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要跳舞了!
仕女们悄悄传递这消息,兴奋不已,一双双媚眸流转,皆仰慕地凝定他身上。
可他却浑然末觉,眼底只看见紫蝶半残的容颜。她抿了口酒,凝望着他,那眼神好生专注,像是想用生命来记下这一刻。
他舞了起来,舞姿简单却优雅,画扇在银白雪色里忽收忽放,像似花开花落。
花开,花落。再怎么开得灿烂的花朵,总有一天也要萎落尘泥。
这是命,是人生定数,是逃不开也躲不了的。
紫蝶涩涩微笑,饮尽杯中残酒,横手捧胸。
心跳愈来愈急,身子忽冷忽热,她的时间不多了。
是该向他道别的时候了。可她,好不舍啊!就这么走了吗?就这么离开他了吗?他的舞姿如此潇洒,他的微笑如此迷人,他的眼神如此温柔又调皮!
这些,她都会记得吗?生命走至尽头,她是否连回忆也必须割舍?
什么都要忘了吗?都记不得了吗?
原来,记得是一种苦,忘却也很苦啊!
一股腥甜味窜上喉头,她一惊,咬牙咽下。
没时间了。她站起身,在他还为她跳着舞时,踩过细雪,印下点点足迹。那足迹,像一朵朵莲花,开在雪地里。
他追上来。
「紫蝶!」
「不要过来。」她哑声喊,没有回头。
「妳就……这么走了吗?」
她点头。
「妳打算去哪里?」
「此去各分西东,何必相问?」她淡应。
他胸口一窒,无言。她好狠、好绝啊!
「至少,让我送妳。」
「不必了。」她摇首。
素雅纤纤的背影,一步一步,逐渐淡去。
他忧伤地望着。就这么让她走了吗?就这么眼睁睁地目送她离去?
从此以后,再见不到她,听不到她,她盈盈的笑,温柔的声嗓,都只能成为回忆吗?
从此以后,只有在梦里、在记忆里,才能与她相逢吗?
「紫蝶!」痛彻心扉的呼喊划破夜空。
别走。他在心底哀求。
别追上来。她在心底哀求。
雪花又落了,静静地、无声妩息地覆盖大地。
她踏雪离去,他却也踏雪追来,两人一前一后,像蝶儿与花,玩着追逐游戏。
忽地,她身子一晃,跌倒在地。
「紫蝶!」他焦急一喊,追了上来。
别追上来啊!她心酸地哭泣,泪水融入雪里,冰凉沁冷。
「妳没事吧?紫蝶,妳还好吧?」他扶起她,转过她脸庞。
艳红的血与白色雪花沾染了她的唇,震动他的心。
「妳怎么了?妳流血了?」他大惊,慌忙抱起她,「怎么回事?是撞到什么了吗?」
她没说话,泪眼迷蒙地睇着他,勉力牵起唇,凄绝的微笑在极度不舍间一点一点逸去。终于,她闭上眼,蝶袖开展,流星般无力划过空中,坠落……
受伤的蝴蝶,再飞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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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怎么回事?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眼看着躺在床上的佳人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呼吸短促,花信惊惧不已,手足无措。
请了几名御医前来,他们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是感染风寒,有人怀疑得了疫病,有人说这忽冷忽热的症状来得离奇,是他们从不曾见过的。
总之,结论就是--她得了怪病,而他们束手无策。
花信听了,当场咆哮,「你们是御医!全国医术最高明的大夫!不要说你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想想办法!」
「是,是,我们想办法。」御医们惶然应道,却是愁眉以对,一阵密商后,勉强开了退烧驱寒的药方子,当是交代后,便急急退下。
花信立刻命人抓药熬药,药汤熬好后,他亲自捧着,在床畔坐下。
他舀起一匙,吹凉了汤药,小心翼翼喂进紫蝶毫无血色的唇中,可大半的汤药却沿着她唇畔流溢出来。
花信心一酸。她连汤药都无法饮下,这病怎么可能好转呢?
他拿巾帕擦了擦她唇角,自己喝了汤药,然后低下头,一口一口哺喂她。
她的唇好冰,可她胸口却是热的;她前额冒汗,手臂却寒凉无比。她怎么能够这样一下冷、一下热呢?她这么柔弱的身子骨,怎禁得住这般冷热交替的折磨?
最后一口汤药喂下后,他的唇却迟迟不舍得离开她,在她柔软的唇上流连不已。
「嗯……」
一声细微的呻吟逸出她的唇,他一惊,急急抬起头,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展开了眼睑,而那双凝雾水眸,正深情款款地睇着他。
「妳醒来了!」他又是惊喜,又是尴尬,为自己偷香的举动感到汗颜。「妳感觉怎样?是不是很不舒服?」他哑声问,一面心疼地替她拂拢汗湿的发绺。
「我……还好。」她细声道,静静望着他,眼底藏着千言万语。
他看出来了,「妳想说什么?」
「花信。」她轻轻唤他的名。
「嗯?」
「我……活不久了。」
乍听此言,他悚然一震,只觉一股气血直涌上脑,头晕目眩。
「究竟怎么回事?妳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吗?」
她敛眸,默然无语。
「告诉我,紫蝶,究竟是什么病?要怎样才能治好妳?我一定会想办法的!妳相信我!」
她摇头,菱唇淡扬,就像她晕过去前对他展露的微笑,既温柔也凄楚。
他惊骇得僵住身子。他真的要失去她了吗?
「扶我……坐起来好吗?」她忽然要求道。
「好,当然好。」他赶忙扶起她。即将失去她的感觉强得教他心惊,除了听她的话行动,他竟毫无主张。
「想听故事吗?」她低声问。
「故事?」他愣愣地看她。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后来怎样了吗?」
「啊,妳是说那个沙尘暴的故事?」他恍然。这些日子来,他总不时想起这说了一半的故事,可每回追问她,她却总是笑而不答。
如今,她终于要解开谜底了吗?
「后来怎样了?」
「……是个梦。」
「什么?!」
「后来我才发现,一切只是个梦。」她嗓音轻淡,水眸里彷佛流动着一抹淘t飘。
他不可思议。「妳是说,妳根本没经历过沙尘暴?」
「嗯。」
「之前妳说的故事都是假的?」
「是梦。」
而他竟为了一场梦挂念了这么久,一直想着她究竟是怎样逃过那一劫,甚至还为此四处查书求问,看看是否有人也曾拥有类似经历。
而她,眼睁睁看着他忙乱,却一声不吭。
「妳作弄我!」他指控地瞪她。
她只是微笑,「我是不是很坏?」
他无语。
「我啊,其实很坏的,会说谎,会编故事,会在一旁看着一个男人被骗得团团转,什么也不说。我啊……」紫蝶别开眼,迷蒙的眸光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很坏很坏的。」她停顿下来,好一会儿,才重新看向他。「你知道我最坏的是什么吗?我曾经说过会一辈子记得你,可我……做不到了。」
他闻言怔然,心房空空落落的。
「我死了之后就会忘了你,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说不出话来。
「命换相思苦,死亦无难处。」她淡淡地、淡淡地笑,「这样也不错。」
为什么要这样笑?为什么她还能这样笑?就好似她已经看透了一切,所以不强求,也不挣扎了。
「我不许妳死!」他低吼,激动地拥住她的肩,紧紧地、紧紧地抱着,彷佛怕一松手,她就会不见。「为什么要死?为什么必须死?妳告诉我,一定有什么治愈妳的方法,一定有!妳别想这么轻易死去,别想就这么丢下我!妳说啊!」
她却只是默默看着他,悲伤而无奈地。
这眼神震动了花信,他绝望地全身发冷,不知不觉松开了她。
她真的……活不了了吗?
「花信,你很喜欢公主,对吧?」她忽然问他。
她说什么?他愣愣瞧着她。
「我知道你很喜欢她。」她怅然低语,敛下眸,「我死后,你会忘了我吗?」
「……」
「我知道你会忘了我,就像之前一样。这样也好,这样……很好,只要你跟公主……你们都平安快乐就好了。」
瞧她说得多洒脱、多淡然啊!她根本不懂他的心。
「妳听我说,紫蝶。」他定定直视她,「过去总是妳说故事给我听,现在,该换我说一回了。」
她讶异地扬眉,「你要说故事?」
「是。」
「不会也是个梦吧?」她开玩笑。
都到这时候了,她竟还能开玩笑?
他凝望她。「梦也好,真实也好,只要妳听我说,安静地听我说,好吗?」
她眨眨眼,点了点头。「好。」
「那我开始说了。」他幽幽启齿,「在山谷里的某个湖畔,长了一朵花,这朵花是白的,长得挺漂亮、挺神气,所以他一直有些自恋。」
这朵花,是他吧?紫蝶神往地微笑。
「有一年春天,山谷里忽然飞来一只漂亮的蝴蝶,这蝴蝶,有一对美丽的紫色翅膀,她轻盈地飞舞,姿态优雅。白花喜欢上这只紫蝴蝶,两人总爱在一块儿玩。」
这紫蝴蝶,是在说她吗?紫蝶怔然。
「秋天来了,白花谢了,紫蝴蝶也翩然远走,他们约好来年再见。可到了隔年春天,白花却一直等不到紫蝴蝶,不过他并不寂寞,因为他太美了,身边群蝶戏舞,他总能找到玩乐的同伴。这群蝴蝶里,有一只格外出色,她是蝴蝶公主,又聪明又伶俐,白花觉得自己爱上了她。他很疼她,对这个公主有求必应,只要公主一句话,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泪水,无声坠落,紫蝶垂下头,下唇咬出牙印。
花信却像毫无所觉,低声续道:「春去春又来,过了好几年,有一天,山谷里一阵狂风暴雨,蝴蝶们都吓得逃走了,湖水暴涨,淹上岸来,白花遭水摧残,摇摇欲坠。天候阴寒,整座山谷空幽幽的,白花忽然觉得很孤单。这时候,忽然飞来一只蝴蝶,这蝴蝶半边翅膀受伤了,所以她飞得跌跌撞撞的,一路飞到白花身边,对他微笑。」他停顿下来,深深望向紫蝶。
她愕然。
「原来,她就是好久好久以前那只美丽的紫蝴蝶,因为翅膀受伤了,她一直没办法飞回山谷,可是她一直记得与白花的约定,所以虽然很痛很痛,虽然翅膀都染了血,她还是拚命飞回来。只是她没想到她这么努力,白花却早已经不记得她了。」
沉哑的叙述扯痛了紫蝶心弦,她伸手捣唇,掩去不争气的呜咽。
「这年春天,白花和紫蝴蝶又成了最好的朋友。在紫蝴蝶的照顾下,白花很快地恢复了生气,他又是从前那朵美丽挺拔的花了,照样吸引群蝶注目,可是这时候的紫蝴蝶却因为用尽气力,一天比一天虚弱,终于有一天,她再也飞不起来……」
花信一顿,失神地看着脸色苍白的紫蝶,眼眶慢慢转红。「白花知道,自己要失去紫蝴蝶了,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他倒抽一口气,忽然说不下去,泪水静悄悄跌落眼眶。
他望着紫蝶,她亦抬眸相迎,泪眼交会间,两人都感觉极度哀痛。
花信再也忍不住了,他紧紧握住紫蝶的手,「为什么非失去她不可?为什么在真正爱上她的时候,却只能看着她死去?」他颤声追问。「告诉我,难道我真的什么也不能为妳做吗?难道我真的只能这样看着妳……我不想啊!紫蝶,我不想失去妳。我爱妳,我爱妳啊!」他嘶喊,满腔爱意倾泻而出。
紫蝶万分震惊。他爱她?!
「我承认自己忘了过去那个妳,可我却爱上现在这个妳了!我爱妳,我只恨自己这么晚才明白,居然笨到弄不清自己的真心。我是傻瓜!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他痛责自己,「我……妳骂我吧,紫蝶,要怎么打我骂我都行,可请妳不要离开我,别走……」
声声请求,字字血泪。她哭了,为他的痛苦与自责而哭,更为他竟然爱上了她而哭。
「别走,紫蝶,不要走……」他哀求,覆住她的手,紧紧贴上自己泪痕交错的颊。
「花信,花信……」她沙哑地唤他的名。
该怎么办啊?她也舍不得他,她也不想离他而去啊!
「妳也爱我,对吗?」花信苦苦哀求她,「我知道妳爱着我,妳一定也舍不得丢下我,对吧?紫蝶,我求求妳,求妳……」
别离开他,别抛下他。
这辈子,他还是第一次这么求一个人,第一次如此伤痛而绝望。
这巨大的、无边的痛楚几要压垮了他,他软弱地握着紫蝶的手,软弱地想从她身上汲取一点点支撑的力量。
失去了她,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这辈子从下曾如此慌张、如此无助,只要想到她随时可能闭上眼,他就慌得六神无主。
「妳告诉我该怎么办?一定有办法救妳的,一定有办法!妳告诉我,告诉我啊!」
「……你真的想知道?」冷冷声嗓在他身后扬起。
花信身子一僵,猛然回过头,一张雪白素颜映入眼底。
「水月!」他惊喊。
「我知道有个方法可以救紫蝶。」水月轻轻道,「可这法子很难很难。」
有法子可以救紫蝶?花信蓦地起身,探手拽住水月,就像溺水的人下意识紧抓住浮木一般。
「什么方法?妳告诉我,无论多难我都去做!」
水月点头,正想说话,紫蝶却抢先一步阻止她--
「水月,不要。」她眼神忧伤。
水月却摇了摇头,「我知道妳舍不得他受苦,可我更舍不得妳受苦。」她别过眼,不理会紫蝶的乞求,径自望向花信,「紫蝶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而是中了剧毒,这毒叫『七日夺魂散』,中毒后冷热交织,五脏六腑俱毁,七日内必死无疑。」
「七日夺魂散?」花信茫然重复,「那该怎么办?该怎么解毒?妳说啊!」
「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
「燥热需阴凉来解,寒冷需暖阳来去,因此只要能取得这世上至阴至阳之物,便可化解此毒毒性。」
「至阴至阳之物?那是什么?」
水月还来不及回答,紫蝶嘶哑的声嗓又在一旁扬起,「水月,不要,别这样折磨他。」
水月还是不予以理会,直直看着花信,「雪山湖底的雪冰莲,以及地狱火山的火焰。」
「雪冰莲和地狱火?」
「引地狱火融了雪冰莲,用这水熬汤药,喂紫蝶喝下了,毒性自然可解。」
「没问题!我去拿。」花信凛然道。
「你真的要去吗?」水月斜睨他,「这很可能要了你的命。」
不论潜入冰冻的湖底摘取莲花,或接近地狱火山取火种,都是极可怕的任务。前者可能冻死,后者可能热死,就算勉强捱过这至寒至热的折磨,要在七日内于雪乡、羽竹、千樱三国境内来回,必得日夜兼程,不要命地赶路,这苦处非常人所能想象,即便能平安回来,恐怕也去了大半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