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伟生发达了之后,禾珊也心知肚明他在外头声色场合玩些什么把戏,她倒宁愿不 闻不问,好让自己图个身心清静!
玛莉替她端来了咖啡,她一手接过,一面两眼仍盯著电视新闻报导。
“太太,要不要给先生留饭菜?”
禾珊懒懒的,连眼都没抬地应道:“不必了,先生回来又不知道几点了!”
“噢,我知道了。”
禾珊又想起什么,便喊住正欲退下的玛莉问道:“我下午出门时,先生有没有打电 话回来?”
“没有。太太有事吗?”
“没事,你去忙吧:”
玛莉又走进了厨房,禾珊啜了一口苦涩的咖啡。
这个家,包括玛莉在内,一共才三个人,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丝人味。
禾珊也想过怀孕的事,但是她又心想,她自己已经够不快乐,怎能又让个无辜的生 命降临世间?
有时候,她也会问自己:她究竟有没有爱过唐伟生?
她很怕去深究这样的问题,伟生对爱情的定义,是以赚的钱多寡、和物质生活的富 足丰裕与否来定量的,虽然如此,她仍可以感觉到:伟生是爱她的,只是方式不对!
至于她自己呢?
她不愿去知道答案,她只是让自己不忙的生活,用各种忙碌的事情来填补起来。
一个星期里,她有三天去跟一位知名的老师学水彩画,有两天去女子健身中心,她 去学日本插花,去跳韵律操,还排出固定的一天晚上,和妇协会里几名跟她情境相似的 阔太太吃饭、喝茶。
但是,她仍觉得空,心空。
禾珊叹了口气,很怕自己就这样过了一生,但是生活一成习惯步调,地似乎连挣扎 的心力都没有!
她目光茫然地盯住电视萤幕,新闻正在播报一名名声享誉国际的旅法画家返国的消 息。
“旅法画家江寄鸿表示,他将在三天之内举行记者招待会,回答任何有关他绘画生 涯的所有问题,然而目前许多人最关心的事,却是有关他和法籍妻子离婚的传闻。”
播报新闻的平板声音,流贯入禾栅的耳中,她倒没提起什么特别的兴趣,只是有那 么一秒钟之久,镜头带过画家江寄鸿的脸,他手上抱著一名可爱的小女孩,而他的脸上 寒光透现,态度并不是很好。
禾珊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画家是什么来头?这么大的脾气和架子!?
江寄鸿?好熟稔、好特殊、又好诗情画意的名字,禾珊思索著,她肯定是听过这名 字的,而且似乎有一种地想不起来的关联,究竟是……她正努力思索征忡之际,身旁茶 几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震了一下,定过神来伸手去接。
“喂?”.
“禾珊啊?快!快看新闻报导!”
她听出是好友潘晨的声音,潘晨八成又要她看什么刚采访到的新闻画面,而担任记 者的潘晨又露倜脸什么的!
“潘晨,我正在看哪!又没看见你……”
电话另一端却传来她兴奋万分的语气,直嚷道:“看我干嘛?看你最欣赏的画家江 寄鸿啊!他回国了,真是名不虚传,他长得有够酷,帅呆了!”
个性乐观开朗,和禾珊同是二十八岁,而却仍是小姑独处的潘晨,一连迭像机关枪 扫射著。
“我看到了!只是,好奇怪!一下子又想不起来这个名字在哪里见过?”
潘晨先是一阵大呼小叫,然后夸张地说:“我拜托你好不好?禾珊,你是不是提早 得到老年痴呆症?你现在转头看你家客厅里那个大壁炉,然后再往上看一点点……”
经潘晨这一提醒,禾珊才恍然大悟,她两眼不禁盯在壁炉上那一幅题名为“月光夜 宴”的油画上。
“啊!就是他!?江寄鸿!法兰尼.江!?”
“对啊!你不是说,你每天闲著无聊,就专门盯著那幅画发呆?哪,我告诉你噢, 现在只要是签上法兰尼.江或江寄鸿这法文、中文两个名字的画,价值都至少在数十万 、上百万以上新台币哪!”
禾珊没把潘晨的话听进去,她两眼仍盯著「月光夜宴”,喃喃如呓语地说:“就是 他?想不到他那么年轻!”
“禾珊,你在嘀咕什么?”
她一回神,连忙又接说:“没、没什么:你就特地打电话来告诉我这个啊?”
潘晨满含促狭的声音又传来:“这还不够啊?你们家那一幅“月光夜宴”听说是江 寄鸿早期末成名前的作品,依那样的尺寸来看,现在拿出去卖的话,至少值个一、两百 万呢!”
禾珊对画苦笑了一下,迳说:“唐伟生怎么舍得卖?这是他附庸风雅的收藏艺术品 中,最珍贵的一件,他每次在家开宴会,都要大吹大擂一番呢!这种他没有的品味和高 尚,他宁愿抓著向人炫耀,也不会拿出去卖的!”
潘晨听出禾珊语气中的讥讽、冷淡,便关心地问:“你们还搞得不好啊?一点改善 都没有?”
“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说什么改善呢?算了,不说这些了!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什 么时候一起出去逛逛?”
“好啊!等我这阵子采访忙完。哎,我还在电视台里忙,不能跟你多聊了,我再给 你电话吧!”
“好吧!那就再见啰!”
禾珊挂下电话,新闻报导已换成八点档连续剧,她把遥控器电源一按,又踱步到那 一幅“月光夜宴”前。
那画中是一名哀愁的盛装贵妇,背景模糊,但仍依稀辨出宴会宾客的喧闹,贵妇的 眼神凄恻而迷离,半合半闭地凝睇著前方,有一道柔柔的月光投影在她侧脸上。
画的名字是“月光夜宴”,然而主题只是在哀愁的女人身上,其他的都朦胧不清的 ,那一道月光却像要把女人脸上的忧郁气质淡化,整个画面令人有种剖心掏肚般的寂寥 感觉,在一场最豪华的夜宴,却有著最寂寥的心!
楚禾珊从第一眼便爱上这幅画,因为感觉像她自己。
唐伟生一直吹擂当年他以多低的价钱,从原作者手上买到这幅画,而现在的价值却 涨了百倍以上!
唐伟生并不懂艺术品,但是他喜欢用赚来的钱投资在古董、书画的购买上,他把它 们全部炫耀在这栋占地一百五十坪的别墅里,墙上、桌上、柜中、架上,他不懂,但是 他喜欢以此哄抬自己的身分地位!
这些艺术品都不是真正的价值连城,也不算够品味,除了那一幅“月光夜宴”!
而这些艺术收藏,就像唐伟生买给她、却没什么机会穿的貂皮大衣,也像那座在客 厅中占去一面墙、豪气巨硕的大壁炉||在不下雪的台湾,壁炉除了装饰,又能有什么 实质的作用?||这些都只是唐伟生傲视他人的装饰品!
两年来,她甚至感觉到:她自己是不是也算是唐伟生的装饰品而已?他要她参加宴 会,告诉她要穿什么、戴什么;在床第之间,他又告诉她要摆什么姿势、要做什么,他 究竟想过她的感受没有?
他当她楚禾珊是个人吗?
即使有,他却要她同时是贤妻,又是一名床上荡妇!
禾珊内心中的屈辱无处可诉,甚至连大学同窗四年的好友潘晨,她都感到羞于启口 。
她只能千遍万遍地盯住墙壁上那一幅“月光夜宴”,看著自己在最繁华灿烂中的深 刻寂寥!
第二章
江寄鸿的新居,坐落在士林的一条静巷裹。
新居中,寄白替他布置得朴实而舒适,三房两厅的格局,被安排成两间大的卧房和 一间小画室,宽敞的客厅一角,则规画当作书房的空间使用,小蓓雅则是和奶奶睡一间 房。
经过两天的整理安顿,蓓雅暂时也对这新环境没有任何怕生成不习惯的感觉,寄鸿 则开始著手召开记者会的安排。
在寄鸿的心中,有无数的念头在互相交割著,他准备慢慢理出一些头绪来。
这一天晚上,江母已哄蓓雅去睡下了,寄鸿到家的这几天里,母子两人还没有机会 好好聊聊;江母走入客厅,在寄鸿身旁坐下。
“你还不睡?”
年过五十的江母,两鬓上已见飞霜,慈祥地睨著这一直居住在外国的小儿子。
“我想整理一些文件。蓓雅睡了?”
江母显得有些忧喜参半地说:“睡下了,这孩子娇嫩得很,哄她睡,她却一直要听 故事,我这把年纪了,哪还有故事可讲?”
寄鸿微微一笑,瞧著母亲说:“她是要听童话故事,这是外国小孩睡前的习惯,蓓 雅有些国语还不太会讲,慢慢就习惯了!”
江母轻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唉!长的又是个外国脸,要是她妈妈也一起跟来 ,那也就罢了,现在却……”
寄鸿不太想谈这个话题,只接说:“妈,您别担心!我的婚姻有些问题,不解决也 不是办法,但是感情的事本来就很难说,异国通婚就是有这些文化背景上的困难要克服 。”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
寄鸿一方面要掩住内心激荡的情绪,一方面又要安慰著母亲,只露出一丝苦笑“反 正就是离婚了嘛!”
江母摇著头,一脸惋惜地喃道:“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说的都那么稀松平常,我 们那个时代,哪有什么动不动就离婚的事?”
“妈,时代变得不一样了。”
“是啊,是不一样了,而且也不是我们这一代老人能懂的了。寄鸿,你将来可有什 么打算?”
寄鸿恩付了片刻,然后说:“我想在台湾待下来,把巴黎的房子卖掉。”
江母闻言心喜不已,急说:“那正是妈最希望的,在台湾你也有很多事可以做啊!
干嘛一定要住在外国?”
“我知道,这些事我还要慢慢地计画-下……”
“那蓓雅呢?”
寄鸿不懂母亲所指何事,只说:“蓓雅当然跟著我啊!”
“我知道!我说的是,蓓雅还这么小,你也不过三十一岁,将来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你自己也要有所打算,总不能一辈子一个大男人带著个小女儿!”
“妈,您这是……”
江母语重心长地说:“这种苦我是过来人,你爸爸在你们还在念中学时就过世,我 一个女人家要扶养两个孩子谈何容易?寄鸿,你现在的状况算是很好了,但是你毕竟是 个粗手粗脚的男人,蓓雅总需要有个母亲照顾……”
寄鸿急急地打断母亲的话,说:“妈,我才刚离完婚,还没考虑到这一层!”
江母苦口婆心地又说:“现在谈这个也许急了些,但是你也得有个心理准备,即使 不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小蓓雅著想……”
“妈,我自己会处理。”
江母想立起身来回房去睡,一时又想起什么地说:“既然你有长住下来的打算,那 蓓雅也得替她找一所幼稚园去上课,这样环境适应起来比较快!”
寄鸿深表同感地说:“我也在这么想,但是一回来,台北变得这么厉害……”
江母抚慰著儿子笑道:“这些我来处理就好,你就专心去忙你的事吧!明天记者会 什么时候开?要不要我叫你起床?”
寄鸿立起身来,一手搂住母亲的肩膀,陪著她往房门走去,边说:“妈,您早点去 睡吧!不要担心这么多,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您只要多管一下蓓雅就好,我自己的 事,我自己会处理得很好!”
江母欣慰地笑起来,摸著业已茁壮的小儿子的手臂,三十年的光阴恍如昨日。
“我是老啦,但是你再怎么样,还是我的小儿子呀!”
“我知道,但是现在该轮到我来照顾您了!”
江母眨了眨泫动酸涩的眼睛,含笑地点了点头,然后步入房去。
寄鸿又坐回一大叠资料文件前,重回单身的日子并不简单,他现在不是“单身”, 而是“单亲”。这新的每一个日子对他而言,都充满了新的挑战!
***
记者招待会在来来饭店的二楼会议厅刚结束,江寄鸿在一群记者和文化界人士簇拥 下正欲离去,突然有一个声音喊住他。
“江寄鸿,等一等!”
他望向声音来处,是一位衣著光鲜,梳著油亮教父头的男子,正含笑朝他走过来。
“你是……”
“寄鸿,你真是贵人多志事,怎么连我这老同学,你都不认得了?”
寄鸿研凝著那张似乎熟悉的面孔,终于低喊出:“唐伟生?是你!?”
“哎哟,好难得,竟然还叫得出我的名字!”
“我怎么会忘记?你只是变了一些,也胖了。”
两个老同学握著手,唐伟生一脸的沾光笑容,而寄鸿却感到五味杂陈起来。
他和唐伟生是高中同班三年的同学,并不是特别谈得来,或交情深厚的那一种,但 是在八年前,他和伟生有过一段因缘,这段因缘一直是他内心中的一股隐痛。
八年前,寄鸿刚服完兵役,而且已经申请到法国皇家艺术学院的入学许可,然而他 却为一笔昂贵的学费和旅费而踌躇起来。
寄鸿在筹措无方之下,只好决定将他的书作开了一次展售性的个展,然而因为他当 时默默无闻,而他又不愿自己的心血结晶贱卖,在价格上便不愿让步,结果销售的情况 奇惨无比。
就在个展结束的那一天,他遇见了唐伟生。
伟生答应买他一幅画,而且以同窗之情说动了他,结果在一连串讨价还价之后,唐 伟生用两万元取走了他个人最珍爱的佳作“月光夜宴”,这个价钱并不是他所期望的, 然而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那一笔钱正好付去他往巴黎的单程机票!
这些年来,寄鸿对“月光夜宴”一直耿耿于怀,也一直有著情势迫人,两万元逼死 一条好汉的悲凉心情。
他曾经想过要把“月光夜宴”重新赎回来自己保藏,即使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 因为“月光夜宴”是他首次得到全国美展的首奖!
可是他不知道如何找已迁居数次的唐伟生,没想到他此刻就立现在眼前!
“伟生,好久不见了?”
唐伟生一脸谄媚的笑容,因为四周还站满了新闻媒体记者,他那握住的手一直不愿 放下。
“寄鸿,你现在可发达了,我怎么跟你比?”
寄鸿的脸部肌肉一阵痛苦抽搐,世事多变化,然而却如此地戏剧性,他的心情更加 复杂起来。
“我那一幅“月光夜宴”还在吧?”
“那当然:!那当然!国际大师的佳作,我当然以生命好好珍藏,现在就好端端挂 在我家客厅里呢……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