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君明海一怔。
他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从还没生下来就被自己厌恶的孩子。果然,他在她的身上隐隐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还有那个自己曾爱过的女人……
「孩、孩……」他不自禁的朝她伸出手去。
「君老爷,我想您是喊错人了。」君怡歆错身闪过,「我不是您的孩子,我只是我娘的孩子。」
「妳……妳怎么还叫我君老爷?妳是我的孩子呀!我……」君明海对她的冷漠感到错愕,「妳这是怎么了?」
「我只是放下了而已。」君怡歆微笑了,眉宇间第一次不再罩着轻愁。
「呃?」君明海仍不明白,君老夫人却有些明白了。
「君老夫人,我欠君家的,是不是都已经还清了呢?」君怡歆口齿清楚的问道。
「还清了,妳全都还清了。」君老夫人点点头。
她心里明白,能够羁绊住君怡歆的亲情锁链已然断裂,君家又失去一个优秀的孩子。
「歆儿谢谢君老夫人。」君怡歆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给君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向一旁的舒致远,「将军,君家欠你的是不是也还清了?」
「欠我的?」舒致远一怔。
「是啊!将军此行不是来报复君家的吗?」君怡歆道。
「呃……」虽然他确实是为了报仇而来,可突然被她说破了,他仍不由得尴尬。
「对于这样的结果,将军可还满意?」
「这样的结果?」舒致远完全被这君家的风风雨雨搞昏了,一时还无法抓住她的重点。
「是啊!对于君怡歆身败名裂,君家在苏州出了个大笑话的结果,将军您可还满意?」她淡淡的笑了,眼里更是一片清明。
不,舒致远忽然醒悟,其实从头到尾她的眼神就从未迷乱过,即使在他情不自禁的沉溺在吻她的欢愉中,她的眼也仍是清明的。
「如果我说还不满意呢?」虽然是他决定要将这婚事变成一桩笑话的,可是事到临头,舒致远却发现舍不得的居然是自己。
「朱砂、硼砂……」她忽然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说了一串话。
她平常是不抹胭脂的,身上更是素净得没有任何香味,可是此刻,她穿著大红嫁衣,抹着脂粉、熏了茉莉香的全新形象,竟也让舒致远心神一荡。
「将军,您都听清楚了吗?」看着他心神恍惚的样子,君怡歆不悦的皱起眉。
「呃,什、什么?」他回神道。
「将军好象忘了我也是画画的,对于画坛的掌故还是知道一些的,比如有一幅画画的是只牛,奇特的是,画上这只牛白天在外面吃草,到了晚上却会自动归栏睡觉。」她索性点明了说。
「妳看出来了?」他没有太大的惊讶。
「将军,您现在可对报复的结果满意了?或者,您希望我将圣旨的事说得更明白些?」她摊开底牌。
其实说破了也很简单,皇上的圣旨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颜料,使白天和晚上能显示出不同的字迹。上次颁布圣旨是在晚上,而这次展开圣旨却是在白天,显现出来的字迹自然也就不同了。
君怡歆刚才在他耳边说的,就是显形、隐形颜料的基本配方了。至于她没有当众拆穿他的伎俩,只因为他是想藉这圣旨报复,而她也想借着圣旨来考验一下君家究竟还有没有人是真心爱她、在乎她。
不同的是,他大获全胜,而她却是输得一败涂地。
「不,不需要了。」舒致远叹息一声,「我只是有些后悔伤害了妳。」
「你……」刚才君明海打她时,她没有落泪,可他这短短的一句话,竟让她的眼框有些混了。
「妳不要哭!」他伸手想替她擦眼泪,可她的头微微一侧,他的大手便落了个空。
「男女授受不亲。」君怡歆平静的道。
他的手颓然落下。
有些事、有些人,错过就是错过了。
「事情已了,歆儿就此告辞了。」她脱下大红嫁衣,嫁衣下赫然是一身普通的青衫。
「妳……一直都知道?」舒致远这才意识到。
「是。」她点点头。
也许她是君家唯一清醒的人吧?所以一切她都看得很明白。这一场婚事对她来说只是一个赌注,可她赌输了,亲情和爱情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
唉!似乎打从出生起,她就在不停的追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累了,也倦了。
「将军,希望我们永不再见.」君怡歆平静的道。此时,她也该去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小姐,我把夫人的牌位请来了。」从舒致远出现之后就一直不见踪影的小墨点终于出现了。她的肩上背着两个小小的包袱,怀里抱着君怡歆母亲的牌位。
「娘,我带您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君怡歆接过牌位,珍惜的轻抚着,就像多年前母亲轻抚她的额头一样。
「小姐,妳可不能丢下我喔!」小墨点有些担心的强调。
「当然了。」君怡欧「噗哧」一声笑了,两人一起走出大厅,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了君家大门。
天边布满晚霞,照得人身上好象镀了一层金一样,夕阳将人的身影拉得好长奸长,君怡歆始终没有回头。
「心字胎记,她到底有没有心字胎记?」君家的喜堂里,君明海还在那里喃喃自语。
「明海,难道你还没看透吗?有没有心字胎记真的这么重要吗?」君老夫人重重的点了点龙头拐杖,点醒他。
「可是……」君明海依然茫然。毕竟这十几年的心魔,哪是这么容易就能驱除殆尽的呢?
「君老爷,我的铺子可是小本经营,您府上这亲事看样子是办不成了,这布钱还是得付呀!」
「君老爷,我的肉钱……」
原先大方赊帐给君家的人,纷纷急着讨债。
「大家不要急,这钱……」君老夫人试图力挽狂澜。
可是这些深怕慢一步,自己的钱就要不回来的众人,哪肯不急、哪肯慢慢来呢?顿时喜堂上吵吵嚷嚷的闹成一团。
唉!真是一团乱呀!
君老夫人叹息,又一次感觉到心力交瘁。
「登登登登」一阵脚步声,是小墨点又跑了回来。
「是不是歆丫头……」他们还以为君怡歆又回来了呢!却见小墨点从包袱里掏出几张银票。
「我家小姐说了,虽然她的婚事没办成,不过这些天大家出钱出力很是辛苦,这工钱是一定不可以欠大家的。这里有五千两银票,足够付大家的工钱了。」
「是是是,足够了足够了。」别说五千两,就算是一千两也够了。听到有钱可拿,现场立刻安静下来。
「不过我家小姐也说了,这钱该怎么付、什么时候付,都得看老夫人的安排。」小墨点口齿伶俐,将主人的话学了十足。
她来到君老夫人面前,将银票递了过去,只是神色间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的,毕竟这都是她家小姐熬夜画画,积攒好久的安身银子呢!
「这怎么好呢?歆丫头她出门在外,也很需要钱哪!」君老夫人怎么也拿不下手,可是被君怡歆命令要达成任务的小墨点哪肯放弃?
「老夫人,您可千万不要小看我家小姐,小姐很厉害的,一定能养活我们两个的。」小墨点夸口道。
「那——我就收下了。」君老夫人微笑了。是啊!歆丫头确实是君家这一代里最厉害的一个了,养活一家都行了,哪会养不活自己?
「那——小墨点就追小姐去了。」
「嗯,去吧!」君老夫人点点头,「告诉歆丫头要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啦!」完成任务的小墨点一身轻松,一蹦一跳的走了。
「你——跟上她们。」一直没出声的舒致远,乘此机会向熊副将努嘴示意。
「是。」熊副将立刻跟了出去。
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舒致远的嘴角挂上一抹笑。她还没告诉他,他欠她的该怎么偿还呢?他们之间又怎可能不再相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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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她还信誓旦旦的对老夫人说,小姐一定可以养活她们两人。可是时间才过十几天,小墨点就开始后悔为什么自己当时不悄悄的扣下个千儿八百两的。
就算事后会被小姐骂到臭头,总比现在眼巴巴的望着酒楼,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得好。
「小姐,这下可怎么办?」小墨点望着手里那好不容易才找出来的十几个铜板发愁。
「怎么办?当然是这么办啰!」君怡歆仍是笑嘻嘻的。
她那乐观的样子看得小墨点直摇头。唉!小姐自从离开君家后,最大的改变就是脸上的笑容变多了,可眼见就要断炊,小姐还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样子,是不是也太过分些了?
「唔……」小墨点还没开口呢!君怡歆已经夺走她手上的十几枚铜板,跑到对街去了。
「小姐,妳要做什么呀?」小墨点扬声高喊,却看见君怡饮辛苦的拖着一张旧桌子过来。
「这是……」小墨点顿时傻了眼。
「当然是摆摊做生意啦!那边还有我买的两张凳子呢!」君怡歆俏皮的朝她眨眨眼。
「啊?」小墨点还在发愣,君恰亩又将那一张没了靠背、一张没了扶手的两张椅子拖过来。
等她张罗好桌椅之后,将一包东西塞进小墨点的怀里,「喏,这是给妳的。」
「谢、谢谢小姐。」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两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小墨点的眼睛立刻红了。
「该是我谢谢妳才对,让妳和我一起吃苦了。」君怡歆有些歉疚。
「小墨点愿意一辈子跟着小姐。」小墨点立刻发誓绝不离开小姐。
「好了,先吃吧!吃完还有正事要做呢!」
说话间,君怡歆已经拿过小墨点肩上背的小包袱,找出纸笔。她先磨好墨,再摊开包袱布往桌上一铺,大笔一挥,一个简单的招牌就写好了。
「小、小姐,妳要给人画像?」小墨点吃惊的问。
「是啊!一百文大概太贵了吧?不如九十九文钱一张吧!一天画十张就有九百九十文,扣除笔墨纸砚的消耗,剩下的也足够我们吃喝了。」君怡歆细说她的如意算盘,「开张时就优惠些,先收五十五文好了。」
「可、可是您的画……」小墨点有些心痛。
以前小姐画的画,哪幅不是以百两计的,可现在居然沦落到……
唉!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她们离开君家之后,居然所有以「明秀」署名的画都被画铺拒收了。而小姐又不愿走回画赝画的路,等身上仅有的几个钱用完后,她们就陷入了困境。
「别说了,还是快点吃完了帮我一起吆喝吧!否则今晚我们就要睡在大街了。」君怡歆笑着催促。
「嗯,小姐,咱们一起吃。」小墨点将一个大馒头放到君怡歆的手里。
「好,一起吃,卖了画,咱们就去买更多的馒头。」她也不客气的接过馒头。
一来是她也饿了,二来,饿着肚子怎么画画?再说,时间就是金钱哪!
于是,这一向宁静的小县城里,今日出现了两名小姑娘满街「拉客」的奇妙景像。
「大爷,来画个像吧?」
「这位小姐,青春易逝,妳不想留下美丽的倩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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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城县衙里。
许知县大气也不敢喘一下的立在一边,而占据了原本该属于他的知县宝座的,是一个身材健硕、目光凌厉,外加一脸虯髯的男子。
「大、大人……」见这位京里来的钦差大臣盯着手里那本卷宗很久了,许知县的心里下由得有些毛毛的。
「什么?」虯髯男子——舒致远扬起双眉,对于知县打断自己的思绪感到很不满。
「这花田杀夫案,不知大人有什么看法?」许知县战战兢兢的道。
「什么花田杀夫案?」听知县说得没头没尾的,他不由得皱起眉。
「就、就是大人手里的这桩案件呀!人证物证俱在,杀夫之事证罪证确凿呀!」许知县指指他手里的卷宗,壮着胆子道。
什么跟什么呀?!舒致远没想到自己一时失神竟被知县当成对他办事能力的否定。唉~~那小女人好象越来越牵动他的心神了。
他不由得叹气。
「属下见大人看了许久,是不是属下有什么疏失……」见舒致远哀声叹气的,许知县心中更惶恐了。
「没,你办得很好。」老实说,在尾随君怡歆的一路上,他一个一个衙门检查下来,发现这许知县倒是少有的好官呢!
「哦!大人谬赞了。」许知县嘴里谦虚着,一只手却不由得伸到额头处抹去冷汗。
他才要说什么,门被打开了,急急忙忙进来的正是钦差大人那虎背熊腰的贴身副将。
「那——属下告退了。」当官多年,这点自觉他还是有的。
「嗯,下去吧!」舒致远不耐烦的挥挥手打发他。
许知县退下时,听见身后传出「跟踪的情况怎样」、「有没有打草惊蛇」之类的话,当下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
好厉害的钦差大人呀!幸好他没有收下周大户那一千两银子,否则今天他不就……
「说,她怎么了?」许知县一退下,舒致远就迫不及待的问。
「怡歆小姐在街上摆了个画摊卖画。」想到她们在街上四处拉客的情景,熊副将仍忍不住笑了。
「摆摊卖画?」他拧紧眉头,「不是已经关照过画斋不许买她的画了吗?」
自从君怡歆离开君家后,他就带着熊副将一路追踪而来,本想适时来个英雄救美,和她重归于好。没想到她这一路上将自己和贴身丫头照顾得很好,即使他暗中断了她的生路,她也能想出当街卖画这一招。
唉~~什么时候她才能向他屈服,承认她离不开他呢?
舒致远头痛的想。
「是啊!画斋确实是不再买怡歆小姐的画了,可是现在大街上有很多人愿意买呢!」
「生意这么好?」这几百两银子的画价能让普通人过个几年呢!这小小的县城怎么可能会……
他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不禁推开案卷站了起来。
「是啊!生意好到怡歆小姐和她的小丫头笑得像朵花似的。」想起君怡歆画的画,熊副将忍不住想笑。
该死,她居然笑给别人看?!
舒致远心中好象打翻了什么,酸酸涩涩的。哼!就算他以前抱着她的时候,她也从没笑得像花一样。
「呃,将军,您不去看看吗?」等了半天都没看见舒致远迈步出去,熊副将不禁感到奇怪。
「没兴趣!」他不问还好,这一问,舒致远又重新坐了回去。
「哦!那我再去监视她们。」熊副将怔一怔,正要再出去呢!身后却传来舒致远硬邦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