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吗?”我又想起在垦丁时,她对我的亦步亦趋。
“我……”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直说没关系。”我温和她笑著。
“我买了一个古董表。”
“哦?”一听到古董表,我的眼睛不由一亮,“是什么牌子?什么款式的?”
“就是这个。”她伸出手腕。
我低头一瞧,发现那是一只十分秀气典雅的女用手表。
“可以拿下来给我看吗?”我说。
“当然可以。”罗小倩将手表交在我手上。
我细细地看了看,说:“这是一九五一年江诗丹顿十八K白金的手表,很好看,只可惜是个假货。”
“什么”她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是个假货?”
“你看!”我指著手表说:“这个表面是伪造的,这几个阿拉伯数字根本就是写上去的。他们的技巧很高明,能够模仿得维妙维肖,以假乱真。”
“原来是冒牌货!”她懊恼地说:“早知道我就不买了。”
“你花了多少钱真的?”我问。
“两万元台币。”
我笑著说:“看来你有很充裕的经济来源。”
她面有愧色,慑嚅著说:“是我父亲给的。”
为了不使她太过难堪,我又问:“在哪里买的?”
她抬起脸来,说:“我有个同学到香港玩,我托她顺便帮我带回来的。”
“买古董表很容易上当。”我说:“这种东西鱼目混珠的情形非常普遍,如果你不在这方面多下点工夫研究,很容易买到膺品。”
“赵大哥,你愿意教我这方面的知识吗?”她请求著。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知道。”我摇头,“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对这类古董通常不会有兴趣才对。”
“我不是年轻人!”她抗议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好吧!”我啼笑皆非地说:“罗大人,你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她忽然噗哧一笑,“赵大哥,没想到你也这么幽默。如果你一向都这样就好了,我讨厌你严肃的模样。”
她这句话倒提醒了我,我立即敛起笑容,正色说:“小倩,你还年轻,应该以课业为重,不应该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可是我现在就急著想知道这其中的奥妙,难道搜集古董表不算是一种正当的兴趣吗?”她问我。
“当然算是一种正当兴趣。”
“所以呀!”她得到了结论,“我想去参观你的古董表,也就不算是浪费时间了。”
“这……”我沉吟著,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
“赵大哥,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她保证,“我看一下就走,真的!”
“好吧!”我答应了她,“既然你真的有兴趣,我就带你去看。”
“太棒了!”她兴高采烈地说:“等我懂得这方面的知识之后,下次就不会再上当受骗丁。”
于是我们一起离开基金会,吃过饭后,我便带著她回家。
在车上,我问她:“你一个人住在哪里?”
“民生东路上。”她说:“你呢?”
“我住内湖。”我又问:“你和你父亲不常见面吗?”
“不常见面。”她的脸色暗沉下来,“只有每个月我需要生活费的时候,才会去找他。”
“这种情形有多久了?”
“两年。”她阴郁地望著前方,“我搬出来住已经两年了。”
“我看得出来,你父亲还是很疼你的,你不应该生他的气。”
“我没有生他的气。”她恼怒地说:“我生唐菱的气,她抢走了父亲,是个坏女人,害得我父亲变成了残废,我恨她!”
她的话使我大为震驾。“这是怎么回事?你父亲残废是为了她?”
“赵大哥,我不想谈这个问题。”她倔强地别过脸去,“请你不要再问我了。”
我沉默了,心中的感受十分复杂。罗汉钦为什么因为唐菱而废了双腿?这其中有著什么不为外人知的故事?小倩对这个问题的反应如此强烈,难道这就是她和唐菱之间的症结?
所有的问题都得不到解答,这些别人的家务事困扰著我,使我的心情得不到平静。
车子进人内湖,停在我所居住的大厦前。我熄了引擎,对罗小情说:“就是这里,我们下车吧!”
她快快不乐地跟在我身后,紧抿著嘴唇不说话。
“怎么?”我以轻松的口吻说:“生气啦?”
“没有。”她摇摇头。“只是心情不好。”
“不要愁眉苦脸的。”我劝哄著她,“我答应带你来看我的收藏,难道你不高兴吗?”
“当然高兴了。”她的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能够和赵大哥在一起,是我最高兴的事情。”她拥著我的手臂,一蹦一跳地走著。
她真是个孩子,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让她高兴起来。
我带她进人大厦,乘坐电梯上了顶楼。一进人我的屋子,她便睁大了眼睛,惊叹著说:“哇,你家好漂亮喔!”
“谢谢你!”我环顾室内,笑著说:“是我自己设计的。”
“哇!”她望著墙上的几幅油画,“这些都是你的作品。”她又奔近落地窗前的盆栽区,再度发出赞叹:“这不就是以前农村里使用的石磨吗?你竟把它拿来做为摆设!”
那个盆栽区是我的得意之作,我将石磨摆放在地上,再将几株绿色植物放在其中,当阳光透过窗户照准来,便造成了极佳的视觉效果。
“好看吗?”我问。
“好看极了!”她轻抚著身旁的粉红色小花,说:“这是什么花?好可爱!”
“那叫珊瑚藤,又叫朝日蔓。”我蹲下身子,解释道:“有人说它开的花像珊瑚,我倒觉得像是一颗颗的小桃子。”
“嗯!”她赞同我的看法,“我也觉得像是缩小的桃子,不管是颜色或是形状,都很像。”
这株珊瑚藤是我最为喜爱的植物之一,因为它的花小巧玲珑,十分讨人喜爱。它沿著我所摆放的竹片,在石磨上攀爬出十分好看的图案,那一朵朵粉红色的小花,将这片盆栽区点缀得更加赏心悦目。
“珊瑚藤,可爱的珊瑚藤!”罗小倩爱怜地抚摸著那一片片心形的叶片,喃喃地说:“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像这珊瑚藤一样。”
“为什么?”我不解地望著她。
她凝视著我,眼里有种如梦似幻的神情,“那样我就可以攀附著你,紧紧地缠绕著你,永不分离。”
我呆愣地望著她,惊愕不已。
这是什么话?她要攀附著我、缠绕著我、永不分离?
“赵大哥……”她缓缓伸出手,就要抚摸我的脸。
我霍然站起身说:“你不是要看我的古董表吗?走,我带你去书房。”
她默默地跟随著我,神情黯然。我故意不去理会她的情绪,在这种情况之下,我的安慰只会造成更大的错误。
到了书房,我拿出这几年来的收藏,并详细地向她说明,这是一九一三年劳力士十K金,有著搪瓷面的表;那是一九一四年无厂名的珍珠表,能够透规表背……她安静地听著我的说明,一句话也不说。
我拿起一只长方形的女用表说:“这是一九三二年劳力士的公主表。”
她接了过去,将那只表仔细地看了又看,看完之后,便默默地递还给我。
介绍完了我的收藏,按著我向她大略地说明分辨真假古董表的诀窍,以及认定它们价值的方法。
“大致的情形就是这样。”我开始将手表放回橱柜里,“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她沉郁地说:“我明白其实你是很讨厌我的。”
我走向她,将手按在她肩上,以长辈对晚辈的口吻说:“小倩,我并不讨厌你,我喜欢你,就像喜欢任何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一样。”
“你虚伪!”她突然将我的手拨开,跺著脚说:“你根本不喜欢我!如果你喜欢我,在垦丁就不会不告而别;如果你喜欢我,就不会处处躲著我。你骗人!骗人!”
“小倩!”我耐心地对她说:“你还是一个孩子,像你这种年纪的孩子,大半会有偶像情结,你将我当成了偶像般崇拜,这是不对的。”
“有什么不对?”她的眼中浮现了泪光,“我喜欢你难道错了吗?为什么不准我喜欢你?”
看到她的眼泪,我顿时心慌了起来,“你可以喜欢我,就像喜欢一个叔叔或者大哥一般,我——”
“我不要这种感情!”她哽咽著截断我的话,“我不要你像叔叔,更不要你像大哥,我……我要你爱我!”
“小倩!”我愕然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她向我走近,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眼里尽是无助和软弱。“我就这么令你讨厌吗?”
我望著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这辈子我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去安抚一个哭泣著要求我爱她的女孩?
“小倩,”我终于想出一个理由,“你要知道,我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她很快地说:“你已经离婚了。”
我的天!这个小侦探,她似乎什么都知道。
“唉!”我重重叹了一口气,“小倩,别胡闹了,我们相差十四岁,我今年三十三岁,你才十九,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她又问同样的话,“我爸和唐菱相差十六岁,他们还不是结婚了。
除非你不爱我,我知道你一点也不爱我。”她低下头,幽地地说:“但是我却早在一年前就爱上你了。”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擦干眼泪,蒙胧的双眼望著窗外的蓝天,“正确地说,是在我第一次看到你的作品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后来我看到你的照片,找更加肯定,你就是我所要寻找的人。”
“你在寻找什么?”我担忧地问。
此时我的心情,就像散落了十几团毛线球一般,烦乱而难以收拾。
“我在寻找一个人,一个能够了解我的人。”她深深地凝视著我,“你就是那个人,我寻找了十九年的那个人!你永远无法体会,当我在垦丁的海滩看见你的时候,我有多么惊喜。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认识,我们注定是有缘的。”
“小倩,你错了。”我抱歉地说:“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个人,这份感情纯粹是你少女的梦幻。我必须坦白地告诉你,我给你的爱,永远不能如你所想像的那样。”
她全身为之一震,脸色立即变得像纸一样白。“你……你真的不爱我,一点也不可能爱我……!”
“小倩,你听我说……”我抓住她,试图唤回她的理智。
“我不要听!”她用力挣脱我,眼泪似决堤的河水往外奔流,“我恨你!我恨你!
……!”她忽然一扭头,往外奔去。
“小倩……”我追出门外。
小倩迅速地进人电梯,我还来不及阻止她,电梯的门便在我眼前合拢,我看看另一座电梯,却还该死地停留在五楼。当我终于赶到一楼、追出大厦时,早已经不见她的踪影。
唉!这种今人头痛的事情,为什么偏偏教我遇上呢?我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第四章
“唐菱,你有空吗?我必须和你谈一谈。”我走进她的办公室,直截了当地说。
“赵先生,”她微微一愣,“怎么回事?是不是昨天的课出了什么问题?”
“上课没有问题。”我说:“我要和你谈的是小倩的问题。”
“小倩?”她神色一变,“她怎么啦?”
“她……”我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自从昨天晚上小倩离开我的住处之后,我便反覆思量著,一定要找唐菱问一问,弄清楚小倩的情形。但是,一面对她,反倒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赵先生,小倩去上你的课,发生了什么问题吗?”唐菱又问。“看你的神情,好像挺严重的样子。”
“不,不是,她来上我的课,并没有什么问题。”我企图让混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唐菱,你别急,坐下来,慢慢听我说。”
“赵先生……”
“请叫我振刚,”我望著她那对乌黑如墨的眼睛,“就像罗先生一样。”
她犹豫了数秒钟,终于大方地接受了我的要求,“振刚,究竟是什么事?你快告诉我。”
“你很关心小倩?”我首先提出问题。
“那当然!”她真诚地说:“她是汉钦的女儿,也就等于是我的女儿,我当然关心她。”
“可是……”我想起了小倩的态度,“她对于你,似乎无法接受。”
“你怎么知道的?”她讶异地问。
“她告诉我的。”
“她还告诉了你什么?”她微微地蹙起眉头。
我找寻著适当的措词,“据我所知,对于罗先生再娶的事情,她似乎一直很不能谅解。”
她讶异地望了我好一会儿,最后现出一个无奈的的微笑,“看来你们已经很熟了,她一定和你谈得很多。”
“不!我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一点而已。”我连忙解释:“唐菱,我问你这些问题,并不是要探人隐私,而纯粹是为了小倩。她和你们的关系似乎很很疏离,你好像很寂寞。”
“这孩子很倔强。”唐菱轻轻叹息著,“自从两年前她搬出去之后,就一直不愿意再搬回来。我可以想像得到,她的心情必定很苦闷。”
“你们的关系,一直很不好吗?”我问。
她黯然地说:“她一直不赞成汉钦和我结婚。”一阵沉默之后,她忽然转移话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是在垦丁认识她的。”我开始述说,“在海滩上,她过来和我说话。我那时候觉得她只是个无聊寂寞的小女孩,想要找个玩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提前结束在垦丁的假期,回到台北。后来我到基金会来上课,才知道原来她是罗先生的女儿。”
唐菱说:“就我所知,她一直很崇拜你,在她的住所,就挂了三幅你的作品。”
“就是这点令人头痛。”我苦笑著说:“昨天晚上她对我说……”
“她对你说了什么?”唐菱心急地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她说,她不但早就认识我,并且在她第一次看见我的画作时,就已经爱上了我,她认为我就是那个她所要寻找的人。”
“啊?”唐菱的嘴唇微张,怎么也料想不到我要说的竟然是这样的事情。“这是真的吗?”
“句句实言。”我忧虑地说:“这也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昨天我明白的拒绝她,她似乎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哭著跑了出去,我追下楼时,已经不见她的踪影。我有点担心,不知道她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唐菱的眉头紧蹙,“小倩是个很敏感的孩子,非常容易受伤害,她的爱恨非常强烈,占有欲也相当强。可想而知,你的拒绝必定带给她非常大的打击。”
“如此说来,她一个人住,岂不是很教人担心吗?”我的心犹如铅块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