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知道他喜欢什麽样的女性就好了。戴好耳环,拿起同色系的小皮包,套上凉鞋就出门。
在巷口,她看到他的车。不是双B,也不是顶级车系,只是很普通的深蓝色福特。
小跑步奔近,微喘地敲敲车窗,提醒里头的人注意她的到来。
「等很久?」每回她都会问。
「没有。」打开车门让她进来,他也总是这麽回答。
坐进副驾驶座,她将自已鬓边的发丝拨整齐。「今天气真好。」
「是啊。」他微笑,突然倾身靠近她。
「熙……」她吓了跳,反射性地唤道。
他似是对她的反应有些不解,温和解释:「你没扣安全带。」探手替她拉好带子扣上。
「啊……谢谢。」带点狼狈地用笑容掩饰失态,「我平常都骑机车骑惯了,没有安全带要系的。」刚刚,她呼吸到了他的呼吸。
「……你还是别骑机车吧?」他坐正後转动钥匙,「在大街和车阵中穿梭,很危险。」他很早就想讲了,电视新闻常有报导。
「这……再说吧。」若是她不用机车代步,就不方便找他了。
他不会强求她,一向如此。
将近半个小时的车程,顺利到达社教馆,两人才进门,画都没欣赏到两幅,林熙然就中途被那个她从来就不相信是国画大师的时髦高大男子给架走,说是要去看什麽小女孩。
她是不高兴了。那个男人,凭什麽抢走熙然?这可是他们难得的约会。
如果她是他女友的话,或许能够厚脸皮地跟过去,可惜她根本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就算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身旁的护花使者既不会夸奖她的妍丽,也不担心有人会把她拐跑,一如以往,毫无再多在意。
苦笑一声,她也没心情赏画了,走到一个摆有沙发的角落,顺手拿了印制的小简介,就坐下观看。
或许是这一阵子公事繁忙,她真的累了,也可能是因为这里面很安静,空调舒服,才坐下没几分钟就有困意。她调整姿势合上眼,本来只是想闭目养神,却不小心睡著了。
当林熙然稍後找到她的时候,她娇嫩的双腿上盖著简介,白皙的玉手轻轻交握,天真地睡得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他先是愣了愣,随即走近她,迟疑地伸手,而後将她脸旁几缕发丝轻轻地撩开,望著她娟美的面容,他的眼神放柔。
没有唤醒她,他只是坐在她身旁的空位,在有人经过时,无声地比著食指,希望对方能够放轻音量,让她拥有一个纯然的美梦。
很久没有睡得那麽熟了。
当徐又伶睁开眼,却发现自已不是在熟悉的房间里面,著时吃了一惊。
「你醒了。」
令人安心的嗓音适时抚平她的慌张。转头一看,林熙然坐在她旁边。
因为移动,她才瞅到自已身上覆盖著他的薄外衣。
「我……我睡著了?」而且好像睡了很久。再看看四周,灯光黯淡,除了他们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是啊。」展览已经结束。
他等她很久了?觉得自己简直糟糕透顶,她仓促道:「真不好意思……你特地邀我来看画却……」
「你饿了吗?」他轻声打断。
「咦?」
「我饿了。走吧,现在刚好吃晚饭。」拿起她紧抓著的薄外衣,替她披上。「不要著凉了。」他露出那种让她深深迷恋的微笑。
他的外衣散发他专有的乾净体香,暖暖地包覆住她整个的身躯,她险些融化在他遗留的气息当中。
在朦色的掩护下,她完全被诱惑,几近无意识地随他站起身。
是梦?是醒?那温柔至极的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为何心中会有这麽强烈的悸动?是错觉吗?
她迷糊了。
这个男人的心,她真的想看透。
第五章
他在听什麽?
徐又伶第十二次看向趴在桌子上的林熙然,忍住想推醒他的动作。
她觉得自己笨死了,本来是想找个免费的家教,结果他只看了她整理出来的问题集十分钟,接著就戴上耳机把脸埋进手肘里睡觉。
两个小时过去了,他只差没有打呼流口水。
那台随身听里面是什麽?热门流行音乐?还是催眠曲?安魂曲?妈妈唱的儿歌?居然能让他睡得这麽熟!
气闷地自已看书,她发誓下回绝对不再——
身旁人忽然抬起头,吓了她一跳!只见他拿出笔记本和笔,开始在空白计算纸上写字。起先她根本没有兴趣,後来看他写得那麽努力、她偷眼瞧过去。
他不是在画图,也并非在写歌词,他在——解她给的问题。
几乎是没有思考,他一题接著一题写,好像只是很普通地在照抄解答,一点都难不了他。
写完後,他拿掉耳机,缓慢转首:「班长,大概就是这样子了,我把公式也写出来。不过这一题……我想你的笔记可能抄错了,这边是正号,不会是负的。」低声解说著,他拿笔在本子上圈出有问题的地方。
没有反应,他疑惑地移动视线看著她,只见她面无表情。
「你……」她硬生生地吞下惊讶,用力持平声问道:「你……你做题目都不用想的吗?」活似个人电脑。
「咦?」他有些茫然。「我有想。」
「什麽时候?」
「刚才。」
「你刚才不是在睡觉吗?」胡说八道。
「咦……我有睡著吗?」他略微脸红,抱歉地瞅著她。
「你……」等等,他的意思是,他看起来是在睡觉,但其实不是?「你刚刚趴在桌上这麽久……是在思考题目?」这什麽念书方法?
「嗯。」不过……可能还是真的有睡著吧。
她无言。不知是该要称赞他独特的读书方式,还是要询问他在哪里练成这种招数。
「睡眠解题法」,第一次和他念书,令她印象极为深刻。
他的数理科真的很强。这是她看完他所写下的算式後得到的答案,他对题目切入的角度和她有些许差异,不像她死板地背课本公式硬代进问题里,他只需要最根本的基础算式,就能将消化在脑子里的东西导出一个结果,进而轻松达到解答。这对她很有帮助,也因此,她松了口气。
两人直到下午四点才离开,如果不是因为要回去照顾小弟,她还想再念下去。走出图书馆自修室,她看见他走近电线杆旁牵脚踏车。
那是一辆很简单的阳春脚踏车,没有时下年轻人流行的变速转换,或者花稍的贴纸装饰,白银色的车身只有最基本的把手及三角坐垫,链条和两个轮子。
她有种掉回农村时代的感觉。
「你骑脚踏车?」她本来不想问的,但是想到昨晚他陪自已等公车,就忍不住脱口。
「嗯。比较方便。」他笑一笑。
哪里方便?她记得国中时有填写过通讯录,他住在木栅,骑脚踏车来回市区至少要两个小时!
「平常都只骑脚踏车?上下课也是?你没搭过其它的交通工具吗?」
虽不懂她为何这麽想知道,他还是温温地笑:「对。」顿一顿,「对不起,我要去打工了。」微点头,算是道别。
「你今天要打工?」她差点失声。她怎麽不知道?他干嘛没事跟她说对不起?
不知怎地,她竟莫名地对他那种逆来顺受的姿态感觉生气!这根本……根本就好像她强迫他、在欺负人似的!
「对。」没有察觉,还是和善地回应道。「班长再见。」跨上铁马,踏板一踩,他很快地消失在街角。
留下徐又伶,错愕地楞在原地。
他要打工,为何还答应来图书馆?他又不晓得她会念到几点,难道她念到休馆,他也要像昨天那样陪她等车吗?
还是说……他特地为了她……一个念头插进,她瞪视著红砖人行道。
她、她一点都不感谢……一点都不。
咬着唇,背好肩上背包,她在午後四点仍炙热的大太阳底下,步向公车站牌。
那天回家以後,她忿忿不平地在很久才碰一次的日记本里面写著:「林熙然是笨蛋」,六个字。
***
下午开会,连续超过四小时的沟通,气氛糟透了。
老实说,徐又伶不知道部属是想争什麽?想拆穿她毫无能力的假面具,还是想看她哭著跑去找那个传说中睡过的长官?
这个月采买的原料她请人重新检验过,明明就是瑕疵品,部属们却说以前也是这种原料,根本没问题,暗示她连最基本的好坏都无法分辨,还对原料商刻意刁难。现在连工厂那边都开始耳语他们这些坐办公室的高层是在耍人。
在部属看来,她这个副理似乎只是个彻底的花瓶和空壳,连能响叮当的半瓶水都没有。实在不想多说什麽,总之那批原料不能用,就算做出成品她也不会允许出货!
散会。每个人都面色铁青地步出会议室。
她真的好累。是一种心理上的疲惫。
忍不住叹口气,徐又伶停好机车,望向茶坊的一室热闹。同样都是在工作,如果她当初学熙然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或许……就不会有这麽深的无力感。
稍微整理自己的仪容,她冀盼自己的疲劳别这麽容易被看穿。换上最平常的表情,她推门而入。
没有如往常听见阿南大声喊著「欢迎光临」,倒是瞧见了另外一名在背著她收桌子的少年。
新来的工读生?
她没有多想,如往常直接走到她的专属座位。正要坐下,那少年回头刚好见到,走向她,说道:「这里有人订位。」翻起她顺手盖下的订位牌示。
嗓音十分中性,令她联想到林熙然年少时。不过,这名男孩的语气不仅没有林熙然的温柔亲善,更比一般年龄的孩子冷漠。
「订位的人是我。」她抬眼回应,发现他是个非常具有存在感的男孩子。
还带有稚气的五官镶嵌在巴掌大小的脸上,一双不驯的眸子尤其有神,手脚修长,身材纤瘦……有没有十五岁?
「是吗?」少年闻言,狐疑地瞅她,才踱进後头询问。
林熙然带著他走出来,手里端著要给她的晚餐,微笑说道:「玦,这个座位,不管有没有放牌子,都只能让这位小姐坐,知道吗?」
他是对著少年讲,但徐又伶却一个字也没听漏掉。这个为她空著的座位,是他们没用过言语承诺的默契,真正听到他这麽说,她不知道自已原来会这麽喜悦。
心头一阵暖,望著他,她的眼神漾柔,满溢感触。
「好。」那名唤玦的少年点头。
「去忙吧。」林熙然温道,让他离开。
「你新请的工读生?」接过他手中的盘子,她随口问。
「是啊。阿南说他最近课业重,应付不来了。」拉了位子坐下。
「我记得你不用童工。」而且非常疼爱小孩子。
他笑眯眼眸。
「玦十八岁了。」虽然外貌瞧来不太大。「我看过他的身分证。」补充说明。省略其实少年是饿昏在茶坊门口,被他请进来的中间过程。
她微不敢相信,还往那少年的方向睇一眼。不是都说现代孩子发育良好?怎麽十八岁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国中生?
不过对少年的好奇也就仅止於此。她一向不会太费心在陌生人身上。
「你好像瘦了?」他凝眸著她,忽道。
「咦?」她正在拿筷子,停顿了下,笑语:「我在节食啊,很有成效吧。」轻松地带过去。
「节食吗……」他低喃。吃饭的时间都不够了,她又如何能节食?更别论,她的体质向来都是不怎麽能吃得胖。瞅著她掩不住疲困的脸色,微沉吟,他道:「又伶,下个星期六、日有空吗?」
「咦?」她专注地用汤匙拨舀饭菜,她喜欢配料和白米饭一起入口。「又是谁有展览吗?」还是谁又需要搬家整理,或者那些厨师、音乐家朋友,请他去试吃、试听?
「不是。」他扬起嘴唇,「陪我回宜兰老家,好吗?」也该回去看看母亲。
「……咦?」她手上的动作停了。
「如果你答应的话,就顺便在那住一晚。」
她微启粉唇,讶异地看著他,任由饭粒掉在桌面上。
***
林熙然的右脸颊,有一颗痣。长在那个人家说是「爱哭」的位置上。
这是他们第四次在图书馆念书时,徐又伶所发现到的事。
他的睡眠解题法、他平常就爱听随身听、他长过额的刘海是为了替敏感的眼睛遮光……将近一个月以来,就像是替以前国中三年所认识的林熙然翻供,她逐渐地在他身上找到一个个真相。
平均一星期只见一次面,她还必须千叮万嘱确定他没有打工,才会找他上图书馆。然而就在屈指可数的相处中,她就是愈来愈知道他不算神秘的秘密。
也在这模糊的熟悉中,她终於有欲望问那最想明白的问题。
「林熙然,为什麽你不去念第一志愿?」在某个应用问题讨论後,她装作不在意地开口。
他显然不懂。「我有念第一志愿呀。」
「你念的明明是专校。」她立刻反驳。
他轻笑,「这就是我的第一志愿啊。」说得那麽样理所当然。「第一志愿,就是指出自己最想就读的学校,不是吗?」
她愣住,一刹那,敏锐地感受出两人完全迥异的价值观。对她而言,第一志愿表示分数最高的学校,而林熙然则是很单纯地解析这四个字。
「你说你根本并不想念高中?」
「嗯。」
「那你为什麽还要考?」故意让他们灰头土脸吗?
他面皮微红,有些支吾了:「这个……因为我们家的人……觉得我从来没有认真做过一件事……所以他们要我认真去考试。」
其实是他妈和他哥哥觉得他总是在打工赚学费,替家里减轻负担,所以才会成绩糟糕;虽然家里人对於在校分数鹤立鸡群这类事没有太大兴趣,但他国小时名次优秀,打工後就落吊车尾,做母亲的总是会感到愧疚。
所以,即使他没有名师补习,他还是一边打工,一边很用力很用力地念。总是散漫的他,几乎把兄长留下的自修念到滚瓜烂熟,住在隔壁的大学生,也帮了他不少忙。
感谢联考那两天很热,人也多,他能清醒考完。成为榜首是意外,他更在乎的是向母亲和兄长证明,他们并没有拖累他什麽。
他有哥哥?!她从没听说过!徐又伶微诧。
「你为什麽不想念高中?」她不小心稍微地提高声量,怎麽也想不通。
「因为……我觉得高中很像国中,而我已经读过国中了。」所以不想再念一次相同的。
她看著他,无法理解那是什麽意思,他的理由就跟他的人一样,随随便便。而她更糟,和他相比较,她冷漠世故,又肤浅傲慢。
不知为何,心里觉得有些闷。
「我很讨人厌,对不对?」才出声,就惊讶自己竟把脑中的想法化为语言,脱口难收。
他轻轻一愣,倒是很自然地回道:「不会,班长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