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意真沉下脸。「你别跟我打哈哈!」
「不,二姑娘别误会,邢某不是随便说说而已。」邢观月温语:「苍公子查探我多日,他最是能了解。」不过,由二姑娘的反应看来,有时谎言也是必须善意的。他静静地瞅著面前的两人。
她一顿,并没有转首询问。因为,她一直都相信,苍降是不会瞒她任何事的。
「好。就当你跟她是朋友。」她面无表情。「那你又是怎么认识我姊姊的?」听苍降说,这人跟朝廷有些关系,这可离奇,自古贼官不两立,总不会无缘由地跑来跟他们穷混吧?
「嗯……是来教书的。」不算胡说。「祖姑娘觉得寨里的孩子得开始习字,便请邢某来了。」但是有点牵强。
「瞎扯!」她怒道,本来带点模糊的声音清晰起来:「就算要念书,也该是巴爷去教,怎会找个外人?你这般乱诌,是瞧不起我,还是瞧不起我姊姊?!」
邢观月抬手,缓慢地抚唇,漂亮的双眼里明白有著轻视。
「……如果说,邢某的确是这么想的呢?」慵懒地笑著,神情轻佻。「那头发、那眸色,邢某觉得很是新奇呀,耳闻外族人都是茹毛饮血之徒,如今见识,才知晓不仅是生性粗野,原来竟连大字也不识几个。」
话才落,苍降就敏锐察觉邢观月正後方的草丛似乎有奇怪动静,正待移步细探,却先见祖意真垂著首,指尖抓紧了两边扶把隐隐颤抖,然後,只是一瞬间,她顺手抄起木桌上的茶壶就用尽全力地朝邢观月掷出!
不知是没来得及还是其它原因,邢观月毫无闪避,那只壶就这样又直又重地,准确砸上他的头,将俊美的脸容打偏过去,在额面留下一道渗血的瘀痕。
「你闭嘴!闭嘴!」祖意真气极,激动地倾身,嘶哑怒吼:「她有外族人血统又怎地?她不识字又怎地?容得你如此出言羞辱!你们每个人都这样想她,头发红、眼睛淡,那又怎样?她不吃人,不是妖怪,更不供人赏乐!你给我滚出山寨!要是再让我知道你不怀善意接近我姊姊,我就叫苍降杀了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的!姊姊又没做错过什么,为什么要背负这么多罪过?!
就连她的腿也——她心一颤,没有再深想下去。
只冰冷地挤声:「苍降,你同巴爷说,把他赶出这里!」
苍降锁眉,看著邢观月足边的茶壶,又睇向有段距离的草丛,略微停顿住,才转回目光,对著祖意真点头。
她伸出手指著邢观月:「我会让苍降监视你,要保命就别玩花样!」撂下狠话,她手微举,苍降便推著轮椅,慢慢地进屋。
在合上门之前,苍降多看了邢观月一眼。
才隔绝掉所有外界光线,就听祖意真道:「我累了。」
苍降上前,没有犹豫,非常熟悉地抱起她骨柴般的身子,任凭她纤瘦的手臂环上自己肩膀。
她将脸埋入他的颈项当中,贪心地吞息著他的呼吸,还在他後颈处咬了一口。这举动太突然,她明显感受到他背部一僵,不过很快恢复。
她的眼神,在狭小的室内飘远。
「苍降,我喜欢姊姊,我喜欢阿爹,我喜欢戚爷和巴爷,不容有人伤害他们。」
他的喉头滚动著,一直无言的薄唇,终於发出十分低沉的话声:
「……那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不让其他人接近,就像是在……隐瞒什么。
她将冰凉的颊面贴上他的炽热体温,良久,掀著唇瓣,无声道:
「那个理由,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结果,还是只有她自己听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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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单独留下的邢观月始终沉静地侧著脸,直到他们掩上门许久,才缓缓地转过身,走向那有数十步之遥的长长蔓草。
有个人蹲在那里,如焰般的发丝对比著身边的茵茵绿草,更突显出那赤色的波浪飘扬耀眼。抱著膝盖,祖言真将头埋在自个儿臂弯中,听得了脚步声的接近,她还是没有抬首。
邢观月走至她身边,用著稍稍轻松的口吻道:
「二姑娘的手劲真不小,邢某的头有些疼呢。」毫无半点回应,过了一会儿,他才倾首向前,轻声道:「祖姑娘,你是习武之人,耳目比我这平常人该好得多,虽然隔得远了点,但是刚才还是都听得到吧?」
她仍是动也不动。
他笑了一笑。「看来,二姑娘并没有如祖姑娘所想的那般,不要你这个姊姊。邢某觉得,二姑娘年纪甚轻,似乎也冲动了些,可能造成误会。」柔声低语:「所以,祖姑娘还是有机会好好跟她谈谈的。」
「……你为何这样做?」她依旧是抱著双膝,好不容易才闷声问道。
她不懂,他把她叫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演出戏,让她知晓意真的真心。为什么要这样无缘故地帮她?为什么要插手这些事?
他不过是个俘虏,为什么不怨她,为什么要对她好?
「嗯……」他美丽的笑看来有些伤脑筋了。「并没有特别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邢某偶尔,也想做些没有特别原因的事吧。」他说了真话,脱口自然,几无任何防备。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你真没用,还给砸伤了。」她哑了嗓。一定很痛,像他这样娇贵,居然连哼声都没有。
「啊,不碍事。」他探手压了压那瘀血,是有些热辣,不过还挺有醒脑作用。「邢某本是笨手笨脚,祖姑娘不也体会过了?」他泛著柔笑。
「……没错……你蠢得要命……」不仅行动迟缓,又嗜睡成性,连洗个衣服也好大惊小怪……目眶湿了,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意真并没有恨她……不是恨她!真是太好了。
她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如此脆弱,但是……但是……
「我讨厌你满口文言……讨厌你多管闲事……」终究还是忍不住,她双肩微颤,紧紧地抓著自己衣服,隐声低泣。
邢观月微微而笑。慢踱开去,唇边轻吟著不知名的小曲,走离数步,体贴地让她有个自己的空间。
他的嗓音极温和极清雅,轻轻地飘进耳里,仿佛有人抚摸著她的头安慰。
其实她根本一点也听不懂,或许是有名的乐府,或许只是他随意轻哼,但不论怎样,她都觉得……
好温柔……他到底聪明还是愚笨?究竟真诚还是虚伪?有个念头在她心底生了根。她……想多认识他。
第五章
「喜宝,你在做啥?」老总管站在门口,瞅著趴在地上磨磨蹭蹭的小个子,一脸疑惑。
「啊?」喜宝昂首,骨碌碌的大眼睛眨了眨,鼻子上尚有黑灰。「我在打扫啊。」把地板擦得光亮些,免得又被人嫌了。
「这种事,交给别人就好,你忙个什么呀?」这一段日子,府邸上下都愁眉苦脸提不起劲儿,就属这小个子这么勤快。
「咦咦?」交给别人?那怎么行!「总管,您想害我被剥皮啊?明知主子不喜欢人家进他房间的。」呃……不过,现在仔细想想,或许主子不是特别信任他喜宝,而是故意在整人?
啊!又被骗了吗?喜宝很哀怨地扁著嘴。
「唉。」总管忧伤地叹了一口气。「主子现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亏得你这般记挂著。」拉著长袖拭泪,哀凄的语调说得好像人已经确定嗝屁了一般。
「哈哈!」喜宝乾笑两声,心虚到自己是拿著抹布擦汗都不自知。
主子失踪第二十天,他才进房来打扫这一次,是不是记挂,他自个儿最清楚了。
唉,优闲日子就要结束了喔……
他偷偷地扮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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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回来了!」
一声响唤,让邢观月慢慢地转过脸,移动视线放在那一袭藏红色的披风上。
「啊!是少主耶!」身旁的几个小孩子拿著习字的竹枝,蹦跳地跑上前,希望和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拉近距离。
不远处,祖言真翻身下马,等在那儿的巴爷睇著她不太顺畅的动作,皱眉道:
「少主,你受伤了?」左腿上有血迹。
没等到回答,就看她转过身子,倏地伸手拉扯住一人衣襟,阴沉道:
「我叫你别追上去,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那人撇过身子,甩开她的质问,哼了声:
「当然是因为想抢多一点东西!这有什么不对?」难得有人抱个箱子落单逃跑,他当然要独吞。
「你没瞧到那是个陷阱吗?若不是我赶到,你现在早给他们的人逮了!」她极气忿,若是出了差池,连累的不会只有她,而是所有兄弟!「你要是再不听我命令,就滚出这里!」
那人面色一僵,随即撇头就走,嘴里念道:「自个儿都管不好自个儿了,还管别人?收养个男人在寨里不说,现在还坐大起来了!谁睬你!」一番话说得不挺大声,但却就是教众人恰恰听见。
後到的烕爷跃下马,闻言,一把火就上了来:「去他个爸子!你说什么!」要不是少主救了他,他能在这边放屁?
「不要!」祖言真出手挡住戚爷,低声制止,握紧了拳头忍下,忽视那些打量的目光,才硬声道:「你们把东西放下,让巴爷清算。」简单指挥著。
「少主,你不要紧吧?」巴爷在她走近身边时询问。
「不……」忍著腿上的疼痛,她挺直了腰杆,让自己脚步不致蹒跚。
「少——」戚爷欲跟进,被巴爷拦下。後者摇了摇头,两人便开始动手做好自己本分内之事。「还杵在那干啥!不用干活了?」转身吆暍去了。
祖言真走到空地後面的柴房,先是在附近拣了些不知名的杂草,才进屋坐下。
撕开小腿处染血的衣布,是刀伤,虽不见骨,却也寸寸入肉。
她先将血迹给擦乾净,然後把杂草放进口中嚼碎抹上,待从怀中掏出乾净的布,额上却已布满薄汗。
有些手软无力,或许是因为流了血的关系。喘了几口气,忽然觉得好累。
伸长了臂想将巾布绑上腿,但那痛楚让她无法如愿,艰难地试了几次,怎么也弄不好,她颓丧地低首,索性放弃。
「祖姑娘?」
一句温声的轻唤,从外头飘进,好似一瞬间让她的双肩轻松了些。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只道:
「你来得正好,帮我一下吧。」晃了晃手中布条。「过来帮我包扎伤口。」头一仰,她就趴向身边叠放整齐的柴堆。
对於她首次的主动,虽然情况好像不太有礼,但邢观月并没有拒绝,行至她面前坐下。默默地接过布条,他微弯身,动作漾柔。
她从自己手肘中睇著他,忽道:「你换回来了?」
「嗯?」将布面压上,他感觉她的腿细微地震动了下。
「我说衣裳。」她伸出手指指,轻快道:「你被我绑来的时候,就是穿这件白衫的。」比她丢给他的合身多了。
「啊。是元大婶帮邢某洗好的。」他微笑,手上动作轻到不能再轻。「元大婶真是个好人。」还说把他当自己儿子看待。
「连元大婶你也收服了?」她语气微吃惊。那悍大娘,可是连戚爷都得敬上三分的。「一两三两元宝不说,然後是戚爷巴爷也都卖了面子,亲近我的人一个个都靠了你,不仅男女通吃,还老少咸宜,你可真够厉害。」连苍降好像也在私底下和他有了默契,不论是给抓住弱点还是被收买人心,短短时间内能渗入如此,这样下去,整个山寨易主都不用太稀奇。
他轻轻地「嗯」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垂首全神贯注。
瞅著他片刻,她终於忍不住笑出一点声音。
「你虽有过人的聪明才智,但是,其它部分实在不太灵巧。」只见那布在他手中怎么也不听话,压著左边,右边就松了;弄妥了右边,左边却掉了。「手真的好拙……」看得人都不禁心焦。
他仅笑了一笑。「祖姑娘懂医理吗?」
「咦?」顺著他的目光望见自己抹上的草泥,她道:「我哪懂什么医理,不过是小时候发现这种草有凉性能止疼,就一直都这样用了。」她练功弄得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却又不想让人发现,只好自己学著处理。
不过,还好是她,还好不是意真。这种苦,她一个人受就够了,她比较坚强,比较忍得住。
「小时候……」若有所思地喃著。「你……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吗?」这样不爱惜自己,把别人放在第一位。
「什么?」太小声了,她没听清楚。
他不语。察觉她又颤了下,才微微侧著纤皙的颈子,柔声道:
「若是痛,就不要逞强。」像哄孩子般轻语。
她一怔,刚好对上他抬起的眼眸,立刻撇开。
「我……不痛。」咬著唇。
他淡淡而笑。
「……是么?」在尾端打上一个结。「你总是……逼著自己不示弱。」不知为何,他省去了一贯的敬语。
她瞪著那丑丑的布结,不太习惯。
他怱道:「看来……邢某的存在,似乎会造成困扰。」
「你——」听到刚刚那番争吵了?
「邢某留在这儿,并没有益处。」
「你……想要求我放了你?」
他没有回答,仅站直身,和雅地扬起温温的笑。
她却只能望著他美丽的脸,如坠五里浓雾。
只听外头脚步声来得急,她转首一看,戚爷态势汹汹地朝他们奔来。
「少主!少主!」在门边停了住,他粗喘连连,才辛苦地吐出话:「探到了!三水探到了!寨主……寨主的下落有消息了!」
「……咦?」心头一跳。她第一个念头,是欲直视邢观月。
但一刹那间,却居然僵硬地动都动不了。
是两天前的事。
她想著要多认识他,不过,才是两天前刚决定的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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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祖言真简直不敢相信,急声道:「再说一次!」
「少主,这是千真万确的。」大厅里,名唤三水的矮瘦男子道:「抓走寨主又要胁咱们的那方是朝廷里的人,最近却因为被人密告贪渎遭到革职,现在正蹲在大牢里听候审判。至於寨主被关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也被押进了大牢,这真的不是容易知道的事。」他试了好多方法,没有门路或者银子,就打不通这关。
「怎么会……被抓了……」她震惊地喃语。绑人的人被抓了,那么被绑的人呢?在哪?会在哪?
也一起被抄了吗?!
一旦被关进大牢,那要怎么救?那么戒备森严的地方,她能做得到吗?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握紧的拳头不自觉地隐隐颤抖,她表面上虽力持冷静,却真的已失去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