!你能假冒已死之人,让自己再假死一回又何妨?对你来说顶替别人是家常便饭,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不?”

  “我从来没有这种意思!”

  “可是你做的不正是这种事吗?”她苛薄地问:“把别人玩弄在股掌之间很过瘾是不?

  你让我们衍生希望,正庆幸上苍眷怜时,又毫不留情地毁去我们的希望,你想要我把你这种行为称作是什么?同情?怜悯?还是你一时兴起的游戏?”

  问生缓缓闭眼,因为他无法辩驳。

  “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她抓住他,力气之大连自己也毫无所觉。“你可以娶那位姑娘,甚至让她做正室也无所谓,只要你能当晨儿、翔儿的爹,你爱如何就如何,我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相信我!看在小孩的份上,我求求你别毁了孩子的希望,他们一直期盼他们的爹会爱他们,你替穆祁做到了这点,不管是同情还是可怜,请你继续下去,别伤害他们!”

  “我……很抱歉造成今天的局面,但我终究不是他们的爹,你想想,瞒得了他们一时,瞒得了一世吗?当以后他们意识到我冒充他们的爹,那对他们的伤害和打击不是更大?”

  “既然你知道会这样,又何必对孩子那么好?”珏仪疯狂地嘶喊,“既然如此又何必理我们?让我们母子自生自灭不就成了?为什么偏要给我们希望?莫问生,你好残忍!你比你弟弟还要残忍!瘟神,不愧是瘟神,杀人不眨眼的瘟神,我恨你,我恨你们穆家!你为什么不和穆祁一样死了算了?为什么要一而再地折磨我?”

  “珏仪……”

  “滚!我不要见到你,”接近崩溃的珏仪一把将桌上的东西全扫掉,铿锵破碎之声大作,恰如她濒临决裂的心。“走!给我走,不要再接近我和我的孩子!”

  问生嗒然,“我只能说我绝无意伤害任何人。”

  “哈哈……”她咬牙切齿状若厉鬼凄问:“这叫无意伤害任何人?莫问生,够了,不要再用谎话骗人,我受够了,求你们放了我吧!走,别让我再看到你,别逼我离开这里!”

  他还是伤害了人,他从未有害人的念头,却总是伤害了一个又一个的人,让他们个个忿恨狂怒指他为瘟神……这种日子要到何时才会终止?!

  “如果可以,我宁愿拿我的血来洗清我的罪孽……”

  到底是哪出了差错?莫问生是不是本就不该存在?扣云呐!这种疑惑可有答案?可有答案?

  门开了,他被愣伫门外的仆佣引去注意。

  “少……少爷!”他惊悸地喊,“小的听见些声音,所以来看看……”

  “没事,你下去吧!”他轻描淡写地打发,由于心头被愧疚占满,以致没察觉下人鬼祟闪烁的神色。

  当门温柔地合上时,珏仪瘫坐于地,犹存泪滴的脸孔苍白失色。

  屋瓦上的石岩军运功于指,往瓦一戳,开出细洞让他观视,而他看到的只有一位流著无声泪水的女人。为何他会不自觉地担心她,为她感到难过?

  珏仪完全失措了,“我只是想给孩子一个爹……”

  值得吗?拉下了脸抛弃了礼教,恬不知耻地求陌生人当她的丈夫,她为的是什么?她的一生就只为别人,替自己求个平稳的生活难道也是奢想?她这样的生命究竟还值得什么?

  涣散的视线停留在掌心的泪珠上,也许,她只值得自己的眼泪吧……不知为何,目睹此景的石岩军,对瘟神的恨意又莫名地深了一层。

  ***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眼芳草。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苏大先生的西江月,意境恬淡悠远,难得你识得。”倚在他胸臆,她娇然取笑,那怀中的清风明月,总教她难以自己地痴醉,“亏得你是江湖人,书还念了不少嘛!”

  “流浪的日子,其实也没多少安定的时间可让我钻研书册,只是承袭了我娘对苏大先生的景仰,多少会一些他的作品。我娘第一首会的词就是东坡居士的江城子,她常常念著,忆著我爹教她时的种种甜蜜。”

  “难怪……”扣云隐隐恍然,难怪他连昏迷之际也记著这阕词,动荡颠沛的日子对他来讲必定相当难熬;不过没关系,那都过去了,今后有她在,她绝对会让他们的下半辈子幸福得连神仙也嫉妒。“那你呢?你最喜欢的也是这首词吗?”

  “不!”他整个人笼罩著浅浅的光芒,似月般和柔又像水般透明,厚实的掌让她捧著贴在颊上,传道彼此的温度,连隐于皮下的脉动也如许清晰地跳跃著一个字:爱!

  “触动我心头的词是另外一首他于沙湖道中遇雨,一时心血而作的——”

  “我知道,是定风波!”扣云欣悦地嚷道:“你也喜欢这首?”

  “心境颇似,故有所会。”

  “快念给我听呀!”

  “你不是晓得?”

  “人家喜欢听你的嗓音嘛!”她偎得更紧,风响、树摇、溪奔和鸟唱都比不上他的嗓音,“我要你多说话,这么副酒般醉人的声音不多说些话太可惜了,以后我一定要把你训练成啥心事都藏不住的人。”

  “这有何难?我爱你。”

  她一撼,他的这句话永远能令她震凛欲泣,“怎么忽然说这句风马牛不相干的话?”

  “你不是要我坦言我的心事吗?现在我心里的事只有这一桩,你不喜欢?那我不说了。”

  “欸!谁说不喜欢了?”扣云急急解释,“我只是意外……哦!你明知道,讨厌,欺负人家啦!”她爱娇地瞪著他晶亮逗趣的眼神,捶了他两下,“罚你吟诗念词。”

  “罚我一辈子不离开你不更干脆吗?”

  “这还用罚吗?你已经甩不掉我了,现在才说这些太慢啦!我和你的情分准缠在一块,岁月洪荒也无法更改了。”

  “人怎能爱得这么深?”这崭新的感情,是如此突然地苏醒,仿佛已蛰伏了千年万年,爱得他好舍不得,好害怕。“云,我宁愿你少爱我一点,世事的无常太恐怖,万一我有什么意外,教我怎么放得下心……”

  “胡说胡说胡说!”扣云一迭声地斥言,“谁要你胡思瞎谈?我不准你再说一句这种话,一个字都不准!我们会活到很老很老,会幸福得神仙也嫉妒,然后子孙满堂,同年同月同日死,来生再相识相爱,你陪著我,我也伴著你。”

  “云,我只是怕——”

  “没什么好怕的。问生,别再说了,那根本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没有人会这样对我们的,你就是这样,净顾虑有的没的,这毛病也要改掉,知道吗?”

  他的眼光,溢满了深挚,那无尽的爱恋几乎绞痛她的心,她忍不住圈住他的头,献上她万般浓郁的真情;直至换他掬起她羞如夕霞的嫣媚,方又以那缕搅动漩涡的嗓吟诉:“莫听穿林行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小姐!”

  “啊!”扣云骇然睁目,惊魂未甫地将视线定于巧婢脸上,呼吸的急促几乎挖空了她的心口,“我怎么了?”

  “小姐!”巧儿担忧地替扣云拭汗,“会不会太勉强了?”

  “不,我没事。”扣云甩甩头,心知自己因炼药太急进反受药气侵脑,以致晕眩而忆起与问生相依的片段,接过巧儿递来的湿巾,她胡乱抹了两下,略微定神醒脑再端望热气蒸腾的丹炉。“第一批药汁熬得差不多了,巧儿快去准备第二捆药材混进合熬。”

  “小姐,第二捆药性比第一批的还烈,合熬时会释出毒气反噬你的功力……”她焦灼地端详小姐憔悴倔强的神色,“不要再催火了,放慢点好不好?”

  “不行!这种速度还不够快。”扣云暗暗调息以平复脉搏的紊乱,但那股不安不减反增,宛如心脏被牢牢抓著并被施力扣制压得浑身沉甸甸的,这种不安令她恐惧,“巧儿,我感觉有些不对劲,你再添柴薪,我要运功将火势催烈!”她一个手势阻止她作言,“巧儿,帮我,我必须快点炼好解药,只有早点见到他才能让我安心,他对我很重要!”

  这是她心高气傲的主子?那翦水秋瞳中的恳求可是爱?是谁有如斯魔力改变冰一般的秦

  扣云?!

  虽然忧焚犹在双眉,但她唇边却露出浅笑,“小姐,奴婢不知该向你道贺还是为那个男人带来的麻烦咒上两声。”

  握住巧儿的手,扣云第一次感觉到敞开心胸的温暖,欣然地掀开艳唇,她道:“我想你该同情的是他,因为麻烦全是我惹的。”

  头一回,美得不似人境的飘羽轩,飞扬著充满和馨的朗笑。

  ***

  “爹,感觉好点没?喝药了。”

  穆皓在儿子的搀扶下坐起,不用问他也知道府内的死寂所为何来,他摇摇头拒绝凑近的药碗,盘踞心头的,分不清是喜是忧。

  “你全部说了?”

  问生放下了碗,低垂的眼没有泄漏任何心绪,“爹怪孩儿?”

  穆皓还是摇首,“只是没料到珏仪也有刚烈的一面。”已经两天了,珏仪不但没如往常随侍在侧,连两个孩子也如同消失般,府内上下气氛沉凝如墓。“其实当初要你顶替祁儿时,爹或多或少存著私心希望你能不嫌弃珏仪,是爹太自以为是,反而伤害了珏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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