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俐落地翻身上马,一拉缰绳,马头转往邢府的方向。
「少主!」戚爷见状,忙道:「你要去哪儿?咱们还没解释完哪!」那个邢小子真恶劣,弄了个连环计,把大夥儿全给搅得头昏脑胀。
「不必再说!」她强忍多日的怨怒爆发,要去找始作俑者发泄!「你们别跟来,去城西等我,我现在要去找人算帐!」一踢马腹,火儿如飞箭般射出。
「糟了!老巴!」戚爷紧张地直流汗。「少主没听完咱们的解释,就跑去宰邢小子了!」怎么办?邢小子那么弱,一定打不过少主。
「少主……应该不会真的动手吧?」巴爷敷衍地附和。
希望了。
Q00
祖言真骑在马上,不管大街还是小巷,只是飞快地驰骋著。
如果我惹你生气,你会驾著马来找我报仇么?
「驾!」
那个笨蛋……好笨!笨死了!难道她那么不值得信任么?他敢先走一步,天涯海角她也不会放过!
可恶又可恨的家伙!
她这就驾著马——
去报仇!
0Q0
月明星稀。
邢观月拿好简单行囊,步出房门。走没多远,便给两个人影挡了住。
他微笑,轻声道:「你们怎么还不走?这府邸明日一早,就要给人查封了。」说得好无所谓。
喜宝瞪著他,老总管则一脸可怜。
「我不是要你们快些离开了?再待下去,这可就——」
「咱们要跟你一起走!」喜宝忽然大喊,打断他的温语。
邢观月的表情有些为难。「不行,我是带罪之身,跟著我没有好处。」
「谁要什么好处了?!」听他这么说,喜宝简直气炸了。「总之咱们要跟著你,就算你不许也不管,你……你居然想丢下咱们!」他抖著声指控,眼睛湿湿的。
他从小无父无母,寄养在贫苦的大叔家,是主子跟总管好心帮了他们。在这府待了四年,邢观月虽然爱耍人,但却从没让他冷著饿著,不仅教他念书写字,也不会看轻他。
总管就像他爹,邢观月如哥哥,这样分开,他绝对不要!
「主子……」老总管也很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种情况,容不得我作主。」邢观月美丽的面容失去笑意,眼神阴暗。「严嵩不会放过我,带著你们,只会牵累。」语毕,就越过他们要走。
「主子!」喜宝终於忍不住,哭了出来:「您真的要一个人走?要丢下咱们?喜宝还想服侍您哪!」双膝跪地,泣不成声了。
「……」一旁的老总管也频频拭泪。
邢观月停住步,冷风吹得他长衫飘飘,弧形只影,那般地决绝遥远。良久,才低声道:
「跟著我……会被杀的。」他没有回头,细声问道:「你们不怕么?」
听他好像松了口,喜宝赶紧用力擦掉眼泪,连声道:
「不怕!不怕!就算被杀了、被煮了,被生吞活剥、被去皮切骨,只要能跟您一起走,什么都不怕!」
总觉得讲得很像厨房在炒菜。老总管的老泪不知道为什么滚了回去,不过也接著道:「是……是啊!」
邢观月依旧背对著他们,只是沉默。
喜宝情绪激荡万分,本以为主子也是太感动了,所以内心在挣扎,可是却忽然发现到主子的肩膀有著细微的震动。
他一楞,真的没看错。
有个不敢相信的猜测在脑子里迅速蔓延。
不……不会吧。从地上爬起来,他战战兢兢地跑到邢观月身前,果然瞧见他——在笑!
「啊……啊!啊啊!」喜宝指著他连退三步,还微湿的眼睛睁得老大,震惊和错愕都无法完整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你……你……你你你你!你在骗人?!」他抱著头,快要发疯。
天哪!为什么?为什么就连这种时候主子也要这样整人?!
「啥?」老总管慢半拍,也走过去。已经皱掉的眉更悲哀地往下掉。「主子……唉。」他知道主子很坏心,但没想到是坏到这种程度啊!
邢观月轻轻地顺了气,才微微笑道:「怎么?如果我老是这样,你们还是要跟著我么?」
「你——」想到自己刚才的一番诚心诚意,那么剖心掏肺,讲出一堆会让人作呕的话;哭得鼻涕眼泪直流,却原来只是成了闹剧,喜宝满脸胀红,差点没有昏死过去。「你太过分了!」可恶啊……他再也不相信主子说的任何一句话了!
邢观月露出美丽的笑,把唾弃当作赞美。其实……如果可以,他的确是不想牵连他们的,看来……他终究是硬不下心肠。
不远处有马嘶声起,夹杂著一些斥喝,随即是些微的打斗声。
邢观月转过头,走向大门前的庭园。
喜宝和老总管交视了一眼,也跟在後头。
马蹄哒哒地接近著,在夜里鼓噪,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不过眨眼间,一匹高大的黑马就这样堂堂地闯了进来!
「主子小心!」老总管和喜宝惊呼。
那体型吓人的骏马则是在冲撞到邢观月之前,拉起了头,硬生生地停下。
马上的人居高临下,垂著淡色的眼眸,和他对望著。
「……咱们的初识,也是这般情况呢。」他笑道,不慌不忙,语调平常。
祖言真抿紧了唇,瞪著他。「你要去哪里?」
他不答,只是轻问:
「你……是来杀我的么?」语音飘渺深邃。
祖言真闻言,面上覆著一层淡淡的怒气,握鞭的手指向他!不过没有吓到他,却吓坏了後面两个人。
「不——」不要打主子啊!他们很想打,但都忍著了!
只听祖言真气道:
「你——你这个人!」居然敢先提这件事!她真想好好跟他打一场!他为什么不会武啊?真气死人了!「你觉得我会相信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人么?你觉得我会宁愿选择相信他而想杀了你?你真的这样觉得么?」倘若他敢说是,她真的……真的会揍人!
「……你可是当著我的面被掳走的。」当时,他没做任何反应,也没帮她,加上严嵩必定让她加以误解,这种种,还不构成背叛,还不让她失去信任么?
「那又怎么样?我认识你,可是不认识那些人!我知道你不会……不会这样对我。」她红了颊,又忿忿地道:「我不蠢,也不笨,你不要把我当呆子,好不好?」虽然是吓了跳,但她在牢里努力地想了很多,知道他在骗人!
她或许没有他这般聪明,不过只要冷静下来站在他的立场好好思考,就可以明白些端倪。
他拿走她的鞭子,在官兵出现後那样沉默,是担心她会用武力反抗,对方那么多人,他没有办法帮上忙,那种情势下,不一定能打赢的。
会让她进牢,大概也是算准了那些人只是想利用她来对付自己,不至於会给她什么伤害。
但是最让她生怒的,是他明明知晓人家会这样做,却还故意落入陷阱!
「你为了让咱们跟你撇清关系,为了别让咱们跟你一样被盯上,所以让我进牢,让对方以为我真被背叛、真想杀你!」她气得眼眶都红了。「我说的,有没有错?」厉声质问著。
邢观月无语,只是温柔地看著她。
「你真自私!」她跳下马,伸手抓著他的衣襟。「你为什么不想想别人的心情?我是山贼,比你更耐打,也不怕别人找麻烦!你这么做,我一点都不高兴,也不会感激!我……」
对著他始终温和的面容,她哽咽了,倔强地瞪著地板不肯掉泪,却一句也说不下去。
他缓缓地牵住她的手,掌心温湿,用著好轻的声音道:「别哭。」
「我没有!」大声否认。
「好,你没有。」他笑容淡淡。「是我多心了。」真没想到……没想到她居然对自己这般相信,一点也没有怀疑。
要能让她了解他的作法,只有一个唯一的机会——她必须对他非常信任,没有猜疑,完全无悔。
虽然曾经想望过,但却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以为自己可以洒脱,直到真正面对她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手心早已汗湿;当她如此坦然时,他也终於了解那种为什么只会为一个人动心的感觉。
不仅是喜欢她的言真,更是恋上她的情真。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她抹了抹脸,振作起来。别想唬弄过去,阿爹的事情,她知道不对劲。「另外,我要罚你!」打不下手,那就只好用罚的。罚的理由多得数不清了,总之大家都有目共睹!
「嗯?」邢观月看著她揽住自己腰。
该不会……是要罚他挂在马上面吧?他无声苦笑。
「走了!」带著他跃上马,祖言真让他坐在自己前面。「你坐稳了。」跌下来她可不会赔。
「幸好。」幸好不是挂著。稳稳地扶住马鞍,他低语。
「什么?」她往前倾,他却刚好转头,四片唇轻轻地触了下。「嗄?」她一惊,赶紧退开。
邢观月微顿,随後笑道:「如果是这样的惩罚,我很乐意。」
她满脸通红,脑袋都出烟了。
「你……你……」不甘心又说下出话,她拉著他的手臂靠近,吮上他的唇角,很努力地镇定道:「我才……不怕你。」对,她也会的。
邢观月抚著唇,思量要不要好心地告诉她,不管是谁主动,其实都是她比较吃亏?
「喂喂!」一直很忍耐当根柱子的喜宝,终於出了声。「红毛怪!你要把主子带去哪儿?」真羞,月亮这么亮,还卿卿我我。
「关你这八宝饭什么事?」直到现在才察觉有人已经看了很久,她赧极,不善地回道。
「什么八宝饭?我叫喜宝!喜宝!」喜宝暴跳如雷,老总管则在一旁替他搧风消气。「怎么不关我的事?咱们正要走,你没通知一声就插了出来,现在又不打招呼就要拍拍屁股走人,当咱们死了啊?」他很压抑了喔,这个红毛怪,天生跟他八字不合,偏主子爱,为了他的将来,所以他才想跟她打好关系,可是——
「你们主子我要了,如果要跟的话,就朝城西走吧!」守门的都被她打倒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不等有人回答,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不能保证会等你们多久!」
易言之,就是有缘无缘天注定啦!
「什么?!」喜宝大叫。「你骑快马,咱们是老弱妇孺,怎么可能追得上?」
她充耳不闻,掉转马头。邢观月也只来得及给他们一个抱歉的眼神。
「你这个土匪——」喜宝气喊。
「错了!八宝饭,我是山贼!」祖言真纠正,喝道:「咱们可要杀出重围了!驾!」缰绳一落,马儿踢得沙尘飞舞,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咳!呸呸!」喜宝吐出满嘴沙,怒怨塞满胸腔。回头一望,却看见老总管在挥手,他受不了地道:「你还在挥什么手啊?连个屁都看不见了!」一把拖住老总管,死命地开始跑。
「喜宝……你说……咱们是不是有容易被丢下的命?」老总管呜咽道。
喜宝翻了个大白眼。「只有你有啦!」
「真的么……」更伤心了。「因为我老了么?想当年,我四岁离家,五岁去田里工作,六岁来到京城茶馆帮忙,七岁……」
天哪!喜宝在心里狂吼,恨不得多生两只手出来捂住耳朵。
可恶的红毛怪,都是她害的,他们一辈子都不合啦!
《明文别传》第九十三回
之中写道——
嘉靖二十九年,秋八月丙寅,鞑靼俺答汗大举南侵,攻古北口,蓟镇兵溃,京师戒严……(下略)
……观月遭嵩所陷,去官抄家,刑责流放,永世不得返京。嵩欲杀之,祖言真阻之救之,他二人离京,自此下落全无……
尾声
数年後——
数匹骏马在丘上踏著蹄,其中,为首的高大黑骑特别显眼。
上头坐著一人影,身著藏红色披风,火红的发丝随风扬起,有一种野性的美丽。坐骑旁,则站著一修长的身影,青衫轻扬,如一潭碧泉沉静。
「他真以为……能这样远走高飞?」遥望著对面的大海,极其俊美的青衫男子眯起漂亮的眼眸。
将视线转移到岸旁,微微倾首,他轻声道:
「来了。」
话落,他身侧那藏红色披风的女子就举起手,一挥下,後头跟著的两个人便驭马直冲下山,朝一微驼人影而去。
黄沙飞尘中,只看那人影是个老头子,神情甚是惊吓,被逮了住,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带走。
「这样就行了?」红发女子垂眼问道。
「嗯。」青衫男子微微一笑。「严嵩付出的代价或许不够,我让他去守著义父的墓直到老死,也得以慰义父在天之灵。」眼神转冷。
「你真是那个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最佳范典了。」即便是离开了战场,也能不用一兵一卒,等敌人凋零衰弱,给予迎头痛击,她真觉得不可思议。
难怪她老看到他总是会写一些看起来很秘密的东西,虽然她不晓得内容是些什么,但她明白那是送到皇宫里面去给某人的。
青衫男子只是淡道:「伴君如伴虎,严嵩坐权太久,皇帝对他失去耐性,是迟早的事。更何况,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会有如此下场,怨不得人。」
当年他计画离开朝廷,严嵩一直想找机会杀他,但那时京城因战而乱,他也趁此远走,待平息後,他早已和其他人迁至南方,严嵩也就此失了他的踪迹。而鞑靼南侵一事,则是如他所想,会令得严嵩的官位产生裂痕。
严嵩生性贪婪,加以掌握大权,他早料有朝一日必定会令皇帝厌烦,当此,便是拉他下位的最佳时机。
射将先射马。严嵩党羽众多,直接挑战风险过大,多少臣子因为想要对付他而遭诬陷处死,就连他的义父也是因此而逝。所以,得慢慢地一个个来削减他的势力,而他那同样只会贪污的儿子,就是一个致命伤。
他提供了一些计策罪证还有可以运用的名单,给予小小的推力。
严嵩享尽尊华,如今却失去一切,不让他死,他却必须活得比死还更痛苦,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此生不得善终。
她沉默,知他其实不太爱提往事。
朝中第一大奸臣,先是儿子贪渎被联合上谏弹劾遭处死,接著他自己也被革了职,抄其家产,完全失势。在他想逃亡东洋之时,又被人给抓了去,从此以後只能天天对著一个坟墓,没有儿子给他送终,哀悼自己剩余的残破岁月。
他坏事做尽,被他诬害的忠良数也数不清,或许到断气前,也想不起他所面对的墓究竟是哪个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