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她是活泼可爱没什么心机的女孩,无识也是这么认为,她的确是,但也不完全是。怎解?或许说“活泼热心”只是她诸多面具中最常示人的一面比较来得恰当;如果今天他没有读心入梦的能耐,恐怕也会被她骗了去。
他用指甲在自己的指头上划了道口,挤出一滴血渗入茶杯的茶中,血一遇水立刻化为无色无形。
坐到床边,他半搂起她:“来,喝口茶。”
芝苹半梦半醒地张开:“好难受……”
“我知道你很难受,来,喝一口茶,你就会好些。”
“为什么?”芝苹乏力地问,她意志浑噩中总会说出心底话:“我做错了什么?”
“不为什么,你也没错,错的是你父亲,错的是你母亲,是丁慈宁、谢奕霆、谷绿音,他们不该利用你、伤害你。”
“不!”芝苹人虽未十分清醒,却仍辨识是非:“他们没错,谁都没错,是命运错了,是我的命运错了……”
“别说了,喝下去吧!”
他一口一口的劝她吞下茶水,将她扶高枕在他臂上,而他则靠于床柱上为她拍背顺气。
“你是谁?”
“一个和你没两样的人。”
芝苹听出他声中伤痛,是了,和她一样是伤心人。
“我……好冷!”
他知发冷是饮下他寒血的必然反应,拉被盖住她:“一会儿就不冷了。”
虽然他并没有甜言哄慰,但却温暖了她无依的灵魂,芝苹纵使因毒症而昏沉,却还是记下了他寡语的温柔。
“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不会死。”
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否定,就奇迹地驱走了她内心的不安疑惧。不晓得是谁说过人在病中最易无助,只要有人在此时施予援手,不管对方是好是坏是亲是友,皆无条件地托以全然信任与感情……
芝苹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像话中所述那般,她觉得好冷,那冷自胃向外扩散,所到之处温热纷纷回避,冷凉之感好似在吞蚀什么东西,停滞在胃中,冻僵她的四肢。
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自胃里透出的冷”,哇噻!感觉真不是盖的。
“哈!真好玩……我明明窝在被里,却冷得发抖……”芝苹苦中作乐的本领是经过多年锻炼:“我是不是中毒了?”
“你很聪明。”
“无识呢?无识没事吧?”她颤巍巍地问,骨子里的麻痒真似千万只蚂蚁啃咬分解,她
的心、肺、肝、脾全揪在一块抽痛,滋味可不是一句“我的天呐!”所能道尽。
“他一根汗毛也没少。”
“是不是水果出问题?”芝苹颤得如风中飘絮:“幸好他没吃。”
“你已经自顾不暇了,还有空为别人庆幸?”
“要是死只死我一个,还不值得庆幸吗?”
“你很想死?”
“笑话,谁想死?我只是说如果只死一个我没累及他人,是件可以为此放鞭炮开香槟的事。”芝苹痛得闭上眼睛:“噢……慈宁!”
无情哧地笑了:“你生病都习惯喊你朋友的名字驱疼吗?”
“才不是,我喊慈宁,是因为慈宁带给我平静心绪的力量……”芝苹尽量藉着闲聊转移痛感:“只要想到慈宁,我会勇敢一点,慈宁对我说过好多道理,我一想到就能从中获得自己缺少的忍耐力,慈宁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懂不懂?”
他没应声,芝苹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了,于是略放大了音量:“你有知己吗?”
知己?
无情忆起微雅娜,她总是体贴地分担他的痛苦,为他的悲喜而悲喜,她不该生在魔界,她是天界坠落的仙女,美丽却易碎的水晶!他曾当天起誓要守护她一生一世,却亲手送走她他的水晶,碎了;碎在他手里……
“没有人配当我的知己。”
因为他的知己已经死了。
芝苹笑笑,对他偏颇的言词不以为意,伤心人是有权为自己已伤的心哀悼,不是吗?
忽然间,她想起晏几道的一首诗,自语式地诵吟:
“红板小宇,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窗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念毕,她意犹未尽地陶醉:“诗中的惆怅,是不是你寻觅不得的遗憾?”
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是吗?是吗?
无情,也恍惚了。
倏地她抽搐了起来,在他怀中缩成一团。
“妈呀!”芝苹疼得白了脸:“我是不是吃了孙悟空变成的水果?怎么好像有人在肚子里跳踢踏舞?”
“能在毒蚀中还笑得出来的,你也属第一。”
他的血能将布于血骨中的石精吸回,而中毒者在驱毒时不仅得忍受魔血之寒,更得承担毒蚀消溶的煎熬。
“废话。”芝苹如果不是痛得连骂人的力气也没了,她肯定会狠狠瞪他:“不笑难不成要哭啊?哭可是比笑还费力,费力又耗时的举动,姑娘我向来不屑为之。”
“你挺看得开的。”
“看不开早就断气了。”芝苹自己也满崇拜自己的,居然痛得连眼泪也挤不出来,大概泪神经痛死了吧?
“笑也要活,哭也要活,干嘛跟自己过意不去?与其让人家笑话,还不如活得有出息点。”说完,她也频频点头。
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有学问了?
无情陷进回忆的流沙中,他的微雅娜总是伤春悲秋,娇弱得不堪魔界的丑恶,她常怨叹自己所生非处,所以他为她筑了情居这福天洞地,因为他怕捧她在手心也不够爱她,为了爱她,他耗去了当时仍只是心魔的他全身半数的力量,让她享受到较好的环境,但是她住进情居后还是抑郁。
无识曾说过,微雅娜的哀愁是天性中洗不去的恶习,她、水远需要人保护,城堡外的风雨是她可望不可即的梦。
他曾斥无识是嫉妒他与微雅娜的感情,而今想想,旁观者之言,或许有它立场超然之处。无识没有像他这般溺爱微雅娜,是否也正因为如此?
“冷面先生……”芝苹可怜兮兮地抓着他:“你可不可以再找一条被来?我好冷……”
无情没有移动,只是收紧了双臂把她围在他温暖的胸膛,思维繁如星斗。如果换作是这个人类,凭她的坚强,恐怕就算她独落在闇魔地内也不会惧怕吧?
可是,若她真的坚强,又怎会自杀?
“你为什么要自杀?”无情冲口而出,他忽然好想了解迫使她轻生的原因。
她没有回答他,他低头一看被吓得失魂,怀中的芝苹呼吸低弱,面色淡金,分明心跳将止。
“该死!还有别的毒!”
无情暗恨自己大意,他没料到她还吃了别种毒素,施毒之人可能算准了他会以血相救,又另下了寒烈的银水毒,混以魔血之冷,足以令人类失温而亡。
“江芝苹,你醒醒!”他大力地晃着她,她却连眼皮也不抬。“江芝苹,醒醒,你睡了就活不过来了!”
“冷……好冷……”
无情一咬牙,掀开被脱掉彼此的衣服,将她冰块般的身躯贴在自己肌肤上。
“妈……爸……我好冷……”江芝苹贪婪地汲取他的体热,但剧寒仍冻得她牙齿打颤:“为什么是我……我不要这种生命……妈,你为什么不回来?”
“江芝苹,醒醒!”他将被一层层地包着他俩,脸贴脸身合身,两人的身体密实地聚契:“江芝苹!不要睡了!”
“妈……你没有告诉我……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我和别人不一样,你是不是骗我?”
不行!照她体温流逝的速度,再几分钟下去,她就抵抗不住了……除非激起她本身的热量……
“妈……”她哭喊:“为什么你和爸都不要我?我不是怪物,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
“我要你!芝苹!”无情亲吻她柔致的颈,用最原始的方法激发她的热:“我要你,全世界的人都离开也没关系,你有我,我在这里,我要你!”
芝苹被他印在唇上的吻唤醒。是梦是幻?她已不在乎;是真是假,她已不追究,她只要这一刻,这噩梦无能侵扰她的这一刻?攀着他,她也疯狂地回吻他。
“别让我作梦,求你,别让我作梦……”
她凄楚的恳求令无情难以自己地动燃欲火,她泪眼婆娑的愁酷似微雅娜含忧的双眸,她白净的身子请求他抚平她的伤痕,她卸下伪装的柔,她没有倔强的媚……
“芝苹……”他意乱情迷地吻遍她身上每寸肌肤,每处她的隐密,尝尽了她的甜蜜:“芝苹,活下来,活下来陪我!”
“别走……”她也要求:“别不要我……”
“我要你,芝苹!”他心喜她的身体不再冷硬如水,吻,落得更急更缠绵。
“要你……我要你……”
第五章
情火 妒火 欲火 恨火
诸火翻覆沸腾魔界之际
灰烬里 或已种下了一线生机
待风和日丽 萌芽 亮绿
“无觉,你出来!”
“来了来了!”无觉自内院跑了过来,气喘吁吁:“无识,你怎么来了?是不是要讲那人类的事给我听?”
“我是来算帐的。”无识摆明了难看的脸色,令无觉的眼皮直跳。
“呃……有什么帐?我不是才还了上次的债吗?”
无识实在很想翻白眼:“此帐非彼帐,我没跟你打过赌,你什么也没欠我。”
无觉得到证实,胆气壮了起来:“那你算什么帐?”
“我问你,石精呢?”
“石精?”无情连闪了好几个神色:“你怎么会突然问起石精的事?”
“因为我差点中毒。”
“不可能呀!石精其味刺鼻,你怎会中毒?”
“我说,“差点”!”无识真是受不了无觉遇事掩避的态度:“石精是你保管的?”
“呃……是。”
“近来有没有石精失漏或外借?”
“没……石精又不是剧毒,你何必紧张?”
“对魔界人不是,对人类就足以致命了!”无识不曾有掐人脖子的嗜好,但不知怎的,他觉得今天他特别暴力:“说!你有没有把石精借人?”
“没有!”无觉大声地答,话尾俐落不带结音,但应完后却尴尬地直笑。
无识怎会不认识无觉的“下文”之笑?
“一次说完,不要让我猜下文!”
“我是没有借!”无觉颇感委屈:“我只是输掉了。”
“只是输掉了?”无识几乎是用吼的了:“味魔无觉,你如果不交代清楚,就准备到闇魔地当守城卒!”
“我和闇魔地三令赌你知道无受遁隐之因,她们羸了,你说不出原因,我就把石精输掉了。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开始重淬光石,再两天就可以补回石精原有剂量了。”无觉一口气说完。
无觉不晓得是要先掐死他,还是先同情他:“败给你了,无觉你惹大麻烦了。”
“什么麻烦?”无觉“啊”地一声喊出来:“该不会是那个人类笨到吃下石精回冥界报到了。”
“你难道不会怀疑闇魔地三令与你赌石精的原因吗?”
“想是想过,可是石精味如地球硝酸,再怎么也不可能被人拿来吃,就算瞎子也不会吃味道那么难闻的东西……我哪知道那人类这么笨?”
无识气他不知反悔,出言恫吓:“她是吃了无味无色的石精,如今生死不明,救得回来是最好,要是救不回来……”他痛惜地拍拍无觉的肩:“无觉,你可能需要一点幸运,因为人界流行陪葬,“陪葬”你懂吧?王既待她是贵客,必会依循人界之例找人给她陪葬。不过这倒好,你就不用去守门了。”
无觉当真信得手软脚软,讷讷不得言。
“唉!兄弟,自己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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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没睁眼,他就知道她醒了。
“起来吃药了。”
她不动,也没有说话。
“你睡了两天还不够?”
她依旧不动,不说话。
“算了,我把药放在桌上,你自己吃。”
脚步声远去后,芝苹才放松全身绷得快断掉的神经,悄悄睁开一缝侦察敌情。嗯!真的走了。
“唉……”她马上叹了一口深切的气!丢死人了,她居然作那种春梦……不晓得有没有荒唐地梦呓?天!她江芝苹活到二十五岁,才知道自己竟欲求不满……这教她怎么见人?她真想狠狠睡它个五、六千年,直到把这件糗事忘光为止,真是她姥姥的糗到家了。
何以她肯定是春梦一场?因为她衣衫整齐,更因为她没有任何“感觉”——她的两性论文可是名列前茅,怎可能不清楚第一次之后的应有现象?
所以……所以她索性装睡,非常不争气地以鸵鸟心态解决。
她是中了什么邪了?连着两次都把他梦得如此完美,唉!现实总是残酷的,一拿现实中的他和梦中的他比较,她就会忍不住大叹:差太多了吧?
本想一股作气地揪被起床,谁知她元气未复的身体不合作,咕噜地滚下床,摔了个狗吃屎。
哇!白日见星,好兆头!
正在晕头转向之际,忽觉腾空飞起。
“人类都这么爱逞强吗?”
“魔鬼都这么刻薄吗?”芝苹才不会呆呆地任人嘲笑。
无情又有想笑的冲动,这妮子连爬都爬不起来了,嘴巴还是不饶人地犀利,他坐下,将她置于自己腿上。
“自己喝还是我喂?”
喝什么?芝苹的视力自晕眩中寻回后,瞥见了桌上那一碗黑乌乌的液体,喝它?不会吧?
芝苹又感到一阵软麻:“可不可以当我康复了?”
“你喝或我喂。”他还是简洁有力地丢下选择题,口气颇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强硬。
“叫我喝那碗泥浆,唯死可行。”芝苹也摆明了八年抗战的决心:“不然你当我死了也可以,我不……”
她接下来的话被“泥浆”塞得满满的。
无情满意地离开她的唇,瞳中含了抹看戏的期盼。
“混蛋!”芝苹呛得咳嗽连连:“乌龟王八咳……”
“你们人界的乌龟王人都这样咳嗽吗?”
什么话!他把姑娘当乌龟王八?
“不好意思,可能你对我们人界文化不太熟悉。”芝苹堆起假笑,“我们人界的乌龟王八都是公的,简称龟公,所以他们咳嗽的方式,小女子可还没见识过!”
无情再也忍不住笑,放声而笑,笑声直震屋顶久久不绝。
“不愧是魔界的神经病,连笑声也像魔音传脑。”芝苹殊不知她越激他,他越有趣。
“看什么?”芝苹被他炯炯眼神逼得无处可躲,苦于没有力气可以站起来,只能像只没骨虫般赖在他怀里,满心沮丧忿忿:“无识呢?他去哪了?怎么换你在这?”
“房子是我的,你说我怎会在这?”
“房子是你的?”这倒出乎芝苹意料,她一直先入为主地以为情居是无识的,她连想到臆度过的事:“你是魔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