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第六罐啤酒,他终于按住她的手。
「用杯子喝吧,好不好?」微微一笑,他站起身走向厨房,拿了两只杯子──是很小很小的那种,差不多就刚好一口,通常都是用来喝高粱等烈酒。
她看着他拿过她手中的啤酒罐,然后倒了那么一点点在杯子里面,一杯给自己,一杯递到她面前。
她瞅着那小酒杯,感觉好象小孩子在玩办家家酒。
可恶!
三分钟就可以灌完的啤酒,被他这样优雅分享,要倒个二十次才会空一罐。
不管他。她拿起酒杯,一口一杯,也可以喝得很猛。
好不容易清空一罐,她捏着蓝白色的铝罐,忽然道: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明星……是一个叫邱淑贞的香港女星。」
「……嗄?」他一愣,脸颊有点红。「谁告诉妳的?」他没说过。
「我在你的房间里看见过录像带。」她记得很清楚,是他去大陆回来,找到房子,然后她来帮忙搬家的那一次。就放在崭新的木制床头柜上,而且还刚好是限制级的那一部。
大卷发,穿著短裙,露出美腿。原来他会对这样的女人停留视线。
「这……」他连耳朵都红了。有些不好解释那一卷录像带是爱开玩笑的二哥说他太清心寡欲,所以丢给他……呃,在夜晚欣赏。
兄长的这个乔迁之礼,他顺手摆在家里某个角落,没想到被她看见了。现在早就不晓得被放到哪里去。
「你喜欢她,对不对?」她问。
「谁?」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那个女明星。」大卷发,穿短裙,露出美腿的那个。
他轻轻一笑。
「不,我不喜欢。」他老是搞不懂那些明星的脸孔和名字,那个港星,是当时二哥不断强调她有多美艳,他才会稍有印象。
「什么?你不喜欢?」她转过头,瞪大眼望着他,「你为什么会不喜欢?」骗人!女性杂志里面写的,男人最爱说谎!
「因为我不认识她。」对于她有些语无伦次的问题,他仍是放轻声解释。
「不认识?不认识你就不会喜欢?」她觉得头有点晕,很可能是冰饮喝太快造成的,「你只会喜欢认识的人吗?」开始抓不住疑问重点。
「对。」而且,愈久会愈喜欢。很简单的答案。
「你骗人……你骗人……」她想把空罐像之前那样捏扁,却发现手有点软,力气变得好小。「你根本……根本没有喜欢的人。」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其它人,她从来没见过他对哪个他认识的人表现出恋爱的样子。
这个结论的逻辑好象有点不对……手不听使唤,她有些愤恼了。
忍不住甩甩头,再抬眼,周遭东西还是没有扭曲,直线就是直线,天花板也还是在脑袋上。
「我有啊。」他笑,像个大男孩般天真。
「你……你有……」有什么?啊,对了。连接对谈的同时,她瞬间震惊地站起身,诧道:「你──你有喜欢的人?」情绪才激动,她顿觉一阵天旋地转袭来,犹如严重贫血那样的可怕晕眩。
脚步不稳,往后就要坐倒回沙发椅,却被一双膀臂给牢牢地护住。
他的味道,断绝她所有呼吸。
茫然中,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抓紧他的衣服,贪心感受属于他的温度。就像是活命需要氧气,就像生病仰赖药物,她真的不能没有他。
真的。
对上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柔和,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看到什么。
「熙然……」她摀着自己双目,想要把她这么多年来的爱恋全部告诉他,却像是石头卡在喉间,生了根,结成茧,缠绕太多绷带,变为禁忌和封印。「我……我想休息了……」喝酒唯一的好处,大概是可以藉酒醉逃避一切现实。
「好。」扶着她,走进自己卧房。
他让她躺好,体贴地帮她脱掉高跟鞋,细心地盖上棉被。
半醉半梦中,她好象感觉到他伸手拭去她藏在眼角的湿意。
「又伶,不要哭。」他温柔的嗓音,就贴在她耳边。
是他?是梦?
她来不及证实,就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昏睡过去。
第九章
「班长,妳有没有喜欢的人?」
国三的时候,在走廊上,他们班上的头号皮蛋这样问她。
她急着去上主要科目,不像B段班学生家政课还学做凤梨酥。实在懒得理他幼稚的行为。
「没有!」
很快地回答着,徐又伶抱着书包课本绕过他,准备赶到其它教室。
「啊!林熙然!」身后传来皮蛋转移目标的呼唤,只听他很八卦道:「你来的正好,来来来,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他要搜集小道消息,嘿嘿嘿。
她的脚步没停,但不知为何,耳朵却比平常更有反应。她和林熙然已经一个学期没说过话了,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总是在走廊擦肩,或者听到他的名字时特别留意……
他会有喜欢的人吗?就算他有,他这种无趣无能又毫不起眼的男生,根本不会有人爱好不好?皮蛋要是套出结果,一定会广播天下,他最好有点自知之明,到时才不会丢脸。
带着点贬损地想,她却不自觉地放慢速度,有些想听他的回答会是什么。
「没有。」
温温的语音是他的特色,就算没回头看,他浅淡又友善的笑也几乎活生生地跃于她的脑海。虽然很小声,但她还是听到了。
看吧!
像他这种没人爱的男生,最好别去爱人。
弯进A段班教室,刚刚好打钟。
她专注于老师写在黑板上密密麻麻的习题和文字,将林熙然丢在脑后。
……
年少时,她曾经认为,他是个不会有人欣赏的男生。
老天爷爱开玩笑。却在多年以后,让她发现他的好,让她深深地爱上他。
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当她挣扎徘徊于该不该说出口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懦弱地想过放弃。
只不过,感情总是比理智的脑袋更真诚。
她不想象大学时候那样不成熟,随便找替身,自以为可以操纵不可测的情感。那是一种蹧蹋,对自己或者他人都是。
这可能是诅咒也不一定。
早在国中二年级的夏天,她就被下了蛊、落了咒,心里再容不得其它人的身影。
早在那年的……夏天哪……
睁开双目,望见的不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徐又伶顿了顿,猛然坐起,阵阵强烈的头疼让她忍不住低呼。
「啊……」像是橡皮筋在她脑袋里肆无忌惮地乱跳乱弹,痛得找不出正确位置压制,只觉头皮整个都在发麻。
抚着额,她低眼看到自己身上皱成咸菜的套装,想起昨天的荒唐。
转首睇向床头摆放的电子钟,就着窗外透过薄帘洒进的阳光,上头明白表示时间已经是早晨六点五十六分。
「糟了……」她忍着晕疼,撑站起身,慢慢地扶着墙走出去,卧房门口的行李箱已经不见了,看了厨房浴室,没瞧见林熙然的身影。一时间,混乱的脑袋里,只充斥着他已经走了的讯息。
她……又错过了……又……
挫败地闭上眼,她颓丧坐在客厅沙发,难过地揉着额头。
算了……算了……
算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现在赶去中正机场叫住他?马上打电话要他回来?如果他不肯为她停留,她会比现在更痛苦,就连期盼他回来的资格都失去!
或许……还是下一次……
「哈!」她突兀地昂首,一下子笑了出来。
她总是要自己等待机会,却又眼睁睁任那些机会掠过。可能,他们真的是无缘。
也许,他和她,注定只能当永远的朋友。
「还要上班呢……」九点打卡,她来不来得及……
摇摇晃晃地想站起身,却又坐了回去,头晕得难受,她索性仰起头靠上椅背,横臂遮住双目。
「还是……请假吧……」就说她身体不舒服好了……
她需要静一静……需要静一静……需要……
喀搭!
大门的门锁被钥匙打开,脚步声响起,然后是铁门关上,有人走了进来。
「妳醒了。」一见到她坐在客厅,林熙然微笑着。
她闻声,呆呆地放下手,转动视线,看着他。
他不是……走了吗?
怎么……
「妳……」他走近她,还没说些什么,却先睇见她美丽的眼睛里滑出一道泪水。「妳怎么了?头很痛吗?」他放下手中热腾腾的油条,表情担忧。
「熙、熙然……」她没发现自己的异样,只是奇怪为什么快要喘不过气。几乎是带点怨怒地道:「我……我以为你走了……你、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不是要出国吗?你跟我讲是今天的飞机……是下午的班机吗?可是你的行李箱──你出国要去做什么?啊、我不应该问的……我只是想说……说……路……路上小心……」她乱七八糟地说着,窘迫挤出过去曾经在道别时说过的字句。
最后那四个字出口的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退化到学生时代,穿著百褶裙和烫直的衬衫,伫立在他身前。
这许多许多年来,其实她根本没有进步过,面对他,总是这么口是心非,总是站不住应有的立场,总是要自己谨守朋友之间的界线,却又矛盾复杂地希望他能表示爱她,使得自己终于变成苦苦等待的那个哀伤角色。
「我没有走。」淡淡地,他对她笑瞇了眼。
这句话,让她再也无法忍耐,所有情绪完全溃堤。
「熙然,我……」她垂首,蒙着眼睛低声啜泣,想着要恢复镇定才行,但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掉落,怎么也擦不完。
「啊……」他显然十分惊讶,主动上前蹲在她身边,轻轻地拉开她遮掩的双手。「妳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放柔了声。
她只是摇头,说不出半句话。
「又伶,不要哭。」轻叹一声,「别哭了。」将她僵硬的身躯揽进怀中。
她简直太震惊了,瞠大盈泪的双眸不知所措。这样温暖的接触令人心碎,在这个让她爱到心痛的男人怀里,她再也无法有任何防备,泣喘一声,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颈窝处,把所有堆积的懦弱眼泪全部流在他的肩膀和胸膛。
这一刻,她脑子空白,根本无法再去思考彼此友情会不会变质破灭,也不能想象之后会有什么结果,她只能遵从内心最深沉的渴望做出这唯一的反应。
让她碰触他,不要纠缠那朋友与情人的分界,她只想在这一秒好好地感受他的存在。
「你不是要走吗……不是……走了吗……」她只能在他胸前小声哭喘着。
「不要哭……不要哭,好不好?」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抚摸她松软的卷发。「我没走,在这里。」像哄小女孩似的,款款温柔。
「我……」她哽咽不休,频频吸气想完整说话。
「没关系……」他抬起她的脸,拨开她被泪水湿乱的发丝。「妳流了好多汗,先洗个澡,冷静一下,我们再谈谈,好吗?」
「熙然……」看他转身,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襬。
他见状,察觉她鲜少的无助,握住她的手,露出微笑道:
「我不会走的。」再次给与承诺,干脆牵着她一起,走进自己卧房,从衣柜里找到她可以换穿的衣物,再弯进客房,拿出新的毛巾。
她看到昨天的那只行李箱放在角落那里,没有消失,只是移动位置,自己大意心慌没有瞧仔细而已。
林熙然带着她到浴室。
「来,先洗个澡。」帮她准备好新的盥洗用具和热水。「我准备早餐,妳慢慢来,不用急。」他退出去,关上门。
她呆立在热雾薄薄的浴室内,良久,只能被动地洗去满身的疲累和杂乱。沐浴完毕,她穿著稍大的衬衫和休闲裤出来,走到厨房。
他背向她,在炉子上熬着一锅粥。
临窗的流理台被晨阳照着反光,瘦长的身影意外地和柴米油盐融合。她知道他的厨艺有多好,他也总是能煮出最合她心意的口味。
「可以吃了。」他察觉背后视线,关掉瓦斯笑道。把锅子端上桌,他从碗橱里拿出碗筷。「先喝点茶醒酒。」比着她面前的一杯热茶。
「啊?」她怔地抬起头,刚刚竟原地发起痴了。「啊……谢谢。」有些不好意思地拉开椅子,她啜几口那微带有甜味的茉莉茶,才接过他添好的粥。
「妳今天要上班吗?」他也坐下,夹了一块炒蛋到她碗里,「如果不想去的话,别忘记打个电话。」他细心提醒着。
心跳得猛,她不晓得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就好象……好象夫妻睡醒一同吃早餐……还是、还是亲密情人在一起过夜后的场景……不是吗?
「我知道了。」赶紧垂首吃着稀饭,思绪杂乱。席间,他很少发言,却总是很注意她的状况。
用餐结束,她打电话到公司请假,他则抡起袖子清洗碗碟。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如果他结婚的话,一定会是个很好的老公吧……
「又伶。」他唤她,手上拿着白色毛巾。「妳头发没擦干,衣服都湿了。」
「是、是吗?」她摸着自己的发梢,或许一半是因为流汗。
「我帮妳吧。」站在她背后,他用毛巾轻轻地揉着她的发。「……又伶,我把班机改成明天了,明天我还是要去大陆一趟。」
「咦?」她很快转过头,看到他对着自己笑。
「妳不要急,听我说。」他修长的手指慢慢地按摩她的额角,替她除去宿醉的疼痛。「我去大陆,是因为我一位朋友的茶园有新品种开发,邀我过去看看,最多一个星期,我就会回来了。」扶正她纤细的颈项,缓缓地施力,给与舒缓。
原来如此……那么,是自己搞错了。她瞅着自己交握的双手,虽放下心,但却更紧张他接下来有可能的感想。
「又伶,我觉得……一个不安定的男人,会让女人感到害怕和惶恐。」他温文一笑,轻声道:「所以……我想,如果我不能让自己停留在某个地方,就没有资格去追求我爱的女人。」
他爱的……女人?她一顿,指尖发白,没有说话。
「我不会再久居外地了。」他慢慢地道:「我会开店经营,就是因为想要留在这个地方。我去大陆研究茶叶,则也是为了现在能够安定。」他是很有计画的,虽然看起来真的是不太可靠。
学生时常跑中南部是旅行顺便观察茶园,不过那时纯粹只是兴趣;至于毕业后会下决定去大陆专心钻研,则是因为他体认到自己必须为了想要珍惜的人趁早稳定这个事实。
她依旧垂着头,白毛巾覆盖住她的表情。
「你……你爱谁?」不过三个字,像是用尽她全部力气。
他总是这么让人措手不及、猝不及防,或许他明天飞往对岸,就会娶个新娘回来,然后告诉她,他们已经在多年前相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