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是一例,无闻是一例,微雅娜更是血淋淋的铁证;是诅咒抑或因果已无从考究,但魔界人的命运似乎生来就注定不能牵情动绪,这是每个魔界人一懂事就必须严记守循的定律,爱会使魔界死伤殆尽,所以魔界视爱为天敌。他们有条不成文的认知:一旦遇到自己的“大限”,只有两条路走,第一,杀了对方;第二,成为对方的奴隶!
芝苹着实猜不透无识在想什么,他一直盯着自己不放,眼神却又虚无缥缈,好像灵魂出窍,又好像把意识放逐到某不知名的时空飘荡。
是否他也有伤?
她不禁揣测起他倏现的脆弱与忧慌:是什么让他突如其来地呆愣?是她引他忆起过往吗?
芝苹不清楚魔界是怎生的世界,她更无法确定魔界人是不是跟人类一样有七情六欲,有快乐有哀愁,但依他的举止来看,魔界人也是人,可能在感情上与人类大同小异吧?她不敢乱加评论,毕竟这些都不是她管得着的事,她也没有能力管,她只是个过客,什么都不该说。
只是……未来难免令她举目迷茫;如今身处异乡,她能做什么?不知道慈宁他们可好?是否发现她已不在人界?她来这不晓得多久了,他们那边可有状况?
一停止嘻笑,庞大的思念之情就争先恐后地围了过来,直似要将她卷没入痛楚之中,自己不能待在此等候,连等候的是什么都不了解,是盼魔王相助送她回去,还是等机缘为她可为之事?
芝苹觉得她有如伫立在人来车往的十字路口,眼前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走,也都朝自己的既走和明天奔去,只有她!只有她分不清她站在哪里该往何去,她没有值得期待的快乐,也没有拥有过偶然的惊喜。她的人生浮浮沉沉无所著力,她的前程晦涩而没有目的;在无忧无虑的躯壳里,装的不过是缕漂泊无依的灵魂而已。
从不肯轻易揭露自己,因为芝苹心知“江芝苹”这三个字在人间根本没有意义,除了三名至交,她的死活没有人会在意,她就是这么个多余的个体,活着嫌地球太挤,死了又觉得太便宜。
江芝苹!连她自己都不太愿意喊自己的名,因为她会想到这名宇背后的空虚,是她也不忍面对的惨白。
她没有察觉自己无意间流泄出怅惘的迷惑,更没注意到无识痴盼着她的视线,她就是这么游走在凄怆边缘,谁也无法靠近。
是什么让她遥望?
无识的深究中藏了丝渴望,想捕捉她灵魂,抓住她投向遥远彼方的眼神的渴望。
她在看什么?谁又在彼端与她两相凝望?
是命吧!遇见了她。无识从不知自己竟也学会了人类认命的想法,或许他法魔真的只栽在她手下。但是,他不相信魔界人的宿命,他相信自己,而且笃走自己不会步上他们的后尘。也许他对她无法抗拒,但他绝不会为她牺牲自己,他是法魔!他有责任职守,他十分自信自己只是暂时被她所迷,等到她如期解去宇剑封印,他就能再拾回自己,他可以若无其事地眼见她丧命,她之于他而言,只不过是部轻松窝心的感觉的制造机。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无识驱走适才的紧张,重新露出笑容:是的,他是法魔无识,连微雅娜的死都没能让他沉郁过久,他相信自己有这份能耐漠视感情,他会安然度过他的大限。
既无后顾之忧,何不放开心怀好好享受感情?
“芝苹!”他直呼她名讳:“想什么想得这么专注?”
“我只是在想孤寂。你懂得什么叫孤寂吗?”
“孤寂?”
“算了。”芝苹飘忽地笑:“你当我在发神经好了。无识先生……”
“我都自动叫你芝苹了,你怎么还喊我先生?”
芝苹对他的“自动”不以为意,朋友嘛,多多益善。
“无识!”她也很配合地改了口:“你们王住哪里?”
“闇魔地灭日城。”无识明白她的意图:“芝苹,我劝你不要有闯去找他的念头,闇魔地离此有千里之遥,凭人类步行的速度是穷尽一生也到达不了。”
“是吗?”芝苹故意不让他知晓,她的瞬间移动可不局限于六界之间的往来。
“况且闇魔地黑暗无明,人类的肉眼无光便视障,就算你到了那也没有用,不但徒劳无功,而且会有生命危险。”
芝苹也坐到椅子上:“怎么说?”
无识以礼还礼,同样替她倒了杯茶:“魔界分光魔天与闇魔地。光魔天属白,终日在魔法光中,而闇魔地则恰恰相反,它处于漆暗中没有光明,两地是截然两样的环境。”
“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人知道。”无识源源本本地向她解释:“自魔界形成以来就这样,没有人猜得出
造物者这般安排是何用意,不过这种天然的隔阻便成为魔界最大的忧患。因为光魔天的光是源自地层内的光石,并非真正阳光,所以光魔天不止没有夜晚,更没有食粮,所有植物皆栽种不成,因为光石吸取了土地的营养,以至于光魔天寸草不生。”
“那这里……”芝苹显然被搅胡涂了。
“这里是例外,因为此地另被魔法隔离,所以移植来的地球植物可以生长。”
“你是说魔界的植物不是这样?”
“魔界的植物嗜血食肉,你不会想碰到的。”无识一语带过:“只要不离开光魔天,你就永远不会看见魔界的植物。”
“对了,既然你们种不出粮食,那你们吃的东西是什么?”芝苹急欲了解魔界,不了解魔界怎么回去?
回人界,是她唯一想得出的目标。
“我们与闇魔地的人交易。”无识不厌其烦地说明,好让她早点适应魔界的不同:“闇魔地的人虽然生长在黑暗中早已习惯,但他们赖以维生的空气需要光石的照耀配合植物产生,所以我们负责采撷光石,而他们则负责供应粮食。”他贼贼一笑:“我知道,你又想问我们的空气从何而来,是不是?”
芝苹被看穿心思,不依地娇嗔:“知道还不快说?”
“我们光魔天的空气是活的,可以自行生生不息,不似闇魔地需仰赖外物而生。满意了吧?小姐!”
芝苹故作姿态地哼了哼,才又拉若无识吵着要听故事:“快点说下去啊!”
无识从容地啜了口茶润喉:“我之所以会劝你别浪费力气的原因是,因为闇魔地不是人类可以去的地方,那里不但潮冷、寒重,空气漫弥着浓厚的血腥恶臭,而且闇魔地的种族是属下等类型,他们是肉食性的动物,罕有智慧,天性厌光,颇似你们地球初始的远古时代,不是互相残杀以食对方血肉,就是为了领域和人争殴,他们只认力量不认人,除了力量强过他们的人之外谁也不服,要是有人贸然掉入他们的地域……”
他若有所示地瞥她一眼:“会被他们撕成肉干来啃,而闇魔地的植物更是恐怖,它们与魔兽们厌光的天性相反,只要一有光线泄出,它们就会追至,有些地球“向日葵”的味道,极度寻光,不择手段……”
“太夸张了吧?不择手段?”芝苹敢用十元打赌,他扯谎骗她:“它们只是植物,哪像动物生具求生本能和判断力?”
无识只道了这么句:“这里是魔界。”
“你讲的话疑点太多。”芝苹慢条斯理地剖析:“第一,你说闇魔地的人厌光,那他们怎么载运光石?第二,既然闇魔地的环境这么恶劣,你们王怎会住那?第三,一个世界怎么可能被分割成两种极端?黑与白,光和暗,哈!你的讲古未免也太不符合现实了吧?不过我倒要称赞你想像力丰富,我承认这是我听的故事中,最动听也最荒谬的一个!”
她头头是道地提出疑点:“要是魔界真如你所说,一边像天堂,一边是地狱,岂不连人心都分两派彼此仇视?你们得忍受断粮缺食的威胁,他们要和穷凶极恶的植物搏斗才能换来厌恶的光石藉以呼吸,诸如此类的不便、不公、不平衡,魔界团结得起来才有鬼,你当我三岁啊!”
无识淡笑,她的敏锐与推理能力实在教他欣赏:“我并没有说魔界很团结,也没有说魔界人和平相处。你说的没错,魔界人互相仇恨却也互不侵犯,闇魔地的人怕光,光石的光会蚀烂他们的皮肤,所以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们光魔天的人亦然,黑暗的湿寒会令我们窒息,所以我们也不会跨过“分明线”自找苦吃。”
芝苹用小脑想也知道他口中的“分明线”是两地交界线。
“而光石是用闇魔地的遮光布里起载运,他们的确对这种必须与植物拚命才能生存的日子深恶痛绝,但与其窒息而亡,他们宁愿选择拚命。”
在他笑颜里藏的可是讥讽?
“魔界人什么都没有,求生本能特别强。”无识的表情由笑容可掬淡化至漠然:“这就是你说的现实。”
芝苹又侧起头观察无识,她发觉他的表情越淡,代表他内心感情越激烈,她看过这种表情,只有受过伤并且急欲掩饰伤痕的人才会有这种隐瞒真意的表情出现;外表看来满不在乎,其实心里的伤在化脓流血,她太清楚了,因为她也是用这种表情面对她父亲。
“你也伤得不轻。”
无识暗凛,芝苹的眼角染了些疲倦的嘲弄,那冷眼旁观的语气不属同情也非关怜悯,而是宣告,揭穿他伪装的宣告。
她怎知白己为魔界无可抗拒的命运忧伤?莫非她也曾为某种无可抗拒的事情忧伤?
无识惊觉她竟能看透他的面具直接触碰到他内心,她是怎样的女孩?
“不要崇拜我,喝茶就可以了。”芝苹的圆脸又挂上了一号表情,乱没正经地傻笑。
无识怔怔失神,他又发现一件事:芝苹的神韵竟如此酷似王的玩世不恭,好似没有事能令她在意一般,世间的悲喜来去俱是游戏……
或许,她和王相同都是以生命游戏人间的狂者!
她究竟是怎么的一个女孩?
他第二次自问,看似白纸无邪的她,心态之多变令他迷惑,是什么事让她对一切不带期望?是什么变故,促使她学会讥诮地看待红尘?是什么?
小心啊!无识,同情与好奇是感情的导线哟!
无情的警告在脑中响起,无识刹那间对自己感到怀疑。他真能在享受她所引触的感情之后,还能无动于衷地任她为宇剑丧命吗?
一时,无识觉得好没把握。
第四章
芝苹趴在窗户上已有足足半小时,但她左瞧右望,就是看不出视线内的绿意和他所说的寸草不生有一丝关联。他说此地被人用魔法隔离,是谁有这么大的力量改造魔界的天然异象?虽说情居只是魔界一角,但以她目测的距离来看,这“一角”可能不比台北市小,能建此情居的人应该只有魔王吧?可是他为何会费心筑此胜地却又忍心荒松,这些草木杂乱茂盛,小径几被杂草遮盖,一看就知道废置了许久,人烟罕至。他为什么创造了魔界仙境却情愿居住在集空气、资源、土地污染之大成的闇魔地?他又因何在救了她之后,对她不闻不问?他救她的动机何在?
别怪芝苹太多疑,魔王、魔王,先瞧字眼就知道他绝非善类,怎可能毫无条件地救她?打死她也不相信他是“顺手”之劳!
不过,话说回来,她一没钱财,二没人才,三没身材的,人家会图她什么?难不成是命呐?要真是要她的命,又何必多此一举救她?要她报完恩再杀她吗?
“说不定他精神不正常。”
芝苹下了结论,这才懒洋洋地撑起身子离开窗边,经过一番长谈,稍微了解此地的她感到有点倦怠,可能是方自戒备中放弃吧!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滞累。
将自己往铺着厚厚棉被的木床上一抛,木床凄惨地哀叫,芝苹满意地对自己轻易地制造出噪音感到嘉许,在这一方寂静的天地里,不愿淹没于沉谧中的好动因子宁可找噪音来陪伴她。
无识去为她张罗吃的喝的用的,吩咐她不要乱走动,要不是她确实倦了,她才不甩他。她江芝苹向来是自由的,爱往哪就往哪,要做啥就做啥,谁也无法命令她,没有人能拘束她放肆的灵魂,她只听自己的,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谁也不能改变她!
“嗯!现在理出个大概来了,要到闇魔地找魔王必须要有光石照耀引路,只要我和无识混熟了套出他的话之后,就可以启程去寻光石,搞不好能骗他说出光石交易地点时间,届时就能混入其中随队到闇魔地,既省时又省力。”
芝苹的如意算盘打得可精,但她思及必要利用无识,难免歉疚满怀,从醒来到现在都是他在照顾她,她非但不感激他,还凶他骂他误会他,只差没殴打他,而令又得利用他欺骗他,她好像变成十恶不赦、为非做歹的下流胚,只会凌负他。
想想他也只是奉命行事,她江芝苹是非分明不曾滥伤无辜,只是形势所逼情非得已,希望圣母玛利亚宽恕她。
“说来也怪他不好,他不是什么法魔吗?怎么一点魔气都没有?傻不隆咚地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谁叫他要投胎到魔界,算他活该!”
草草敷衍过良心后,芝苹闭上了眼睛:哎!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才不要待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慈宁、奕霆、绿音,你们怎么样了?
她不想睡,怕又梦见她极力埋葬的过去,奇异地,她却又想再见他一面,入睡后可否能再梦见他?
他是真实的人,还是她幻想下的人物?芝苹只记得当她被噩梦逼得走投无路时,他出声驱走她的害怕,用他温柔的怀抱容纳她的颤抖,她还清晰地记下他的嗓音,那是她有生以来所听到过最醉人的旋律,低低地哑哑地,好像情人爱抚的手……
“江芝苹,你想到哪去了?”她狠狠地斥责自己:“花痴啊?竟对一个不存在的人产生妄念?你是不是想男人想疯了?”
一骨碌地起身,她决定给自己来个体能训练,以免胡思乱想自寻烦恼,但是……
“不会吧?”
“他”,坐在墙边的竹椅上,支着额望着她,好不潇洒。
而她,则是瞠目结舌,瞪大了眼张大了口,一脸拙样地定着,好不滑稽。
“我该看精神科了。”
芝苹扶回下巴,闷闷地说:“我患了妄想症,魔界有精神医生吗?”
他仍是笑,不言不动,活似塑像。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妄想症居然这么严重,魔界的空气是不是有迷魂药的成份?不然怎么才来不久就看见幻象?”她伸手将掌贴于他脸颊:“我一定病得不轻,连体温都感觉得到……体温?”她清醒地尖叫,还来不及有所行动就被幻象拉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