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规划好的参观路线欣赏作品。每一件作品的用色都十分大胆,构图也非常具有张力,不论是「基督的另一面」,或者是「天使的微笑」,都让看的人在一瞬间就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震撼。
这样强烈的画风中,都隐藏着一股对人生的讥讽的感觉,这令小湄不由自主的联想到维坚。
六年了,这六年当中,她没有一天不想起他,尤其是每当看到绍华那双和维坚几乎一模一样的双眼,她的一颗心总是宛如被针剌到似的,感到一股椎心的刺痛。就好象此刻,当她注视着这些画时,竞也有相同的感觉。
人潮越来越多,连带地室内的空间越显得拥挤,空气也越来越稀薄。
「妈咪,我好热喔!」小孩的体质最是敏感,忍不住哇哇叫了起来。
小湄自己也是,跟袁庆打过招呼后,她带着绍华来到室外一座荫凉的小凉亭。小湄拿着刚刚分送的画展导读当扇子,母子俩掮着风乘凉。
「好久不见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忽然从凉亭的另一个角落传过来。
维坚?
这不是维坚的声音吗?小湄顿时儍住了。
这怎么可能?不!一定是她听错了,这个声音不可能是维坚的!小湄呆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更不用说是回头确认了。
「妈咪,那个人是不是在跟我们讲话啊?」绍华拉拉她的衣袖。
「好久不见了,小湄。」
她极为缓慢地回过头,即使对方身在阴暗之中——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这些年来她一再的问自己,当他们再见面时,她心中是否还有恨?可是她发觉到她此刻的心情竟是异常的平静,只是心里有些嫉妒,嫉妒没有她的日子里,他看起来还是那么样的光彩。
林维坚,六年没见了,这六年的时光让他的头发变长了,原本愤世嫉俗的眼神中多了一股稳重,就连皮肤也明显的比以前黝黑不少。整个人比以往更加成熟、更有自信,多了一股成功男人的味道。只是,小湄似乎还可以从他身上感觉到昔日的年少轻狂与叛逆的影子……
小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有好长的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只是隔着距离彼此相互凝视着。直到一旁的绍华忍不住好奇,在小湄耳畔轻声询问。
「妈咪,他是谁啊?」他的眼睛骨碌碌的转动着。
他的问题虽然简单,不过小湄一时却答不上来。
亲爱的,他定你爸爸。她应该这样说。可是有太多理由让她没有办法老老实实地回答自己的儿子。
「他是一个好久不见的朋友。」小湄最后这样说。
「喔……」绍华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
他们的对话引来了维坚的目光。
「你的小孩?」维坚的声音有种不易察觉的失落。
小湄紧抓住小孩的手。「嗯。」
维坚突然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几岁了?」他佯装轻快地问道。
「我——」绍华抢着想要回答。
「四岁了。」小湄代替他说。
「可是——」可定我明明就五岁啊?绍华想要纠正妈妈错误的答案,可是小湄硬是将话题移开。
「你这几年都在忙些什么?」她关心地问。
维坚的嘴角淡淡地上扬。「绕了地球一圈,几乎什么事情都做过了。」他的回答中透露了一丝苍凉。「看过画展了吗?」
小湄点点头。「看过了。」
「觉得如何呢?」他的声音竟有丝急迫。
「很惊世骇俗。」她简单地回答。
「为什么?」听见她的答案,他倒十分感兴趣。
「色彩、题材、构图都十分大胆前卫,令人一眼难忘。」
「这么说来……你是喜欢他的作品喽?」他问。
「应该不会有人不喜欢他的作品吧?倒是他行事喜欢故弄玄虚,这点比较不合我的胃口。」她实话实说。
「是吗?」他若有所思。
「妈咪,我口渴。」绍华不耐烦了,在一旁哇哇叫。
「好,妈妈带你去买饮料。」接着,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再见。」
「思嗯」他的表情明显的有股落寞。
正当他们快要完完全全消失在他面前时,维坚突然冲动地开口。「以后还能再见面吗?」他的声音里有一股急切。
小湄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只有天知道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六年了,才短短的六年,他们的人生就产生如此巨大的改变。他成为一个举世注目的艺术家,而她呢?却已经是别人的老婆,更是一个孩子的妈。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阵唏嘘。
这六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但从来都不敢相信他们有朝一日竟然会再相见。
原本他百般不愿再回到台湾,一怕触景伤情,二来他根本就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留恋的地方。但是拗不过经纪人的再三要求,他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仅在台湾展出一个月的时间。可是他作梦也没想到,才回到台湾五天,他们就如此意外地重逢。
六年的时间没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可是为人母的角色,却让她在无形之中流露出一股温柔的女人味,而这股女人味也让她变得比以往更有魅力,更加提醒了维坚她的美好。
他心里有两种矛盾的情绪,一方面庆幸他的退出让她过得幸福(至少看起来很幸福),一方面又痛恨自己竟然不是那个带给她幸福的男人。他是这么的爱她,可是这样的爱却只会为她带来不幸,真是悲哀。
虽然才刚分离,他却迫不及待好想再见她一面,想再和她说说话、再听听她悦耳的声音、再像从前那样的彼此拥抱……只怕这也只能成为一种妄想吧!
第十章
傍晚时分,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小湄没带雨具,下了班之后只好留在医院,
预备等雨势缓和一点再冲回家。过了将近一个小时,雨好不容易才渐渐缓和下来,
她拿着事先准备好的报纸,用来遮雨。怎么知道,跑了将近一百公尺,雨又刷的下了起来,让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为难。
这个时候,突然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身旁停了下来。
「是谁啊?」她心里正感到奇怪,车子的窗户摇了下来。
「上车吧!」维坚的脸赫然出现。
「你怎么会在这里?」小湄惊讶不已。
「正好经过。快点进来,你都淋湿了!」他再一次催促。
小湄又迟疑了一下,才打开车门进到车子里去。身上的雨水这个时候一点一点滴了下来。
「不好意思,把你的车子弄湿了!」她愧疚道。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放在心上。」他头也没回,酷酷地说。
小湄看了他一眼,才回过头。
「对了,我家就在——」小湄将地址念给他。
「你婚后还是住在相同的地方?」他狐疑地斜睨了她一眼。
小湄瞪着他看。「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
「几天前回去找王妈,不小心翻到你的人事资料。你娘家应该就是在……」他把地址一字不漏地念出来。
「没错吧?」唯有他自己知道,那个「不小心」根本就是有意的,要不他也不会那么刚好的出现在这里了。
纵使她心里十分疑惑,不过却不想继续追根究底。
「那你呢?还是住那儿?」她好奇地问。
维坚冷冷的哼了一声。
「我逃离那个地方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还搬回去住?要不是王妈一直叫我回去看她,打死我也不想回去!」他的表情僵硬,只有嘴角因愤怒微微抽动着。
他心中的恨意还是这么强烈,让她为他感到哀伤。
不一会儿,小湄发现维坚车子开的方向,和她家竟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你开错路了,你刚刚应该左转才是,怎么——」她眉头微蹙,不解地问。
「我知道,我只是想再多看看你一会儿。」他诚实道。
他这么说反倒令小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车子继续行驶,最后开往阳明山。熟悉的景致出现,往事也仿佛历历在目,这不就是当初她开车载维坚来到的相同地点吗?这真是应验了一句话,景色依旧,人事已非啊!
「你现在幸福吗?」维坚忽然在路边停下车子,开口说。
如此简单的问题,她却回答不出来。她幸福吗?可能只有她自己知道,一个人独立拉拔一个家庭,独自抚养一个儿子,心中的酸楚吧!
「幸福啊!」虽然辛苦,不过拥有绍华这样乖巧的小孩,她怎能说不幸福呢?
维坚的表情有些挣扎,似乎不知道该用哪一张面具来应对。
「恭喜。」他的声音是真诚的,只不过眼神是落寞的。
「谢谢。思葇呢?她好吗?」即使现在说起这个名字,她的心中还是隐约会感到一阵痛楚。
「她去年在美国结婚了。」他平静地答道。
他的答案令小湄震撼。「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维坚看了她一眼。「为什么我们应该在一起?」
她不由自主的皱着眉头,他们不是互相爱慕吗?怎么……难道是她误会了?
「你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股笑意。
小湄摇摇头。「没什么!你呢?应该也结婚了吧?」她希望她的声音不会泄漏出她的心思。
维坚「哼」的一声,微微上扬的嘴角充满讥诮。
「我这个人连爱人的资格都没有,怎么结婚?」他似笑非笑。
小湄张大眼睛看着他,不会吧?都这么多年了,他的灵魂还继续被囚禁在那道无形的城墙内,得不到自由?
「你这是何苦呢?」小湄的心中猛然产生一股疼惜,可是现实的礼教却阻止她向前拥抱他,给予他支持与温暖。
「我不需要怜悯!」他听出她声音内的同情,生气地咬着牙说。
他伪装出的强悍下的脆弱,让小湄终于不顾一切向前拥抱他。
多年的相思在他们的身体相互接触到的第一秒瞬间点燃,维坚无法压抑住自己澎湃的情绪,用力地拥抱着她,唯有如此,他才能说服自己这不是梦,是真的!
小湄紧紧地平贴着他广阔的胸膛,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她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作梦也没想到他们还能再次拥有这一刻。她贪婪地不断深呼吸,想将这样熟悉、独特,只属于维坚的味道,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以供往后回味。
她身上的柠檬香味直捣他残存的理智,他终于按捺不住心中强烈的渴望,低下头寻找记忆中熟悉的朱唇。
不!不该如此!理智在小湄心中发出微弱的警讯,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尝试抗拒,她的双手还是只能、只愿攀附着他,不愿放手!他的亲吻犹如记忆中甜美却带着无庸置疑的占有,她的世界顿时旋转了起来,全身无力,只能继续堕落。
许久,四片嘴唇慢慢分开。
「我知道我该向你道歉,可是我却不后悔这么做。」维坚的声音既低沈又沙哑。
小湄张开眼睛,看到他的眼里有着无限的感情,不!她一定是被自己的感情蒙蔽了,什么深情的吻、深情的眼神,根本就是她自己所杜撰出来的!
小湄抽身离开,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我想回家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莫非她已经想起自己是有夫之妇了?维坚苦涩地想着。是啊!她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自己到底还想再追忆些什么呢?
他转动钥匙,重新发动引擎,想借着引擎隆隆的吵杂声来填补车内寂静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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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湄整天在医院里忙进忙出,苏院长连想要跟她好好坐下来,说个话的时间都没有。好不容易趁着她到茶水间休息时,他也跟着进去,才总算逮到机会跟小湄说话。
「院长!」一看到他进来,小湄立刻跟他打招呼。
「维坚回来了,你知道吗?」他开门见山地直说。
小湄先是愣了一下。
「知道啊,上次在Massimo的画展遇见他。」小湄实话实说。
「原来你们已经在他的画展见过面了啊!」他说。
「他的画展?」小湄困惑地问。
看到小湄一脸疑惑,反倒让他感到惊讶。「难道你还不知道Massimo就是他本人?」
小湄的惊讶不下于他,原来这短短的六年当中,他已经将自己磨练成一个在世界画坛举足轻重的艺术家。
小湄摇头。「现在才知道。」这也难怪她会将那些作品跟他联想在一起。
「小湄,既然如此……你有没有打算让他们父子相认?」他自始至终就反对小湄隐瞒事实,不让维坚知道她已经生下他的孩子。
苏院长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因为绍华跟维坚小时候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不,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必要。」她断然拒绝。
「唉!好吧!只不过,我觉得谁也没有资格剥夺绍华知道真相的权利,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他语重心长地说。
难道她会不知道吗?可是她无法冒着任何可能失去绍华的危险。
「我知道,我会考虑考虑。」她随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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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大量贩商场。
维坚坐在车内,一双猎鹰般犀利的双眼,不曾从眼前的那家大型量贩店的门口移开过。
突然,他的嘴角扬起一丝嘲笑。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这样跟变态的尾随者有什么两样?他惨淡地想。然而,他就是没办法说服自己离开这里,离她越远越好。毕竟她已经结婚了,这就是最彻底的结束了,不是吗?
这个时候,行动电话响起。
「喂?」
「Masemo,你到底决定要什么时候回义大利?Giorgio的画廊经理一直在催我赶快把你带回去呢!」他的经纪人John在电话那头着急地说。
或许,真的该跟她说再见了吧!
「好吧!你告诉他,我会搭下礼拜二的飞机回去。」他声音中有股明显的落寞。
「怎么了?你的声音怎么怪怪的?」他关心地问。
「没什么,回去再打给你。」说完,他匆匆地挂断电话。
没错!事情总是该有个完美的结束。虽然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妈妈。
可是,至少这一次他们可以笑着说再见,或许这就是最好的安排吧!
此刻,小湄正带着绍华在逛超市。
「妈眯,小香肠!」绍华一看到试吃摊位的锅子里香喷喷的小香肠,就吵着要吃。
「对啊!吃看看嘛,很好吃的!」试吃妈妈在一旁鼓吹着。
「好吧,就拿一包好了。」小湄就是无法对他天真无邪的小脸说「不」。
突然,有人在背后叫住他们。「小湄!」
小湄猛一回过头,是维坚!
「哇!你们父子俩真像!」卖香肠的试吃妈妈惊讶地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