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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 page 15 作者:杜默雨

  被赶走的滋味并不好受,她也尝过;但她不是要报复,她只是希望他死了心,回到山上,继续心无旁骛地照顾哥哥、晓虹,还有她为他投下所有心意的花园。

  回到住处,关上大门,她虚脱地靠在门上,放眼望去,是一片杂乱的客厅,到处堆满大小箱子,等待她收拾、封箱、离去。

  都告一段落了,她好累……

  来到餐桌前坐下,双手撑住额头休息。

  摆在桌上的几张纸映入眼帘,一张是房屋贷款利息收据,即使她可以拿到最好的优惠利率,但一个月还是得扣缴近十万元的本息。

  她抓过另一张纸,“手术同意书”几个绿色大字令她心惊胆跳,左手肘不自觉地摩擦左腋,去感觉那个柔软却多余的瘤块。

  长在左乳旁边的这团东西,像一个恶灵窥伺著她,一天天侵蚀她的心,分分秒秒剥夺她的意志力……

  她拿起笔,签下名字、身分证字号、地址。

  写到一半,她猛然站起来,将手术同意书撕个粉碎。

  纸片飘飘,有如她未知的命运,不知落向何方。

  她走到落地窗前,紧紧扯住窗帘,流泪望向黑暗的天空。

  长夜漫漫,她将如何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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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炎热的午后,太阳强烈,清境的空气仍带有一丝清凉。

  “唉!”

  康伯恩坐在轮椅上,在缘山居的大厅转来转去,大黄狗阿黄也摇著尾巴,跟他一起绕圈子。

  他一边叹气,一边东看西看,前一分钟还在看香草专区的精油、香皂、蜡烛、食品等各种产品,下一分钟又溜到柜台前,对著贴在上面的海报发呆。

  “大康啊!拜托你别带阿黄团团转,我都被你们弄晕了。”

  柯如茵以手支颐,懒洋洋地撑在柜台上,无可奈何地陪他大叹一声。

  “你点上薰衣草精油了吗?不是可以让人心神镇静?”

  “早点上啦,就是镇不了你们心浮气躁的两兄弟!”

  “我担心仲恩啊!”康伯恩又将轮椅驶向靠花园的窗边,拉长脖子找了一下。“我看不到他,这么大的太阳,绝对不是种花的好时间。”

  “他在挖水池啦,不戴帽子也不穿长袖衣服,他是存心晒死自己。”

  “他打从台北回来,就变成这副德行了。”康伯恩又担心地向窗外寻觅。

  “还有这件雨衣呢,他中午一打开,就发疯了。”

  柯如茵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包裹,亮出一件黄色雨衣,再翻过牛皮纸的正面,上面的寄件人正是沈佩瑜。

  康伯恩靠近柜台,仔细读著上头的地址,一对浓眉慢慢打了结。

  “大康,别把眉毛皱成毛毛虫。”

  “唉!怎么会这样,说散就散?我还以为年底可以帮仲恩办喜事呢。”

  “我才说呢,小康怎么不努力挽回?要是我,就天天赖在佩瑜姐姐她家大楼下面……啊,你的手机响了。”

  “拜托,帮我戴耳机。”

  不用康伯恩拜托,柯如茵早就跑到他身边,把搁在轮椅上的免持听筒耳机帮他戴上。

  “康大哥吗?我是孟诗雯,来通知你录用稿子了。”电话那边是在报社副刊工作的孟诗雯。

  “啊,孟小姐,谢谢你,这是这几天来听到最好的消息了。”康伯恩露出笑容,朝柯如茵点点头,她也会意地比出大拇指。

  “你上次那篇文章刊出来,我们收到很多读者回响,大家对你很好奇,觉得一个身体不方便的人,怎么能写出那么幽默的文章呢?”

  “我这人本来就比较搞怪,现在手脚不能动,只好在脑袋瓜里作怪,自娱娱人了。”

  “康大哥,你太谦虚了,真希望赶快看到你的下一篇文章,如果等不到,我可要天天打电话跟你催稿喽。”

  “糟糕,那我只好拔掉所有电话线、关掉手机,重新过我的隐士生活了。”

  “你放心好了,我电话找不到人,还准备上缘山居见你一面呢。”

  “逃不掉了。”康伯恩哈哈笑说:“没有人会为了工作来缘山居,你想度假的话,我请缘山居帮你打折优惠。”

  “好啊,多谢康大哥,我再check时间,就麻烦你了。”孟诗雯顿了一下。“学长还好吧?佩瑜突然说要去欧洲自助旅行三个月,他们吵架了吗?”

  “佩瑜不是要结婚吗?”

  康伯恩大惊,立刻用力眨眼,柯如茵见状,也凑到耳机旁边一起听。

  两人的表情愈来愈惊讶,最后,她帮他拿下耳机。

  讲完电话,康伯恩赶忙大喊:“晓虹!晓虹!”

  康晓虹从旁边的餐厅跑出来,手里捧著一个小蜡烛,开心地说:“爸爸,你看,我做好一个香草蜡烛。柯智山还在奋斗,做不出来哩!”

  “晓虹乖,爸爸待会儿再看,你去花园找叔叔,说爸爸找他,他如果不肯进来,你就说,爸爸抽筋了。”

  “好滴!”康晓虹觉得有趣极了,蹬蹬地跑走。

  汪汪!阿黄也猛摇尾巴,兴奋地跟著跑出去。

  不到一分钟,康仲恩冲了进来,满手满脸的汗水和泥巴,神情紧张地问:“哥,你哪边抽筋?”

  “这么好骗?”康伯恩摇头笑说:“难怪一下子就被佩瑜骗倒。”

  康仲恩瞧见老哥一脸笑意,自己却急得差点心脏停止,马上拉下了脸。

  “你没事?你怎么可以当放羊的孩子,教晓虹说谎?”

  “放羊的孩子可多了,刚刚我和孟诗雯通电话,她说佩瑜根本没有结婚,只是搬回她爸爸家,然后要去欧洲旅行三个月,我们愈讲愈觉得不对劲,她现在马上打电话跟佩瑜求证。”

  “什么?”康仲恩以为是自己中暑,听错话了。

  “好话不说第二遍,等电话吧。晓虹,拿蜡烛给爸爸看,哇,好香!”

  相对于老哥的气定神闲,康仲恩一颗心简直快闷爆了!她没结婚?然后呢?去欧洲?然后呢?再然后呢?她为什么要骗他?

  他无法思考,只能在大厅不断地绕圈子,阿黄也晃头晃脑地跟著他绕,柯如茵喊了一声头晕,起身去冲了一杯安神镇静的薰衣草茶。

  不知捱了多久,手机铃响,康仲恩忙将双手在牛仔裤擦了擦,接了起来。

  “康大哥,我告诉你,佩瑜没去欧洲……”孟诗雯劈哩啪啦地说。

  “我是康仲恩。”

  “学长!”孟诗雯惊呼一声,又定下心神继续说:“学长,我是孟诗雯,你应该记得我吧?佩瑜的同班同学,以前常常跟她在一起……”

  “你快跟我说,佩瑜到哪里去了?”他急得失去理智,没办法和她叙旧。

  “佩瑜不在家,她手机也关机了,我问她家李嫂,李嫂说她工作辞了,回家住两天,又说要开车到处散心,也不知道她会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反正这几年她也很少回家;我又打去天星银行,他们说她出国念博士,离职了。学长,你看,她对不同人,都有她合情合理的说法,她是存心躲所有的人。”

  不!她给他的理由,绝对不合情合理,这不只是躲避,而是伤害他了。

  他几乎失去信心地说:“会不会……她真的跟别人秘密结婚?”

  “绝对不可能。你难道不知道佩瑜只爱你?”

  康仲恩被震得心痛不已,他竟然会忽略了这个事实?!

  “学长啊!我知道佩瑜骂过你了,可是我还是要再说一遍,佩瑜对你用情之深,绝非你所能想像。你知道那几年,她过得有多惨?她捧著一本托福字汇,念著念著,眼泪就掉了下来,要不是我盯住她,她早就把身边看得到的药丸吞光光了;即使后来她稍微走出来了,交男朋友了,却是来来去去的,没一个善终,只因为你在她心目中的份量和影响力,太重、太重了。”

  孟诗雯的话,又像是一把线锯,一道道地切割过他的心。

  照顾哥哥的那些年,他很忙,也很痛苦,但他至少是跟至亲的兄长和侄女在一起,兄弟俩还能说得上话,古灵精怪的晓虹也纡解他不少苦闷;而她,只有一个朋友可以陪伴她,大部份的时间是孤寂的……

  他刚才在太阳底下拼命流汗,用一铲又一铲的泥土铲掉他的思念,但比起她在孤独冷清中成长的日子,又算得了什么?!

  如今,他们再度重逢,也依然深爱对方,为何她不愿意为他留驻,却是选择孤独离开?

  “孟诗雯,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他忧伤地问。

  “我知道就好了,唉,她没跟你透露过什么讯息吗?”

  他脑中闪过她一再刻意掩藏、不让他碰触的部位。

  “你知不知道,她胸部长了东西?”

  “我不知道,佩瑜从来没有告诉我!”孟诗雯十分惊讶:“她刚回来时,跟我说过她二姊乳癌开刀……Oh!My God!她亲妈妈也是乳癌!”

  “我明白了。”

  结束和孟诗雯的电话,康仲恩将电话放回轮椅的小桌上。

  “到底怎么了?”康伯恩著急地问。

  “我回去做网站。”

  “啊?!”康伯恩和柯如茵一起大叫。

  “哥,要顺便回家吗?”

  “晓虹还在教智山做蜡烛,晚点如茵再送我回去吧。”

  “好啊,大康,你们就留在这边吃晚饭。”柯如茵实在受不了人家卖关子,拿了面纸猛擦沾上泥尘的手机,一边猛问:“小康,你明白了什么?佩瑜姐姐在什么地方?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急的样子?我都帮你急死了。还有啊,这部电脑也有存档,你在这里也可以做网站,不用跑来跑去的。”

  “我想安静一下。”

  康仲恩逸出一抹淡淡的、释怀的微笑,转身推开纱门离去。

  柯如茵有点丧气,苦著脸问说:“大康,是不是我太吵了?”

  康伯恩摇摇头:“他真的疯了。”

  两人对看一眼,随即异口同声地说:“看网站就知道了!”

  第九章

  夏天傍晚,南台湾的火红夕阳发挥热力余威,却是烧不到病房里。

  沈佩瑜坐在椅子上,陪躺在床上的二姊聊天。

  “佩瑜,有点冷,冷气调小一点。”沈家二姊沈佩君比沈佩瑜大了十五岁,已是一个略显苍老、面容瘦削的中年妇人。

  沈佩瑜跑去调冷气,却发现早已固定在最小风量的二十八度。

  “调好了。”她以手背拭去额上细细的汗珠,不动声色地回到位子上。

  “这次动完手术,感觉身体更虚弱,老是昏沉沉的……”

  “二姊,你现在还在复原阶段,等过两天出院了,回家好好休息,身体自然会好转。”

  “接下来要做放疗,身体只会更糟糕。”沈佩君叹口气。“唉!这次不想再做放疗了,顺其自然吧。三年前动手术后,也做放疗,还不是又复发?”

  “二姊,不能放弃啊,也许做治疗的过程很难受,可是活著就有希望,更何况你也要为两个孩子活下去,你这么多年撑过来,不就是为了他们?他们很懂事,很孝顺妈妈,你不要让他们失望。”

  沈佩君轻露微笑。“你提醒我了,没有他们,我还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呢。”

  沈佩瑜握住二姊瘦弱的手,疼惜她不顺遂的婚姻生活。

  “佩瑜,有时候我会恨那个男人,为什么我生病了,他不照顾我,反而丢下我离开?也许,这就是他的个性吧,我早知道他是这种人,当年却因为爸爸和继母的反对,我偏偏叛逆,为反对而反对,不顾一切嫁给了他,二十多年来,也算是吃尽苦头。”

  “二姊,你别去想他了,想想孩子啊,看看外面的风景,你心情会开朗一些,身体也会变好。”

  “对啊,如果不是生病了,我还不能静下心来体会人生,以前啊,就拼命防著你那大哥、二哥和老四,怕他们把爸爸的财产分掉了,其实,大家还下是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兄弟姊妹?我生病,他们也会来看我、介绍好医生、帮我找一些偏方……唉!人生短短数十年,争什么?一场病,两脚一伸,不过是一场空,我现在看得很开了。”

  “二姊……”

  “我这次开刀,不想让大家知道,没想到你一直很关心我,还是被你问出来,过来陪我。”沈佩君红了眼眶,捏紧小妹的手。

  “二姊,我们是姊妹。”

  “姊妹……唉,佩瑜,以前大家忙著勾心斗角,我们都忽略你了,不知不觉,你一下子长大了,可是对于你的成长过程,我却是一无所知。说来惭愧,我好像是你回台湾工作以后,才发现有你这个小妹的存在。”

  “二姊,我一直过得很好,你放心。”

  沈佩君感慨地拍拍她的手背。“现在我可得好好关心你了,你也算三十岁了,有没有对象?带来给二姊瞧瞧吧。”

  “缘份还没到。”

  “缘份说来就来,无缘的话,怎样都见不到面;有缘的话,说也奇怪,老是会碰在一起,身边所有的事情也好像在为你们牵线一样。”

  “二姊,你讲得好玄。”沈佩瑜带著淡淡的笑容。“光是缘份还不够,还要有感情才行。”

  “这是当然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身家钱财长相都不重要,只要在你生病的时候,有人愿意坐在身边陪你,帮你递一杯开水,这就够了。”

  二姊的话,像是一根撩动她心弦的羽毛,轻轻拨弄出灵魂深处的震颤。

  心头一酸,泪水不听使唤地滑下。

  沈佩君温言地询问:“佩瑜,是不是感情遇到问题了?”

  “二姊……”她拿起二姊的手,让她摸上左边乳房的柔软异物。

  沈佩君很仔细地触摸、按捏,再放下手微笑说:“这是纤维瘤。”

  “只是纤维瘤?”

  “乳癌我还不知道吗?那是硬的,深深扎进去肉里的。”沈佩君侧过身子,抽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面纸。“佩瑜,那个男孩子因为这样离开你吗?”

  “没有。”沈佩瑜抹抹脸。

  “傻妹妹,那你在难过什么呢?这世上的男人不完全像我们的爸爸和你二姊夫。你心思灵慧、温柔善良,我相信你爱上的,一定也是一个很好的、懂得爱你的男人。”

  沈佩瑜又掉下眼泪,静静地拿面纸抹拭。

  “妈妈、小阿姨,我来换班了。”

  病床边的帘幕掀开,一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子走了进来。

  “琦琦来了。”沈佩瑜站起身,拉过餐桌,帮忙铺上报纸。

  “我帮妈妈熬了瘦肉粥。小阿姨,你要吃什么?我去帮你买。”琦琦放下小锅子,摆好筷子汤匙,又忙著拿水果。

  沈佩君让沈佩瑜扶了起来,笑说:“琦琦,让小阿姨回去休息,她也该回台北……或是回去该回去的地方了。”

  “二姊,我再多陪你几天。”

  “不用了,琦琦放暑假,可以陪我;再说我过两天出院,回琦琦那边休养,不用挂著这支点滴,生活就很方便了。”

  “小阿姨,你放心,我念医学系的,照顾老妈可是呱呱叫。”

  沈佩君欣慰地笑说:“琦琦总是说,我这个老妈就是她最好的实习对象,以前第一次让她打营养针,我痛,没哭,她倒是吓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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