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然。
他静静望她,长久,又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她不语,颤着唇。
「我不值得妳这样对我。十年前的事真的没什么,妳用不着如此记挂在心。」
她这样报恩,反而让他有股沉重的压力啊。
「你不需要觉得有负担。」彷佛看出他的思绪,她哑声开口,「我是一个大夫,本来就有责任照顾伤者,你不必因此过意不去。」
他深深望她。「妳对所有的病人都是这样照料吗?」
「……差不多。」
他不信。虽说医者父母心,却也少有大夫为了病人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除非是圣人,而他不信这世上真有这般无私无我的圣人。
他确信自己在她心中,绝对占有和其它病患不同的地位。
也许他该庆幸,有个人如此看重他……
「哈啾!」细微的喷嚏声拉回他的思绪。
他微微笑了。这温柔的姑娘,连打起喷嚏来也是这样细声细气的。
「过来这里。」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向自己。
「什么事?」她问。
他没答话,举起手,拿衣袖替她拭干沾染整张容颜的湿润水痕。接着握住她的发,一吋一吋地拧干。
她呆呆地由着他动作,好半晌,脑海一片空白。然后,她像忽然寻回了神志,扯回发束,脸颊染上枫红。
「我、我自己可以来。」她吶吶地说,退开他身边,就着火堆拭拧湿透的长发。
火光映上她羞红的脸,晕开一抹难以形容的妩媚。
他怔怔望她。右颊遭火烙伤的印记,确实丑化了一张原本清秀的容颜,可不知怎地,在这样静谧的夜里,隔着这样温馨的火苗,他忽然觉得她看起来--好美。
美得教他的心跳莫名其妙加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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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紫蝶见花信病情稳定多了,便搬了块大石头让他靠背,扶他坐起,又烹煮鱼汤喂他喝下,然后方拿出昨夜辛苦采来的药草,一面捣药,一面与他闲聊。
不经意地,他问起她父母的事。
「我娘很早就去世了,她身子不好,多年来缠绵病榻,在我八岁那年死的。」紫蝶黯然道,「后来我爹便带着我四处行医,前年我们到了西方大陆,他让我跟着一个老大夫学针灸,自己则到附近的村落义诊,结果因为一场传染病,也去世了。」
父母双亡,那么现在的她岂不是孤身一人?一个女孩儿家,独自在异乡漂泊,不会害怕寂寞吗?
花信一阵不忍。「妳有亲戚吗?」
她摇头。「我们家人丁单薄,没什么亲戚。」
「那妳回千樱国打算投靠谁呢?」
「……我有个未婚夫。」
「未婚夫?」他吃惊,「妳订亲了?」
「嗯。他是我爹一个好朋友的儿子。」
原来已经订了亲家了。莫名的滋味攀上花信心头,他瞪着紫蝶。
「所以妳这次回千樱,就是打算去投靠他啰?」
「我本来……是这么想。」她低眸,墨睫微颤。
「什么意思?」他蹙眉,「妳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我没把握他是否想要我这个未婚妻。」
「什么意思?」
「自从双方父母替我们订下亲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了。我想,他也许早就喜欢上了别的姑娘。」她幽幽道,一面自眼睫下偷觑他,眼底带着点试探意味。
只可惜他没察觉,叹息道:「其实我跟妳一样,也有个自小订亲的未婚妻,我们也只是很小的时候见过面。」
她闻言一震,不觉停下了捣药的动作,手指悄然扣紧。
「你……喜欢那个未婚妻吗?」她哑声问。
「我早巳忘了她的长相,根本谈不上喜下喜欢。」他淡应。
「那你打算娶她吗?」
他沉默。
她呼吸一紧,感觉连心跳都要停了。「你是不是……不想娶她?」
「不要拿我的情况跟妳的相提并论。我相信妳的未婚夫一定会喜欢妳的。」他试图安慰她。
可她却听出了这弦外之音。
「你的意思是,你不喜欢你的未婚妻?」她颤声问,脸色发白。
「我们情况不一样。」
她没说话,呆愣了好片刻,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嗓音,颤着唇道:「是、是啊,但愿我们情况不一样。」她低语,继续捣药,只是手不停打颤,唇边噙着抹凄楚,毫无血色。
怎么可能不一样呢?他的未婚妻就是她啊!
她磨好草药,拿指尖沾取一些,在他伤处轻轻匀开,透骨的清凉沁入他红肿的伤处,他舒服地瞇起眼。
正享受这几天来难得的畅快时,她忽然抓住他脱臼的手腕,用力一拉一折。
这猝不及防的剧痛让他不禁低吼一声,「嘿!妳做什么?」
「感觉好多了吗?」
「怎么可能好?」他用力抽回手腕。「很痛……」他一顿,甩了甩手腕,忽地发现手竟能自由活动了。
他睁大眼,不敢相信。「好像……真的好多了?」
「我再帮你敷点药。」她再次拉过他手腕,拿草药轻抹。
他傻傻地任由她摆布,怔望着她。这就是所谓的接骨吗?果真神奇!
「干嘛这样看我?」她察觉他异样的眼神。
「只是觉得妳果真厉害。」他赞叹,「这接骨术也是妳在西方大陆学来的吧?了不起。」
「雕虫小技而已。」他真心的赞美让她微笑了,只是这浅浅笑痕才刚在唇畔荡开,便又迅速敛去。
他看着她略带怅然的神情,剑眉一蹙。她似乎不太开心,为什么?
「想不想听故事?」她忽问。
「什么?」
她柔声道:「我讲一个关于沙尘暴的故事给你听好吗?」
「沙尘暴?妳去过沙漠?」花信惊讶,提高了声调。
他从小好奇心便重,在亲眼看过雪乡国终年冰冻的雪山,又见了羽竹国不时爆发的地狱火山,便立志有一日定要造访祖父游记里曾提及的沙漠。
没想到这愿望他至今二十四岁还未能实现,反倒是面前这位比他年轻的姑娘先他一步见识过了。
「妳真的去过沙漠?」他再次确认。
「是啊。」她点头。
「哪里的沙漠?」
她一面拿药草替他揉抹伤处,一面幽幽低道:「你应该也听说过,西方大陆上有个大国,总称自己的国家是『天朝』,居住的地方叫『中土』。」
「天地四方,以我为中心。好骄傲的国家啊!」他撇嘴。
「不过他们也确实有值得骄傲的地方,至少他们的医疗水平,便是我们千樱远远及不上的。」
「文学跟艺术方面的成就也很不错。」这点花信倒承认。他顿了顿,「所以妳是在那里遇见沙尘暴的吗?」
「不是,是在中土的西边。那儿散落着许多小国家,天朝人管那块地方叫『西域』。」
「我听说过。」花信点头。「据说那里的人种跟我们不太一样,并非纯然黑发黑眼,发色、瞳色皆变化多端。」
「那里的风土民情也很特别,衣着服饰、生活习惯,就连农作物也跟我们大不相同。」
花信可好奇了,「说说看。」
「就比如说水果吧。你听说过哈密瓜吧?」
「哈密瓜?」
「差不多这么大。」紫蝶双手大概比了下。「外皮厚硬,果肉橙黄,松脆有劲,香甜多汁,非常好吃。」
「真的吗?」花信咂咂嘴。「真想尝尝啊。」
这几天,他们困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除了鱼肉,只能吃些附近生长的野菜,树上的果实又青涩难吃,他都快吃腻了。
「还有葡萄。」紫蝶又说。
「那是什么?」花信追问。
「也是一种水果,圆圆小小的,西域人拿它们来酿酒,滋味十分醇美。」
「酿酒?」花信眼一亮,口腔间又分泌了些唾液。
唉,他到底还得困在这里多久?什么时候才能畅快淋漓地饮上一坛酒?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饮酒。」彷佛看出他内心思绪,紫蝶当头泼他一盆冷水。
「就算能喝,这里也找不到酒啊!」花信哀叹。「能不能别再说一些吃的喝的?我快撑持不住了。」
「是你自己要问的。」紫蝶横他一眼,「我要说的可是关于沙尘暴的事。」
「对对,妳快说吧。」
「话说有一天,我跟着师父到了西域某个小国,那儿黄沙遍布,我们向当地人借了骆驼来骑--」
「等等,骆驼?」花信打断她,「妳说的是那种背上有个凸峰的动物吗?」
「你知道?」紫蝶讶异。
「我在书上读过。」花信说,「据说居住在沙漠上的人们都骑乘骆驼,外表长得十分怪异。」
「没错,外表是挺怪的。」
「妳居然骑过骆驼!」花信凝视她,晶亮的瞳似羡似妒。
「也不怎么舒服,还是骑马快意些。」紫蝶淡道。
瞧她说话的口气,彷佛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花信瞪她。这女人做过这许多寻常人不曾做过的事,却还是淡淡地不以为意。
他真是……不知该怎么说好,是嫉妒吗?还是敬佩?
比起来,他这个足迹只走过千樱、羽竹、雪乡三国的男人,真可算井底之蛙了。
他甚至不曾搭过海船……
「啊!」突如其来的剧痛,逐去他哀怨的思绪,他绷着脸,额上渗出冷汗。「妳又偷袭我!」
他指责,瞪向那趁他不备时偷偷折扭他小腿骨的玉手。
「这样不好吗?」她扬眉,「若不是我说故事分散你的注意力,你会更加疼痛。」
「这么说,我还得感激妳啰?」
「当然。」她理直气壮。
花信一窒。的确,他似乎没理由责怪她。她这么做是为了助他减轻痛苦,他该感激她才是。
他叹气。「这么说,妳还会继续这种偷袭招数?」
「没错。」话才刚说完,她的手又抚上他的腿,拍、捏、扭、折,一连串动作,迅雷不及掩耳。
他痛得喘不过气,待她整治完毕,他已是面色如土,冷汗直流。
「妳真是……」他吸气,「够狠、够绝。」
她静静望他,「我若够狠绝的话,一开始就会这么做了,也不必浪费那么多时间说故事。」
「妳啊,起码也先让我嘴里咬根木棍什么的吧?就不怕我痛到咬舌头吗?」他装可怜。
「你是堂堂一个大男人,咬什么舌头?」她毫不同情,「况且,我已经调整过手劲,让你不那么痛了。」
「妳真的调整过手劲?」他不相信。方才那样快、狠、准的动作真的是经过斟酌吗?「不成不成,妳三番两次趁我不备时折腾我,我可不能就这样算了。」他中真半假地嚷嚷。
她凝眉。「你想怎样?」
「罚妳天天说故事给我听。」
「嗄?」
「谁教妳说故事总是这么动听,若是妳不肯说,我就要当个最不合作的病人,天天吵妳烦妳,让妳恨不得丢下我不管。」他嘻嘻笑,一副无赖的模样。
她怔然,许久,才找回说话的声音,「你不怕我真的丢下你不管吗?」她故意以一种嘲讽的语气说道。
「妳不会的。」他笑望她。
「你怎么知道?」
「因为妳是个好得不得了的姑娘,又温柔又善良,不会这么对我的。」
他说得好自信,好似两人已相识多年,而他再了解她不过了。
她心一扯。
他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
「我应该让你更痛的。」她低喃,唇角噙着一丝苦涩。「刚刚应该好好折磨你才是。」
「什么?」花信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妳说什么?」
「我说,」她定定望他,「我应该好好折磨你。」
「为什么?」他抗议,「我哪里招惹妳了?」
「你没有招惹我,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让她有那么一点点生气、一点点难过啊!她涩然的想,瞳眸低垂,掩住一抹不争气晕开的红雾。
她实在应该好好折磨他的,她该让他痛不欲生的哇哇大叫,让他好好记住这一刻,让他以后只要一想起这曾经历过的痛楚,便会跟着想起她……
「妳怎么了?好像脸色不太好?」他凑过来,伸手抬起她下颔,试图看清她。
「别乱动。」她一面躲他,一面喝道,「小心牵动了断骨。」
「哦。」花信乖乖坐好,可一双眼仍不肯放过她。「妳的眼睛好像红红的。该不会真是我哪里惹妳不开心了吧?」
「没什么。」她别开脸,「只是眼睛里进了沙子。」
「进了沙子?我瞧瞧。」说着,他抬手中强迫地扳过她脸庞。
她生气了。「我不是要你别乱动吗?」
他不理会她的怒气,俊脸继续逼近她。「哪只眼睛进了沙子?我帮妳吹吹。」
她吓一跳。「不必了!」
「别害臊啊,只是吹吹沙子而已。」他笑,拇指轻轻拉起她眼皮。
温暖的气息柔柔拂过她的眼,他的用意是想替她吹去眼底的红雾,可那端俊的唇,以及那唇边勾勒的调皮笑弧,不知怎地,反倒让她更加泪眼迷蒙。
这人啊,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温柔?
「好多了吗?」他停止吹气,微笑望她,那双湛亮的黑眸好深好深,像要诱人坠落似的。
她喉头一梗,眨眨眼,一颗泪珠垂挂眼睫。
「怎么好像更严重了?」他皱眉,「很难受吗?」
她摇头。「我没事。」
「可是妳流眼泪了。」他说,以食指温柔地抹去那颗晶亮泪珠。
她倒抽一口气。
「我说了我没事,你别碰我!」她怒斥,推开他的手。
他愕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发脾气。
「妳生气了吗?」
「我是很生气。」她瞪他,水雾盈盈的眸中燃起一簇火苗。
「因为我碰了妳吗?」
因为你对我太过温柔!她在心底恨恨驳斥。如果不喜欢她,不打算娶她,就不该对她做出如此亲昵体贴的举动。
她咬唇,很想痛责他一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于是她只能瞪他,强迫自己凝聚全身的怒气来瞪他,将他瞪得不知所措。
「别生气了。」他扯住她衣袂。「是我错了,我向妳道歉。」他仰起一张俊脸,放柔嗓音求她,还不忘摇动她衣袖。
她震惊地瞪着他孩子气的动作,「你、你做什么?」
「妳看到了,我在求妳原谅。」他无辜地睁大眼。
「用这种方式?」
「不好吗?」他笑得轻松自得,丝毫不以为意。
她说不出话来。
他则继续耍赖,「原谅我吧,好姊姊,小弟知错了。」
「你--」
「如果妳不肯原谅我的话,我会像这样一直缠着妳,直到烦死妳为止。」他威胁。
她毫无反应。
「好姊姊,好姊姊。」他像孩子般撒娇地唤,扯动她裙角。「原谅我吧,原谅我好不好?」
鸡皮疙瘩窜上紫蝶手臂,她打了个冷颤。
「别闹了!」她受不了了,一翻白眼。「我原谅--」
嗓音末落,一阵朗笑声忽地猖狂响起。
两人同时调转视线,花信首先惊喊出声--
「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