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先生……”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您听见我说的吗?”
“哦,对不起!”我干咳雨声,以掩饰自己的失态,“能不能请你再说一遍?”
我是个背德的男人,竟如此大胆地凝视一个有夫之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方才张凯文说她是董事长的妻子。对于这样的女人,我应该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
“我的意思是,”唐菱再度开口,语气不若方才稳定,“如果你没事的话,我想现在就向你介绍一下我们的工作性质。”
她似乎有点不安,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翻弄著膝头上的文件。
“哦,我没事。”我试著不去看她。
她站起身,在办公桌上找出一份文件递给我。“这是我们基金会的基本资料,包括成立宗旨以及服务对象,都有详细的介绍。”她又将另一叠文件交给我。“这些是绘画班的名册,你可以COPY一份,再把正本还给我。”
我动作僵硬地在她对面坐下来,听她详细地说明我的工作内容。
在接下来约三十分钟里,我的注意力一直难以集中。我无法正确地捕捉她的话夸,只是失态地望著她。对于这种前所未有的糟糕情况,我感到十分懊恼。
我从来不曾如此失去自制,即使是在十五岁那年,乍见生命中的初恋情人,都不曾这般心慌意乱。如今,我已是个三十三岁的男人了,为什么竟会产生如此幼稚的行为举止?
“赵先生,我这样说明,不知道你是否能够了解?”她轻柔的声音再度唤回我迷乱的心“我了解。”我注视著她长而浓密的睫毛。
“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可以提出来,我们互相沟通。”她刻意回避我的目光。
“应该没有问题。”我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既然没有问题,赵先生什么时候可以过来上课了?”她询问著。
“随时都可以。”
她看了看课表,“我们的上课时间是每个星期二、四、六的下午三点到五点,如果您没有问题的话,那就请您后天星期四开始上课,这样可以?”
“没有问题。”我站起身,说:“我会准时前来,再见!”
我离开向阳基金会,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唐菱给我的资料。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们的董事长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够拥有这样的女人?我想,他必定是个昂藏七尺、容貌俊秀,与唐菱足堪匹配的魁梧男子。
资料一打开,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所要的。那帧照片上印著一行小小的铅字:董事长罗汉我定睛一看,不禁大为惊讶。但见照片上的男人头发灰白、形容苍老,看起来大约有五十岁左右,更重要的是,他竟坐在轮椅上,他是个残废!
这就是唐菱的丈夫!她的丈夫竟是个这样的男人!
事实不但不如我想像,甚至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样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嫁给这样又老又残废的男人呢?这样的配对,实在令人难以想像。
我翻了一下资料的内容,大略了解罗汉钦创立向阳基金会的经过,以及他的中心意旨。
他是个十分关心青少年问题的社会工作者,为了让所有的孩子都能够拥有美丽的青春岁月,他在民国七十年创立了这个基金会,帮助许多在歧路上徘徊的青少年,挽救了许多自暴自弃的生命,更安慰过许多受伤的心灵,使他们得以重建信心,拥有健康的人生。
看来这个罗汉钦倒是个热心汉子,为遭遇困难的青少年付出过不少心血。资料上说,他是在民国七十五年发生车祸,以至于造成下肢残废的终生遗憾。虽然如此,对于辅导青少年的工作,他从来不曾放弃。向阳基金会在他的坚持下,走过了无数艰苦的岁月,成为歧路上的一盏明灯,挽救了许多迷途恙羊。
我放下资料,陷入了沉思之中。
唐菱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心中细细地描绘她的五官。这样美丽的女人,为什么会嫁给罗汉钦?这是一段什么样的婚姻?看来他们至少相差二十岁。
照片里的罗汉钦回望著我,仿佛在责备我的多事。我猛然惊觉自己的不该,他们的婚姻干我什么事?我凭什么去胡乱猜测!
唐菱,是个美丽的女人,也是别人的妻子;美丽的女人,人人可以加以欣赏,但是“妻子”的身分却必须获得尊重。
我自认为是个冷静而又理智的男人,方才在基金会的失态是个严重的错误,这样的错误绝不容许再发生。
我放下资料,走进画室,将唐菱抛在脑后。
第三章
两天后,我到向阳基金会上课。
我比预定的时间早到半个钟头,张凯文一见到我便说:“你来了?我们董事长正在等你,他今天特地要来见你。”
“哦?”我笑著说:“那真是我的荣幸了。”
“他交代我,你一来就带你去见他。”张凯文站起身说:“走吧!”
他带著我走向董事长办公室。
“我们董事长非常和蔼可亲,是个慈祥的长者,很多孩子都很喜欢他。”张凯文说。
“我看过你们的简介。”我由衷地说:“他的确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
我们在一扇门前站定,张凯文伸手在门上轻敌两下,门内立即有个苍沉的声音回答:“请进!”
张凯文推门而人,恭敬地说:“董事长,我的朋友赵振刚来了。”
我紧跟在他身后进入办公室,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坐在轮椅上的罗汉钦,而是站在他身旁的唐菱。她今天穿一身紫黑色的洋装,胸前垂著一串小小的珍珠项炼,非常端庄典雅,高贵大方。
她还是这么美!这几天,我不断强迫自己不去想起她的容颜,此刻一见,却仍然惊艳。
她对我微微点头,我还来不及捕捉她眼里的笑意,她便垂下眼睑,避开我的目光。
“赵先生!”罗汉钦推著轮椅上前来,“欢迎欢迎!欢迎你到我们基金会来。久仰你的大名,今天总算有缘见面,真是令人高兴!”他伸出手,用力地和我交握著。
他有一双热诚而坦率的眼睛,大大的鼻头、宽阔的嘴,嘴上蓄著两撇花白的胡子。在他的双膝上铺著一条毛毯,毛毯下是一双瘦弱的腿。
“罗董事长,您好!”我欠欠身子,“我也很高兴能够成为贵会的一员。”
“请这边坐!”罗汉钦招呼我坐下。
这时张凯文退了出去,唐菱则泡了两杯浓茶,放在我和罗汉钦面前。在我们谈话时,她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照顾著罗汉钦的需要。如果说她是他的秘书,不如说她是他的左右手要来得恰当。
我和罗汉钦聊了好一会儿,感觉十分融洽。他果然是个和蔼慈祥的长者,在目前这样现实功利的社会上,像这样充满爱心且热心的人,已经不多见了。我深深为他不畏艰难、择善固执的精神所折服。
他感慨地说:“回想这十几年来,其间的坎坷辛酸,常常令我意志消沉,信心丧失。但是只要见到我们辅导过的孩子,能够走上正途,过著正常健康的生活,那种安慰已足以补偿所有的辛劳。”
“这样的工作本来就是吃力不讨好。”我说:“难得您坚持了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放弃。”
“唉,我老了。”他的脸上掠过一抹倦怠的神色,“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将来基金会的工作,恐怕要落在小菱身上。你在上课期间,如果有任何问题,可以直接向她反应。”
小菱?她的小名叫小菱?
我抬起脸来,和她的视线相交。她大方而冷静地对我微微一笑,我却忍不住心弦震颤。
该死的!我在心底暗暗咒骂著自己,别忘了她是别人的妻子!
“振刚,我可以这样叫你吗?”罗汉钦亲切地问我。
“当然可以。”我连忙回答。
“振刚,”罗汉钦说:“我对于艺术,纯粹是个门外汉。对于你的画,我也仅止于欣赏而吧。虽然我们基金会缺少一个绘画老师,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可以把你请来为这些孩子上课。”他顿了顿,又说:“前几天有个人在我面前提起你,我才兴起试一试的念头。”他笑了,笑容里有著几分哀伤。“这个人就是我女儿,她一向很崇拜你,这次她建议请你来代课,并且很有把握地说,你一定会答应。呵呵,我女儿没说错,你果然答应了。”
“您的女儿?”我感到纳闷不已,他的女儿为什么肯定我会答应这个差事?
“是的,因为你的缘故,她也参加了绘画班,想跟著你学画。”罗汉钦看看手表,说:“已经三点钟,她应该就快到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办公室的门就破人推开来。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抬头一看,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罗小倩!”
直到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罗汉钦的女儿就是罗小倩。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事!
不,不纯然是巧合,罗汉钦说请我来上课,是罗小倩的主意。
罗小倩,在恳丁和我巧遇的女孩,像影子般纠缠著我,令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女孩,如今正缓缓地向我走过来,脸上带著七分欣喜、三分怨慎的神情。
“嗨,赵大哥,好久不见了。”她注视著我,眼里有著同样的执拗,“你好吗?”
“咦?”罗汉钦在一旁疑惑地问:“你们认识?”
我看看罗汉钦,看来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
“半个多月前,我们曾经在恳丁见过面。”我回答。
“哦,原来如此。”罗汉钦呵呵笑道:“原来你们早就认识,难怪小倩一直吵著要你来代课。”
我的视线落在唐菱身上。罗汉钦是罗小倩的父亲,那么她就是小倩的母亲了。但是以她的年龄看起来,她应该是小倩的继母才对。
我注意到她正在轻轻叹息,眉宇之间布满了挥之不去的愁云。
她怎么啦?为什么叹气?是什么事使她蹙起了眉头?什么人令她担忧?
她的叹息像是一根细线,轻轻地从我的心上扯过,带来一阵疼痛。这时罗小倩转身对罗汉钦说:“你们可不可以出去一下,我想和赵大哥单独谈谈。”她的神色冷漠,声音平板。
罗汉钦微微一愣,显得有些尴尬。“好,我们出去。振刚,你们谈谈。”他对我点点头,示意唐菱将他推出办公室。
我目迭唐菱的背影走出办公室,看著她细心地将门关上。
“赵大哥!”罗小倩的声音在我的耳旁响起,“你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临时有事,所以先走了。”我望著她,不由皱起了眉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经跟我说过,你无父无母,也没有家人。”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罗小倩倔强地别过脸,避开我责备的目光。
“为什么要说谎?”我紧盯著她,“罗董事长不就是你父亲吗?”
罗小倩拉长了睑、噘著嘴说:“他是我父亲没错,但是自从他娶了唐菱之后,我就等于失去了这个父亲,所以找说没有父亲,并不算说谎。”
“你母亲呢?”
罗小倩的眼神黯淡了,“我妈早在十年前就过世了。”
我又蹙起了眉头,唐菱果然是继母。
“虽然你父亲再度结婚,但是他终究是你的父亲,你不能因此就不承认他。”我对她加以规劝。
“我没有不承认他,”罗小倩呕气似地说:“我只是不承认唐菱罢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唐菱方才为什么要暗暗叹气了,看来她和罗小倩之间的关系并不好。
“你很讨厌她吗?”对于这件事,我有著异乎寻常的关心。
“对,我讨厌她!非常非常讨厌她!”她厌烦地摇头说:“赵大哥,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好不好?”
“好,我们暂时不谈这个话题。”我又提出另一个问题,“在恳下的沙滩上,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为什么还要装胡涂?”
“赵大哥,你不要生气嘛!”她可怜兮兮地请求原谅,“我没有说出认得你的原因,是因为我发现当时你的心情似乎很不好,你到海边去,却没有带著画架,只是不断地吹著口
琴。一个画家面对那样的美景却没有动手创作,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找想,如果我以一个崇拜者的身分去接近你,和你谈画,你或许会觉得很烦,所以找就暂时假装不认识你。”
我惊讶地望著她,这个女孩有著超乎我想像的细密心思,在我们尚未交谈之时,她就已经将我的心理状况分析得有条有理。
“难怪你从不问起我的职业。”我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早在一年前,我就认识你了。”她甜甜她笑了起来,“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作品,就被深深地吸引,你的画每一张都好美好美,像是诗,又像是梦,我搜集了你的每一本画册,熟悉你的每一幅作品。后来我在一些刊物上看到你的照片,就把你的样子记下来了。那天在垦丁的海滩遇见你,我惊讶极了,还以为自己在作梦。我一直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却不敢靠近。后来天黑了,我怕你就这样走掉,才走上前去和你说话。”
“被你注意了这么久,我却一点也不知道。”我摇头苦笑,“小倩,你似乎颇适合当侦探!”
“你生气啦?”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没生气。”我又问:“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你为什么能够肯定我一定会接受这个绘画老师的工作呢?”
她浅浅一笑,嘴角的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因为我知道,你虽然外表冷漠,却有一颗温暖的心。当你知道这些孩子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会义不容辞地答应帮忙。”
我笑著摇头,“小倩,你简直可以去当心理医生了。”
“我没兴趣。”她认真地回答:“我想要跟你一样,将来成为一个有名的画家。”
“你已经是个美术系的学生了,又何必跟著我学画呢?”
“我欣赏你的画,喜欢当你的学生。”
“可是我在这里所安排的课程,大都是基本浅显的绘画理论和技巧,这些你已经都懂了,根本不需要再浪费这些时间。”
“我不管!”她固执地说:“我要上你的课。”
“好吧!”我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你坚持,我也没办法。上课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罗小倩高高兴与地跟著我去上课,她坐在位子上,睁著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著我。她很用心地听课,还做了笔记,态度十分认真。
课程进行得很顺利,这些孩子并没有我想像中的难对付,他们虽然各有其复杂的背景与问题,但是经过基金会杜工人员的辅导,已经对绘画渐渐产生兴趣,而他们对于我轻松活泼的教学方式,也都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