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在草原上的毡房里已经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了。她的名字很好听,叫作吉娜亲亲。」他微微笑,神情平静而温暖,低哑地喃着。
「我得留在中原,要好一阵子才能回草原,如果你到塞北去没见到我,可以去我的毡房找吉娜亲亲,她会代替我招待你,我想……她会很喜欢你的。」他又道。
窦德男深深吸了口气,那紧涩的感觉依然在胸臆间流转不去,好像有好多的话要对他说,但……是什么呢?她脑中翻来覆去,忘记自己到底想说什么了。
点点头,她冲着他咧嘴一笑。忘记就忘记吧,没差别的,反正,都是迟了……
第四章 亲亲草原
夏天,九江的蝉又开始喧嚣,吵得人不得安宁。
这燥热的季节里,一个堪称惊天地、泣鬼神的消息,从远远的塞外傅了回来──窦带弟肚子里有娃娃了,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
「阿爹,您要去哪儿呀?!」窦招弟和窦来弟唤住直往门外冲的窦大海。
「咱儿上塞外的药王牧场,咱、咱瞧我外孙去!」
唉,八字才写了一小撇,还有一大撇没写呢!
「那也还得等上半年才有娃娃看,这么早去也只能看带弟挺着一颗大肚子而己啊!」窦来弟柔软地道出事实。
窦大海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嘟哝,抚抚头又搔搔胡须,执拗重申,「咱儿要瞧外孙。」
「就一定是孙子吗?我偏说是个女娃娃,是外孙女。」云姨眯着凤眼,嘴角优雅而迷人地扬着,慢条斯理啜了口锺爱的太极翠螺。
「是外孙,铁定是个小壮丁。」他吼了一声,云姨的眸子瞟过来,他吼声瞬间式微。
两道凉透心扉的气由云姨鼻中哼出,「是个壮小子又怎么样?还不是人家的,姓李,不是窦。」
眼见家中「二老」又要斗上,姊妹们无奈地摇头,互相使眼色。
不过,云姨这会儿算是正中窦大海的罩门,话虽然刻薄却都是事实,他撇了撇落腮胡中的大嘴,两颗眼珠子哀怨地转了转,隐约泛起泪光。
唉,教人不忍呵……
「阿爹,我后天和几位师傅会走一趟北方,是皖浙商人要送去北边的一批布料,等正事办完,回程时我就顺道去瞧瞧二姊,看阿爹有没有要梢些东西给她,可以交给我的。」实在看不下去了,窦德男跳出来打圆场。而提及往塞北探望二姊,下意识,她想起那名蒙族男子似笑非笑的面容,不知他现下何处……
「阿爹,等我从四川回来,镖局的事我可以完全照看,您就能去塞外瞧瞧带弟,也可以在那边一直待到带弟把孩子生下来。」窦招弟微笑着说:「阿爹可以和云姨一块儿去,塞外好风光,两人相为伴,多好?」
「噗──」云姨一口茶天女散花似的喷将出来。
「很脏耶!云姨!」小金宝坐得最近,首当其冲。
咳了咳终于顺过气来,只见云姨双颊泛红,略嫌急促地道:「谁要跟他相为伴啦?!还怕迷路不成?!」
「你道咱儿愿意让你跟啊?」窦大海的脾气莫名其妙被挑火了,寻常时候是绝对不敢对这个泼辣有余、娇艳欲滴的小姨子大声嚷嚷的,但,事情总有例外。
「你爱跟谁就去跟谁!那个姓关的老小子怎么样?称不称你云大姑娘的心?去、去,想跟着他就尽量,没谁拦着你!」
「阿爹!」众姊妹们惊叫,已拦不住他的口。
「窦大海!」也不称姊夫了,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死瞪了一眼,跟着就二话不说扭头便走。
「唉……」惨了。姊妹们无不在心中哀叹。
小金宝拍拍窦大海厚实的肩,朗声道:「呵呵呵,阿爹,二姊爱吃红烧蹄膀,咱们可以捎几只猪脚给她。」
※ ※ ※
云姨和窦大海之间的冷战持续了两天,这种「恩怨」,旁人是束手无策的。更何况四海镖局还有几支镖得走,大小姊妹们都忙,挪不出时间商量对策。
窦德男和镖局几位师傅出发往北方去了,这趟镖是险了一些,走的路线较往常偏僻,不是穿山就是越岭,因此挑选出来的随队弟子个个都是练家子,入行至少也有两年。
花了二十来天,终于顺利将所托镖物送达目的地,在北地客栈过了一夜,回程时,窦德男相同队的人分道而行,请他们先回九江,自己则骑着马往西驰去,进入塞外草原。
她并不十分确定药王牧场的方向,毕竟上回来时正值冬季,草原被雪掩盖了,白茫茫一片,还有人带路。而这一次雪都融化了,草青野绿,一望无际,景致大大不同,且只有独自一个。
但,不怕的。她可是四海窦五呢,想找药王牧场这小小事情岂难得倒她?!
沿途遇上许多人,大多是蒙族的朋友,在小河蜿蜒的草原上搭起一个个蒙古包,放牧着数不清的牛和羊儿。蒙族人天性热情开阔,她随便开口一问,就有好几只手指头帮她指出方向。
「豪爽美丽的姑娘,下马来喝碗茶吧。」那胖胖的蒙族妇人有对细长的眼,头上缠着一条天空蓝的布巾,长衫的衣领和边摆绣着鲜艳的图样,她肤色黝黑,笑起来颊上有很深的酒涡。
窦德男微微一怔,心头闪过熟悉感,却说不上为什么。
「我熬煮的奶茶是草原上最好的,豪爽美丽的姑娘,你怎么能不来尝尝。」妇人伸手一把扯住缰绳,窦德男冲着她笑,乾脆翻身下马,奉性而为地跟着妇人走进她的蒙古包中。
「您好,我姓窦,叫窦德男,大娘可以叫我阿男。」毡房里十分整洁,窦德男望着妇人忙碌的身影,自报姓名,接着随意坐下。
妇人似乎不在意她的姓名,没费神去记住,只忙着以文火小心地熬煮茶,加进牛奶和盐巴,接着将一碗热腾腾的奶茶放在她面前。
「谢谢。」她以双手小心捧起,吹开热气,饮了一口。
「好喝!」两眼倏地瞪大,醇厚的滋味在舌间萦绕,淡淡的咸味引出牛奶的香甜,味道比上回在药王牧场喝的羊奶酒更引人入胜。
她对着妇人咧嘴笑开,也不怕烫,瞬间已将一大碗茶喝尽。
「大娘,这茶真好,比酒还香。」
「姑娘把茶喝得一滴也下剩,我心里欢喜,会笑着入梦乡喔。」她再添上一碗,接着摆上好多盘点心,有奶豆腐、炒糜子粒、红糖糕等等,全堆到窦德男面前。
「不用,大娘,不用麻烦了。」她挥着手,诚挚地道:「谢谢您的招待,我还要赶到药王牧场,我有亲人在那儿。真的很谢谢您。」
「到药王牧场还要花上好久时间,等太阳落到山的那一头,姑娘的马会找不到方向的,你留在这儿陪我一晚,明天太阳升起来再走。」
外头已是草原黄昏,天地茫茫,人了夜将是无尽的幽暗,窦德男想了想,潇洒一甩头,已作了决定。「那我就留在这儿打扰大娘一晚了。」
妇人点点头,笑容可掬,「姑娘应该要多留两晚,那达慕大会就要举行了,许多好朋友都会来,大家会一起跳舞唱歌,一起为勇士们喝采加油。姑娘明天要走,很可惜呐。」
窦德男眼睛一亮,没想到自己正巧赶上蒙族的草原盛会。
「那我明天赶到药王牧场找姊姊,后天再赶回来。说不定牧场那边也有人要来参加,这样我就可以跟他们一起来了。」
妇人仍是笑容满面,没再说话,从旁拿起一件宽大的裤子补缀着。
窦德男没见过这样的大裆裤,白色为底,两膝以下绣着斑斓纹彩。她边喝奶茶,边新鲜地瞧着。
「这是给勇士准备的大裆裤,摔跤大赛时要穿的,我得要多缝几针,才能又密又结实。」她主动解释,手中针线熟练地来回穿梭。
「这是给儿子上场比赛穿的吧?」奇怪,那种熟悉感越来越强烈,大娘颊上的酒涡、目瞳中闪烁的光采,好像……好像见过……
提到儿子,妇人扬眉笑得更开心,「我的阿齐,是草原上真正的勇士。」
阿齐?!这么巧,也有个「齐」字?
「他去了哪里?」真正的勇上吗?她很想见见哩。
「他骑马去办事,已经一个春天没有回来了,可是阿齐告诉我,在那达慕盛会之前,他一定会回来。不是今晚就是明天,他一定会回来。」
本来还对这个「真正的勇士」心存好奇,但听到这儿,窦德男心中忽地升起一把火,想那个阿齐怎么可以把娘亲抛下,自己却跑得不见踪影?
她虽未深入了解蒙族人的生活,也知道绝不像中原那么方便容易,平时就得照顾牛羊、收集燃料,还得运水、挤奶等等,这个阿齐实在太不应该了。
「大娘,阿齐如果回来,我替您教训他,好好揍他一顿,要他再也不可以随便把您丢着不管,自己却跑出去玩!」她跪坐起来,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道。
妇人怔了怔,一会儿才弄懂窦德男所说的话,忽地,她哈哈大笑,爽朗畅快的笑声差些震垮蒙古包。
「豪爽美丽的姑娘,你让我好开心呐!我今晚要烤一只肥羊,还要拿出最香的乳酪出来招待姑娘。」
呃……这回换窦德男发怔了,轻晤一声,不知该接什么话才好。
此时,蒙古包外传来一阵骚动,马鸣声响起,还有男男女女响亮的招呼声,感觉来人将马直接驰到毡房前──
妇人对着窦德男神秘一笑。「我的阿齐回来了。」
好!回来得正好!她还担心堵不到人呢!望着往毡房口快步走去的妇人,她暗暗思索,跟着立起身子。
毡房的布廉子被用力掀开,那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光,淡淡蓝辉在散发上跳动。
「吉娜亲亲。」他双臂抱住老吉娜胖胖的腰身,将她抱离地面。
天!这熟悉得不能再热悉的声音……待那身影整个映入眼廉,窦德男整个人懵了,傻呼呼地看着他们。
吉娜亲亲?!他说过的,那是他草原蒙古包里的女人,是他唯一的姑娘,日日夜夜盼着他回去。原来……
「阿齐,我们有客人,是个豪爽美丽的姑娘。」老吉娜拍拍齐吾尔的手臂。
「我知道,还没下马就有几个人同我说了。说老吉娜又硬抓着别人的缰绳不放,硬要人家跟她进蒙古包喝奶茶。」他笑着放下老吉娜,一对眼炯炯有神,终于和窦德男的视线接触。
「老吉娜没那么糟。」老吉娜呵呵笑着,忽地一把将窦德男扯了过来,推到齐吾尔面前。「姑娘说要替老吉娜好好教训你,要你别再乱跑,乖乖待在草原照顾小牛和羊只。」
「呃……我……」窦德男被他们母子俩瞧得脸蛋发红,眼眸眨啊眨的。瞧见齐吾雨风尘仆仆的脸上所展现的笑纹,那酒涡如此明显,完全承袭老吉娜的模样。
「你、你的事……有没有什么进展?」她知道三王会和他都在找那名蛇女,两人突然见面,她胸怀里涨得满满的,却不知说什么话恰当。
他微楞,跟着摇摇头。「暂时先搁下了。」他是蒙族族长,那达慕大会上他定要现身。
「咦?姑娘和阿齐是好朋友?呵呵呵……」老吉娜眨着细长双眼,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圆脸上有疑惑也有兴味儿。
齐吾尔浓眉飞扬,大掌突地握住她的手腕,对老吉娜说道:「我去把牛羊赶回栅栏,把火升起来,把水扛回来,这个姑娘会从头到尾监督着,老吉娜在蒙古包里喝奶茶吃点心,阿齐和姑娘一会儿就回来。」
窦德男都还来不及回神,齐吾尔轻轻一扯,她两只脚就跟着往外头跑去了。
※ ※ ※
「你、你为什么没说清楚?」太阳就要消失在草原的那一头了,天和地都被染成红色,和她颊上的红云相衬,豪迈中带着美意。
「我什么没说清楚了?」齐吾尔骑在马背上,甩动手中杆子,将羊群往栅栏方向赶去。许多人向他挥手招呼,似是在欢迎他回来,他用蒙语和族人朗声交谈,笑容诚挚率真。
窦德男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这人就爱耍着她玩,骗得她团团转。
「吉娜亲亲就是你阿娘,为什么不说明白?我还以为……以为……」她咬着唇没再说下去,恍惚觉得,那困扰在胸口一整个春天的忧郁淡淡化开了,七窍渗进草原上最甜美的空气。
「有什么好说的,现下你不都明白了。」他笑,「驾」地一声,策马靠近羊群外围,不住地挥动长杆,缩小它们的活动范围。
「齐吾尔!」
「把栅栏门拉开!」他大呼。
「喔──」傻楞楞地应声,她跑去拉开木门,旁边三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也跟着过来帮忙,不一会儿,一批羊咩咩地冲了过来。接着又拉开第二处的栅栏门,一群牛只也哞哞地跑了过来,全往栅栏里挤。
「别跑!不可以!」一只小牛不听话,偏要往关住羊儿的那边钻,她想也没想,哆地跳上它的背,抓住它两只小角死命下放。「是这边,不是那边,你是牛,不是羊啦!」
「哞哞哞──」
一个汉族姑娘和一头牛儿卯上了,看得蒙族男女哈哈大笑,几个黄毛孩儿还夸张地笑得滚在地上。
这时,齐吾尔策着马跑来,弯下身,一把抓住她的后领提将起来,明快地嚷道:「图济儿,那只小牛交给你啦!」
那个叫作图济儿的小少年用蒙语高喊了一声,跟着又和同伴哈哈大笑起来。
窦德男莫名地被他挟上马背,劈头便问:「他们笑什么?」
他深刻的酒涡舞动,毫无修饰地说:「他们笑你可爱,笨得可爱。」
「啥儿?!」哪里笨了?!她四海窦五都不知道有多聪明。「我不信──」
管她信还是不信,他双腿侧踢马腹,大马仰首长嘶,雄鸣响遍四周,跟着便往草原日落的那一方奔驰而去。
「齐吾尔,你带我去哪里?!」她的声音被风吹轻了,马速好快,又没有套马鞍和缰绳,她两只小手没地方可抓,只好紧紧扯住他的前襟。
他不回答,细眯着眼,任风拂乱一头黑蓝的鬈发。
「齐吾尔?!」
这回他有反应了,俊颊俯低,在她耳边丢下一句,「抓紧了!」
「啥儿?哇──」
「飕」地一声,速度与风比快,窦德男臀部不小心在马背上滑了一下,直觉反应,哪儿管他三七二十一,双臂已牢牢捆住他的腰际。
不知跑了多久,马速终于缓了下来,她耳中仍轰轰微响,喘着气,一张脸慢慢由男子温暖的怀中抬起。
「你、你你……我回去要告诉老吉娜,叫她好好修理你。」跟他在一起只有吃亏的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