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是送茶点来给紫姑娘。」宫女惶惶不安地回应。
「是吗?」他冷冷挑眉。
两名宫女僵着身子,屏住呼吸,不敢妄动。
「下去吧。」他总算袍袖一拂。
两人如蒙大赦,仓皇退去。
「你怎么了?怎么这般凶神恶煞的模样?」紫蝶起身,蹙眉凝睇他,「你知不知道你吓着她们了?」
「妳没事吧?」他没有回答,反倒关切地问她。
「我?」她一愣,「我没事啊。」
「这些下人谁敢对妳不敬,妳尽管跟我说,别憋在心里。」
「嗄?」紫蝶恍然,忽地明白了。「你该不会是听说了昨天的事吧?其实出没什么,我想她们不是有意--」
「不用帮她们辩解!」他不耐地挥手制止她,「她们是罪有应得。」
「哦。」她吶吶地住口。
他深深望她,良久,才温声道:「我希望妳过得好,紫蝶,我不许任何人欺负妳。」
「呃,谢谢你。」紫蝶脸颊一烫,这般柔情款款的话语教她心神一阵激荡。她直觉伸手捧住心悸的胸口,仰起头,正想对他微笑时,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丝念头,她身子一凛。
「你……你刚刚叫我什么?」她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自喉间逼出话语。
他默默看她,不语。
「你、你说话啊!」她白着脸瞪他,气息急促,「你怎会……你都知道了吗?」
他缓缓点头,凝定她的眼神意味深长。
她一震。
「我知道妳是谁了。」花信黯然道,「昨天,我听见水月这样叫妳……原来妳就是爹替我许下的未婚妻--紫蝶。」
紫蝶。这两个宇从他口中吐出来,像有着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眼前一眩,身子一晃,不意撞翻了桌上一盏清茶,瓷杯落地,碎成片片。
「妳没事吧?」他急忙展臂扶住她虚软的身子。
「我……没事。」她强作镇定,声嗓却无法不沙哑。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问她,语气隐含责备。
「我能……能怎么说?」她涩涩苦笑,「你根本不记得我。而且你也表示得很明白,你并不想要这桩婚事。」
「我什么时候这样说过了?」他急急否认。
「你不必说,我懂。」她抬起头,凄然望他,「我不是傻子,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真心吗?」
他哑然无语。
「你不必因此愧疚,这没什么。」她柔声道。
「怎么会没什么!妳是我的未婚妻啊!」他懊恼地低咆,脸色忽青忽白。
「我们已经说好了,只当朋友。」
「可是--」他瞪视她,不敢相信她能以如此淡然的态度看待此事。「妳一点都不怨吗?紫蝶,就算我对妳无情,也该有责任--」
「我不要你负责任!」她打断他,原本平静的面容霎时激动起来,「我不要一个因为责任感而娶我的男人,我要……我要……」
她要一个真心爱她的夫君啊!可他不能给她,他没法给她。
她哀伤地瞧着他,心窝一阵阵发疼。
风起了,枫叶片片飘落,一办红叶飞上她肩头,无声地停栖。
花信震颤地看着她。这个女子,这温柔又倔强的女子,是他的未婚妻,是他爹为他指婚的对象。
爹告诉过他,他小时候很喜欢她,老爱追着她玩。可他却没什么印象,只隐约记得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小女孩,她生得俏丽可爱,很讨人喜欢。
可究竟为什么他会那么喜欢那个小女孩,他已经忘了。
这些年来,他似乎未曾思念过她,反倒是活泼俏丽的云霓进占了他心房。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跌落池塘的事?」紫蝶忽然问他。
他茫然摇头。
「那池塘大概就跟这个一般大吧。」她伸手指了指凉亭下的碧塘,「那天,你在池畔钓鱼。」她低声道,眼神凄迷,深陷在过往的回忆之中。
他愣愣望着她。
「我悄悄地从身后接近你,想推你下水,可没想到,反而让你给一把推下去。」苍白的菱唇自嘲地一牵,「你那时候好焦急啊,赶忙下水把我给捞上来。我喝了几口水,不停呛咳,身子又冷得直发抖,你便一直紧紧抱着我,一面拍抚我,一面道歉。你说,小蝶儿,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你说,别怕,我会一直抱着妳,妳不会冷的,不会有事的……你真的好着急呢,比我这个差点溺死的人还要害怕……」
回忆让她脸上凄楚的线条柔和了,她唇角浅抿,几乎像是微笑着。
她怎能露出如此甜蜜的表情?花信胸口一闷,如遭重击。
她这种表情,就好像她想起的是多么幸福的回忆!
「紫蝶。」他唤她,语气有些不确定。
「你一定都忘了,对不对?」她忽然问他。
他无语。
「我知道你都忘了。」她幽幽道,「一直记得的只有我一个。」
他悄悄收握拳头,「妳怎能……记得这么清楚?」
「有些事,只要你常常去想,就会愈来愈清楚。」她苦涩低语,「其实我本来也不记得这些了,偏偏你十年前无意间救了我,唤醒了我的记忆。」
因为爱上了他,所以关于他的一切便忽然在她心上活了过来,不论多久以前的细节,都是那么栩栩如生。
她的心,烙上了属于他的记号,从此便不再受自己左右。
她痴痴凝睇着他。
「紫蝶!」他忽地展臂,紧紧拥住了她。「我该拿妳怎么办好呢?我对不起妳,真的对不起妳,我--」
「别说了。」她柔柔制止他,「我都明白,别说了。」
花信心一扯,不敢看她,只得撇过头,看着池塘里映出的纤秀倩影。
风起枫叶零,水清见玉影。
她其实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啊!他对不起她,真的对不起她。
他深吸口气,正想说些什么时,一串细碎跫音急奔而来,跟着,是一道惊慌失措的声嗓--
「不好了!公子,公主她……晕倒了!」
花信悚然一惊。
第九章
一听说云霓晕厥,花信和紫蝶立刻赶往公主的居处「凤凰宫」。
进了寝殿,只见云霓躺在纱帐里,双眸紧闭,脸色苍白似雪。
「怎么回事?」花信问侍立床侧的宫女。
「小的……也不知道啊。方才摄政王来过,公主送走他后,忽然就晕厥了。」
「传了御医没?」
「御医跟医女方才来过,公丰却不肯让他们看诊,坚持要找花公子跟紫姑娘过来。」
「这样啊。」花信颔首,手一挥,「妳们退下吧。」
「是。」
宫女们都退下俊,紫蝶坐到床畔,拉起云霓的手腕,细细诊脉。
「怎样?」花信关切地问,「她还好吧?」
「没事。」紫蝶朝他安抚一笑,「脉象正常,只是身子略微出汗,大概一时紧张过度,又或者今日进食不正常,才会晕厥吧。」
「是吗?」花信蹙眉,俯下身子,「云霓,妳还好吧?」
「嗯。」云霓点点头,声嗓听来虚弱。
「妳是不是没好好用膳?嗯?」
「不是的。」她摇头,缓缓扬起眼睫。
花信一震,那美丽的眼眸里竟蓄着晶莹泪水。
他急了,赶忙握住她的手。
紫蝶同样吓了一跳,起身让位给他。
「妳怎么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刚刚……他来过。」
「妳是说风劲吗?我听说了。」
「他问我--」云霓眨了眨含泪的眼,颤着唇,彷佛很不容易说出口。
见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花信心一紧,「妳慢慢说,他问了妳什么?」
「他问我……真的是云霓吗?还问我是不是假扮的?」
「什么?!他这样问妳?」花信震惊,「那妳怎么说?」
「我当然是极力否认啊!我还问他为什么开这种玩笑,是不是故意捉弄我?」
「他信了妳吗?」
「我不知道。」云霓摇头,「他的眼神好复杂,我看不懂,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相信我。」
花信没说话,皱眉沉吟。
「你说,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花信。」云霓忽地起身,急切地问他,「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让他抓着了把柄?他是不是……是不是早就发现我不是真的公主了?我到底是哪里露出了马脚?」
「别激动,云霓,别紧张。」花信舒展眉宇,温声安抚她。「他还没确定呢,只是怀疑而已。」
「不!你没看见他的眼神,好可怕!好阴森!」云霓喘息道,「每次他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都好慌好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真怕……真怕有一天他发现我是假冒的--」
「妳当然不是假冒的!」花信打断她,「妳就是公主,相信我。」
「真、真的吗?」相较于他的肯定,云霓显得不太确定,「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方才他走了以后,我拚命想,想得头好痛,却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真的想不起来啊!」她痛苦地抱着头。
「别想了,云霓。」花信拥住她,轻轻拍抚她颤抖的背脊。「现在想太多也没用。妳刚受了刺激,还是多休息一会儿吧。」说着,他扶她躺下。「妳躺着,我让人煮碗清心安神汤给妳喝,助妳安眠,好吗?」
「好。」
「别哭了。」他展袖替她拭去颊畔泪痕,「瞧妳,哭得眼睛都红了,妳以前不会这样的啊。」他劝她,神态温和。
紫蝶在一旁默默看着,一股酸苦猝然袭上胸口。她别过头,不想看这令她心痛的一幕。
可花信偏偏还要唤她,「紫蝶,麻烦妳命人熬碗清心安神汤送来好吗?」
「哦,好。」她咬紧牙,深吸一口气,强自逼回窜上眼眸的泪雾,然后侧过头,朝他送去一抹浅笑。「我马上去。」
「谢谢。」
她点点头,正欲离去,眼角却瞥见躺在床上的云霓唇角微扬,那弧度看来怪异而诡谲。
她在……笑?
紫蝶一愣,定晴细瞧,那笑痕却如云烟,转瞬间消散无影。
是错觉吗?她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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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慰云霓睡下后,花信偕同紫蝶步出寝殿,两人默默走过凤凰宫美丽的花园,皆是无语。
夜深了,宫女提着宫灯在前头引路,灯火随着步伐一阵阵晃动着,正如两人不安稳的心。
坐上马车后,两人回到花雾宫,花信送紫蝶回到枫叶居,却踌躇不愿离去。
紫蝶叹息,屏退闲杂人等后,邀花信在凉亭里坐下。
「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她哑声问。
「妳呢?」他不答反问,「妳没话跟我说?」凝定她的眼神深幽复杂。
「你……要我说什么?」
「实话。」简洁两个字,蕴含深刻意味。
她呼吸一紧。
「是妳吗?」他沉声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颤着嗓音,双手悄悄扯着裙襬。
他是不是在怀疑她?
「是妳说出去的吗?」他继续问,不肯放过她。
「什、什么?你说什么?」
他深深望她,「妳跟水月交情很好,对吧?」
她点头。
「妳们怎么认识的?」
「在西方大陆。」她低声道,「那时候我在那儿学医,她也过来研究草药,有一回她上山采药,不小心摔伤了,是我救了她。」
「所以妳们就变成朋友了?」
「嗯。」
「妳知不知道,水月跟风劲走得很近?」
「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他步步进逼。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忽地抬眸,气苦地瞪他。
「我想说什么,妳心里明白。」他淡道。
「我不……我不明白。」
他嘴角一撇,「妳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懂?」
他果然怀疑她!到现在,他还是不信任她。
紫蝶闭了闭眸,心窝,在此刻被彻底掏空。
「你以为是我泄的密,对吗?」她幽幽问,「你以为水月来问我,我就什么都跟她说了,对吗?」
「我不得不这么想。」他漠然回应,「否则为什么时机那么巧?水月昨天来找妳,今天风劲就怀疑起云霓。」
「她找我,只是想看看我住的地方,顺便邀我参加雪祭。」
「只是这样而已吗?」
「你还是不信任我。到现在,你还是不相信我会为你守住这个秘密。」她凝望他,表情沉沦。
那样的神情震动了花信,他蓦地有些狼狈,「我只是……想问明白而已。」
「你想问明白吗?好,那我就告诉你。」紫蝶唇角一扬,微笑淡冷,「昨天,水月是试着向我打探公主的情况。」
「她果真问过妳?」花信一惊,不觉拉高声调。
「不错,她是问过我。」紫蝶坦承。
「那妳怎么说?」
「我怎么说,你不是早猜到了吗?」她冷漠反问。
他一窒。
她定定望他,好片刻,唇畔的微笑从清冷慢慢转成凄凉。
「我什么也没说,花信,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没泄漏你要我保守的秘密。」
「妳……真的没说?」
她摇头。
他又误会她了?他一怔,胸口漫开愧悔之意。
她静静看着他,「你知道吗?其实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水月。」
「嗄?」他一愣。
「水月对我,比你对我好上千百倍,可是我却欺骗了她。」她看着他,眼眸一点一点泛红,「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却对她说了谎。」
「紫蝶--」
「为了守住对你的承诺,我欺骗我最好的朋友,我等于是……背叛了她,你懂吗?」迷蒙的水雾,在她瞳底氤氲。
他震颤不已。「对不起,紫蝶,我……真的很抱歉。」他踏步上前,懊恼地拥住她,「是我不好,不该怀疑妳。」
她漠然推开他。「你总是向我道歉,一次又一次,你一直在向我道歉。」
「我……」他惶然望着她,她苍白而倦怠的神态震撼了他。
为什么她会是这样的表情?就好像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也不想在乎了。
「到此为止好吗?」她在泪眼迷蒙中对他微笑,「我觉得好累了,你放我走好不好?」
他心跳一停。
「我答应你,永远不会泄漏这个秘密,宁死也会守住它。这样你能不能放过我?」
她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低声下气恳求他?
「我想,我当不了你的朋友。」泪水,无声滑落那烙着火痕的脸颊。
他胸口一痛,颤着唇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我很努力想说服自己,要自己想开些、大方些,就把你当个朋友,一个很好很好的朋友……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她停顿了下,探手自袖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交给他。「这个还你。」
他愣然接过,揭开那包覆的方布,发现里头竟是一支发簪。
「这发簪叫『蝶恋花』,是你送我的。」
是他送她的?他眨眨眼,看着金花上那只小巧的玉蝴蝶,呆了。
「我想,你一定也忘了吧?」她说,淡淡地笑。
初雪,在悄无声息间静静飞落,剔透的雪花沾上她的颊,迅速融成一片漫漫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