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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 page 2 作者:杜默雨

  “他要辞职?”她来,他就走?

  “是啊,大概是存够钱了,准备回台中结婚。”

  “结婚?”沈佩瑜脑袋轰然一声,变得空白。

  “他和他女朋友好像交往很久了,感情很好,台北这边很多女同事想追小康,他都不为所动。”

  “Vicent,你知道很多消息?”沈佩瑜不自在地微笑。

  “都是听来的啦。每次和那群妹妹吃饭,就陪她们一起八卦喽。”余有财终于发现自己手上还握著一叠资料,赶忙收起笑脸:“对了,Grace,我要跟你讨论‘钦佩电子’的联贷案。”

  “好。”

  接下来余有财说些什么,她只断断续续听了片段,找国外资金银行……找国内合作银行……计算成本利率……五十亿元的庞大计画,远远不如康仲恩即将结婚重要。

  分手那么久了,他也该寻到理想的对象了,但她呢?仍是形单影只?

  好像有一条绳索紧紧地缚住她的心脏,再用力拉扯抽动,将她结疤的伤口撕得鲜血淋漓、痛楚不已!

  “Grace,你怎么了?脸色有点苍白?还是待会儿再跟你讨论?”

  “没什么,你继续说。”

  余有财解释完整个案子的处理重点,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地离开。

  沈佩瑜坐在位子上,眼前堆满了英文资料,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抬眼望向非洲董,深深吸了一口气,再转身看外头的天空。

  窗外飘过一片落叶,她又是心口一疼。是怎样的强风,才能把叶片吹上十几层的高楼,享受翱翔飞舞的乐趣?可是,当风倏忽消失无踪,叶片从高处摔落地面时,又是怎样的疼痛啊……

  第二章

  落叶飘飘,飘回了沈佩瑜十八岁的冬日——

  台北近郊的某育幼院里,广大庭院的一角,有一棵终年常青的大榕树,长长的须根随风轻轻舞动,飘送来远处的笑闹声。

  “小芳,你在这里?沈姐姐找了你好久,怎么不去和大家一起玩球?”

  沈佩瑜来到这个偏僻的角落,看到那位坐在大榕树下的小女孩。

  “沈姐姐……”小女孩抬起头,满脸泪痕。

  “小芳,怎么哭了?”沈佩瑜吓了一跳,陪小女孩坐到大椿树的板根,温言问说:“有什么委屈的事,告诉沈姐姐好吗?”

  “呜……沈姐姐,他们笑我,笑我妈妈神经病、爸爸会杀人……”

  “小芳乖,不要哭。”沈佩瑜拿出面纸,轻柔地为小女孩拭泪。“小芳忘了吗?小芳在这里的爸爸是詹神父,你们不都喊他爸爸?还有啊,小芳的妈妈生病了,生病一定要送到医院治疗,所以她不得不离开小芳呀。”

  “妈妈为什么要生病?”小芳眨著泪眼。

  “每个人都会生病,小芳有时候也会感冒啊,要去医生那儿打针。”

  “妈妈打针不会好吗?”

  “妈妈的病比较严重,需要时间慢慢疗养。”沈佩瑜摸摸小女孩的头发,柔声笑说:“小芳是个乖女孩,为了不让妈妈担心,现在要学会一个人过生活,这里的老师会照顾小芳……”

  “可是……我好想妈妈……”小芳“哇”地哭了出来。

  沈佩瑜心头感到酸楚,泪水涌了上来,十八岁的她都不懂得一个人过生活了,这么小的孩子,她又要如何劝她独立自主?

  她搂紧了小女孩说:“小芳,好乖,沈姐姐陪你,想妈妈就哭出来。”

  “沈姐姐,呜……”小女孩趴到她的膝盖上大哭。

  她一面流泪,一面轻轻抚拍小女孩,难得的冬日暖风悠悠吹送。

  和风中,似乎飘来某种奇异的温热感觉,她抹抹泪,一回头,看到了他。

  康仲恩站在阳光里,挺拔的身材仿佛和天光合而为一,看起来是那么高大,连他身后的大楼也矮了一截,天不再是天,而是他变成了她头顶的一片蓝天。

  他脸上带著一抹很淡的温煦笑容,正静静地看她。

  她蓦然红了脸,低下头拿面纸抹了小女孩的脸,低声说:“小芳,来擦擦脸。”

  “沈姐姐,我想睡觉……”小芳哭累了。

  “我抱她回去。”

  康仲恩走了过来,蹲下身,轻轻地抱起小女孩,让她趴在他的肩头上。

  沈佩瑜再度抹净自己脸上的泪水,也赶忙站了起来,或许是久坐的缘故,她一下子站不稳,身子晃了晃。

  “小心。”康仲恩左手抱著小女孩,右手还能用力扶她一把。

  “谢谢学长。”她立刻低下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都是大学幼幼社的社员,利用假日课余来育幼院教导小朋友功课,康仲恩是她这一组的组长,她则是最沉默的组员,她不像其他女同学活泼开朗,既会带团康游戏,又会想活动点子,她只会陪心情不好的小朋友聊天。

  草坪上孤伶伶地丢了几颗球,空气中仍有欢笑的汗水味道。

  “大家都回去了,小朋友也准备吃晚餐了。”康仲恩向她解释。

  “学长还没回去?”

  “我看你不见了,过来找你。”

  沈佩瑜又脸红了,只敢低头看自己的脚步。

  待他们将小芳送回寝室,康仲恩走了出去,在外头和育幼院的老师讲话。

  沈佩瑜帮小芳盖好被子,顺手拿起小芳桌上的蜡笔,在纸张画了起来。

  她画了两个笑脸,一大一小,大的有卷卷的头发,小的扎了两根辫子,然后两张笑脸手牵手,背后有一个光芒万丈的太阳,她在大笑脸的头上写下:“ㄇㄚˇㄇㄚˊ  ”,小笑脸则是“小芳”,她又在右下角画了一个长头发的笑脸,正在开心地拍拍手。

  她本来想写下“沈姐姐”,但继而一笑,小芳应该看得懂她的意思吧?

  “学妹,你画得很可爱。”背后蓦然传来康仲恩的声音。

  她脸颊顿时红得像画纸上的太阳,赶忙收拾好蜡笔,再跟育幼院的老师道别,随康仲恩离开大楼。

  夕阳西下,火红带金的暮色烧得她全身发烫。

  她从来不敢奢望和学长走在一起。康仲恩念化工系二年级,是幼幼社里最耀眼的风云人物,言行举止远比同龄男生成熟稳重,跟那些把到育幼院教功课当作行善的大学生相比,他对幼幼社的活动显得十分认真。

  “我刚刚和吴老师聊过,她会注意小朋友的言行,避免再造成小芳的伤害。”

  “其实他们老师很用心,可是像小芳,她刚来这里没多久,把老师当做是学校的老师,不敢跟她们说心事,所以老师没办法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在这个时候,我们这些外面来的大哥哥、大姐姐反而比较能亲近小孩。”沈佩瑜很努力地陈述自己的看法,仍是低头走路。

  “我了解你的意思,我打算在干部会议提议,请儿童心理专家来幼幼社做演讲,教我们这些大哥哥、大姐姐更懂得去了解小朋友。”

  “学长安排活动,我一定会参加……我去搭公车了,学长再见。”

  走出育幼院大门,沈佩瑜很礼貌地道别。

  “我有机车,我载你回去。”康仲恩马上说。

  “我……我后天要交报告,我……我要去学校图书馆……”

  “正好我也要赶作业,那我请你吃晚饭,再一起去图书馆。”

  “我……”沈佩瑜口吃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机车在这边。”康仲恩带她来到围墙外停放机车的地方。

  她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更不知如何拒绝。她从来没有坐过机车、从来没有和男生一起念书、从来没有心跳这么剧烈……

  “你先坐上来。”康仲恩已经坐在机车上面,放柔了声音,以一双深邃的眼眸锁住惊慌羞怯的她。

  “谢谢。”

  她怯怯地跨坐到机车后座,双手双脚不知往哪里摆,僵硬地坐著。

  “你的脚踩在踏板上,手抱住我的腰。”

  “喔。”她循著他的指示,将脚掌踩稳踏板,再将双手慢慢地、轻轻地、摸索地伸向前,环住他的腰身。

  蓦地,她的手掌被抓在一双更热、更大、更厚实的手掌里。

  “佩瑜……”他低声唤她的名字,轻柔地摩挲她的指头。

  她慌乱地抬起头,看到他背部一起一伏,也听到他长长的一个深呼吸。

  夕阳余晖映照在两人身上,他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下车转身看她,只是不断摩挲她的手,像是宝贝什么东西似的,温柔而细腻地抚过她每根手指。

  她说不出话来,他的热度流遍她全身,有如他以那双温柔的手,抚平她剧烈乱跳的心脏,再深深地驻进她的心底。

  摩挲良久,夕阳在墙上拉出他们的影子,他终于放开她的手,骑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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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会的第一晚,他就吻了她,两人正式坠入情网。

  恋爱的感觉是如此美好,年轻的校园情侣没有太多烦忧,他们一起念书、一起参加活动,去看山上的浮云、听林间的风声、走湿软的乡间小路,发现盆栽上的初生绿芽,拿望远镜观察树梢的蓝鹊……他的喜欢,就是她的喜欢;而她的欢欣雀跃,也成了他脸上更温柔的微笑……

  这天晚上,他们结束幼幼社的会员大会,康仲恩和几个干部留下来讨论事情,她站在活动中心外面等他。

  “沈佩瑜,你在等康仲恩?”三个同社团的女孩子走过来和她打招呼。

  沈佩瑜红了脸,轻轻点头。她一向不擅和人相处,微笑就是她的语言。

  “沈佩瑜谈恋爱就是不一样,容光焕发哦,你头发去哪家名店平板烫的?烫得又直又亮,我也想去烫。”

  “我没有烫过头发。”

  “没烫过?”女孩们不信地用手摸一摸。“还真是天生丽质呢,难怪我们仰慕的康仲恩对你一见钟情,你也为他买了不少漂亮的衣服吧?”大家说著,又俯身拉了沈佩瑜的雪纺纱长裙。

  “沈佩瑜,你这个prada背包多少钱?”另一个女生问说。

  “一万二。”沈佩瑜如实回答。那是姊姊不要,给她的。

  “哇!”三个女生齐声尖叫。“我只买得起一百二的地摊货!”

  “听说你爸爸是朝阳集团的董事长,前几天我在校门口看到你坐一部宾士来上课?”

  “那天刚好我爸爸到附近拜访朋友,叫我坐他的车,平常我……”

  “哎哟!沈佩瑜是千金小姐,出门都有司机接送,哪像我们要辛辛苦苦挤公车?”三个女生齐声怨叹。

  沈佩瑜还没说出自己也搭公车,又有人兴奋地问了下去:“你们千金小姐一定有很多社交场合喽?你有没有认识很多小开?说不定你爸妈已经帮你安排好婚事,你一毕业就结婚当少奶奶了。”

  “沈佩瑜还是在家当千金小姐啦,她家家大业大,康仲恩学化工的,岳父随便给他一间关系企业,他就做得吓吓叫了。”

  “哦!想不到康仲恩这么幸运,找到一个漂亮的女朋友,还可以少奋斗二十年……沈佩瑜,将来我们毕业找不到工作的话,可要麻烦你爸爸帮忙了。”

  “我……”

  沈佩瑜隐约觉得她们话中带刺,却又不懂得如何应付,正好看到康仲恩和一群人走过来,赶忙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啊,学长来了!不打扰你们了。”三个女孩子很有默契,摆摆手说再见。

  “仲恩!”沈佩瑜迎上他的手,与他紧紧交握,脸颊泛起红晕。

  康仲恩逸起一抹微笑,轻轻搂抱她的身子,像是给与她一个亲密的招呼;她特别喜欢那一瞬间的温热感觉,也特别留恋他眼眸里的柔情。

  春天的夜风微薰,带点热气,他们牵手漫步在校园里。

  “仲恩?你们决定暑期营的地点了吗?”

  “佩瑜,我告诉过你,我爸爸有一家塑胶工厂。”康仲恩捏紧她的手掌,没有回答她的话。

  “嗯。”沈佩瑜点头,不明白他为何神情有些异样。

  “我爸爸的工厂不大,五十名员工,做上游原料加工,我和哥哥从小的志愿就是到爸爸的工厂上班。哥哥不喜欢物理化学,所以他念了五专会计科,现在在公司做财务;我以化工系为第一志愿,毕业后回去做研发和生产,我们兄弟俩要帮爸爸把事业发扬光大。”康仲恩信心满满地陈述他的抱负。

  “这样很好。”她爱他的柔情,也爱看他的自信豪情。

  “佩瑜!”他停下脚步,目光炯炯地看她。“将来,你愿意跟我回台中,陪我一起打拼事业吗?”

  “我……”她有一万个愿意,却是羞红了脸,只好轻轻地点了头。

  “小瑜!”他也不管就在校门口,立刻抱紧了她,亲吻她的额头,满足地喟叹一声:“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低声说,头脸全埋进他温热的怀抱里。

  脚踏车穿梭而过,口哨声响起,有人嘻嘻偷笑,全然没有影响到他们。

  在静静的拥抱里,他们心意交流,无言地许下了天长地久。

  还是一部驶出校门的汽车喇叭声惊动他们,康仲恩放开她的身子,微笑拉起她的手。“今天晚上,到我那边?”

  沈佩瑜脸颊晕红,声音几不可辨:“我爸妈去看美国的分公司了,我跟李嫂说,今天要去孟诗雯她家编班刊。”

  “佩瑜,你跟我在一起,也学会说谎了?”

  “都是你——”她想到彼此生涩的第一次,简直羞得想跑开,但他手指紧紧交握住她的,她跑不开,更愿永永远远地让他牵手。

  夜里,在他租住的小套房里,年轻的躯体互相探索、爱抚、缠绵,他时而激烈、时而温柔:她随他在满天星斗下飞奔,只想向天地大声宣布,太阳月亮都不再重要,只有仲恩才是她的一切:他是她的最爱,也是她的唯一……

  激情过后,她枕在他的臂弯里,很疲倦、也很舒服地睡著了。

  原有的甜蜜夜晚,却因纠缠她多年的梦魇而变色。

  “你生不出儿子,不要再生了嘛!把身体都搞坏了,好了!你不要哭哭啼啼的,哪个大老板不养细姨?谁教人家会生儿子,你不会生!”

  这是她那位威严的总裁爸爸,正在大声斥责她的亲妈妈,幼小的她则是抱著洋娃娃,吓得躲在床底下,簌簌发抖。

  “死囝仔!死查某囝仔!你为什么不是男的?”妈妈将她拖了出来,拼命甩她巴掌,拿衣架打她的小屁股,狠狠地抽、重重地打,脸孔扭曲地大骂:“你三个姊姊都十几岁了,我冒著高龄产妇的危险,就是指望你帮我出口气,偏偏你少了一块肉,害我在那个女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留你干什么?打死了干净,打死你!打死你!”

  好痛!她全身都好痛!她不知道什么是死,但她知道,她好痛,她不会反抗,只会抱紧洋娃娃号哭,可是哭得愈大声,妈妈打得更用力,眼前白茫茫的,她被打到地上,爬不起来,哭不出声,痛得全身都要裂开了……

  “啊——”她惊叫醒来,四周一片黑暗,不知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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