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计画很久了吗?」她指他投奔西方的事。
「酝酿很久了,我心里一直存着一股不满,可是我也不晓得那是什么。后来跟我父亲谈过以后才确定。不过确实的计画却是临时起意的。」
「你父亲也参与计画?」
「他是主要计画者。」他轻声笑道,想到父亲,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经过那次事件,他才真正了解自己的父亲。
「那是在奥运比赛的时候,我父亲是代表队的教练。」他告诉她,「当时我告诉他我想改跳『索娜柯莉亚』,他制止了我,他早就发现当局对我编那支舞有点注意了。我和他大吵,认为他就像那些政治局的老家伙,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他气得破口大骂,我被强迫改回原来的舞码。
「获得金牌的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他的咆哮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他就是要让人以为他是忠诚的老党员。在别人都在庆功宴上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把我拉到旁边,告诉我他真正的计画。」
「你怎么说?」薇莉想知道他的第一反应。
「我说他疯了。」他吃吃笑道:「我连作梦也没有这个念头。可是他告诉我,在那个环境下,我们永远没办法脱离既定的窠臼,他不要我像他一样,让创作的天分和冲动,活活被克里姆林宫的老顽固们给扼杀了。他还说他已经迟疑了二十年,也后悔了那么久,他不想再浪费下一个二十年。虽然他没办法像从前那样跳了,可是他想要照自己的意思教导学生,他必须对他自己,还有对艺术诚实。」
「他真有勇气。」
「真正的勇气。」尼克同意,他也是那时候才发现父亲的勇气。「他过去有很多机会可以一走了之,在他还是颠峰状态的时候。可是他担心我母亲和我的未来会因此被毁灭,所以就把自己的想法隐藏起来。那年奥运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们两个同时在队上,而我母亲也随舞团到欧洲。经由普洛托波夫夫妇的帮忙,我们同时向当地的政府申请庇护,然后到了美国。」
「苏联不气疯了?」
「这还不足以形容。」他笑了起来。
「那时候我并没有很注意新闻,不过还是有点印象。」那时她正在办离婚,恶劣的心情使她很少注意到外界的事。不过对当年那条喧腾一时的大新闻,她倒是还有一点模糊的记忆,克利顿医师虽然约略提过一点,但她还是没有把这件事和尼克连想在一起。
「现在我可以随我的意思溜冰啦。」他轻松的结论。
「你有没有想过回去?」她指苏联情势的改变。
「回去看看是有可能,不过很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而且现在那里也没有我可以发展的空间。」
薇莉了解地点头,尼克为了冲淡略微严肃的气氛,便告诉薇莉一些他小时候的趣事,她也回忆起平淡却快乐的童年生涯。时光就在欢乐之中,不知不觉的飞逝,那天薇莉又如往常一样,待到很晚才回家。
那是上一个周末的事了,现在他们一起坐在温暖的客厅里,尼克征得她的同意后,播放他练习的录影带。薇莉发现除了她替他拍摄的带子外,他自己也拍了一卷,日期是今天。
「你又跑去练习那个危险的动作了!」她指控道。尼克拆线之后就断断续续地练习,可是他向薇莉保证过绝对会量力而为。他也不想拿自己的脚开玩笑。
现在,显然他觉得自己已经复原得够好了,又开始琢磨他那几乎不可能成功的动作。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自己跌倒的带子,想要找出失败的原因。
尼克朝她微微一笑,他已经习惯薇莉用这种詻气掩饰她的关心,总有一天,他会让她能够直接表达出自己的情感,而没有那层防御的盔甲。
尼克的微笑软化了薇莉的态度,她也知道尼克急欲寻求突破,她只是不想让他弄伤了自己。薇莉叹了一口气,问道:「有什么进展吗?」
「不多,」尼克说:「我还是没有办法控制着地的速度。不过,」他调皮的眨眨眼,「我已经能让冰刀朝向冰面,而不是我可口的小腿。」
「你还觉得受伤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吗?」薇莉瞪他。
「不,当然不会!只是这样想会让我比较好过一点。」他的声音沉寂下来。薇莉发现,其实他并没有他外表那么不在乎。
「原来你不是个天生的乐观者。」薇莉若有所思地说。
「我尽量让自己把事情往好的方面想,」他耸耸肩,「这帮我渡过很多难关。因为对发生过的事情懊悔于事无补,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忧则无济于事,所以我干脆不要去想这些事。」
「可是你还是会烦恼。」她观察道:「现在就是。」
尼克在喉咙里咕哝了一声,薇莉知道他的意思。虽然尼克对自己的爱憎很坦率,但他却很少把自己软弱的一面呈现在别人眼前。薇莉把眼睛转向电视萤光幕,假装没注意到尼克微微的困窘。
「我们是朋友呀!」她不经意的说,解除尼克的不自在。薇莉盯着萤光幕转变话题,「你有没有概念是哪里出错了?」带子正播到他摔下来的那一段。
「还没有,理论上我的动作应该是可行的。」他怀疑地说。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老是做不成功。
「那根本是违反物理定律!」她不认为理论上可行。
「不,芭蕾舞者就可以做到,在冰上应该也是可行的。」他指出,「我那天弄伤自己是因为在起跳时就没站稳,现在我已经能控制起跳的动作了,问题在于着地,我没有办法平衡,因为……」
「冰面是滑的。」她帮他说完。
尼克点点头,站了起来。他把起居室的沙发搬开,整理出一大块空地。他以芭蕾舞者标准的八字形站姿,在空地中央屏气凝神,然后一跃而起,做出一个空中旋身的动作,再稳稳的落地。「我可以做到……在平地。」他告诉她。
「你怎么不去跳芭蕾?」薇莉拍手,戏谑的说。
「我妈妈也常问我同样的问题。」他笑着说。
「这就是你特殊的地方。」薇莉忽然想起这几周来她看过尼克比赛的录影带,他的冰舞感觉上和别人的不大一样,可是差别在哪里她也说不上来,总之,是多了一股雍容的气度。现在她可以比较明确的指出来了。「你比别的溜冰者具备更深厚的古典芭蕾素养,所以你的冰舞与众不同。」
听到她的称赞,尼克居然脸红了,他喃喃地想说些辞让的话,但被薇莉的笑容打断了。她接着说:「所以你才被称为冰上旋风对不对?你用了太多芭蕾跳跃的技巧!而不是安安分分地待在冰上。」薇莉很享受尼克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我只是想证明这两者之间,还可以作更密切的结合。」好半天他才挤出声音来,说明自己想要向一些被称为不可能的事情挑战。
「所以你跳了四旋转。」她了解地说道。
「对,当年布顿跳出空中三旋转后,评论家们就说这已经到达人类的极限了。可是我认为,溜冰比芭蕾有强得多的加速过程,应该可以做出更困难两、三倍的动作。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那现在是……另一个证明?」她问道。
尼克点点头,「我刚才并不是要表演我的芭蕾舞跳得多好,」他的脸又红了起来,但还是继续说下去,「我只是要说明这是可以做到的动作。」
「可是这到底是稳固的地面呀,」她提醒他。
「对,这也是我一直突破不了的一点。」他皱着眉,把录影带倒回去」点,重新看了一遍着地的镜头。
「这简直不人道。」在他重复看着自己跌倒的画面时,薇莉评论道。
尼克疲倦的笑笑,没有搭腔。
「冰刀本来就是滑的,你为什么要硬生生的把它打住呢?」她看着电视,喃喃自语。尼克把画面定格在着地的一剎那。
「什么?」尼克大声的问。
薇莉吓了一跳,她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又闹了什么笑话。
尼克并没有取笑她的意思,只是请她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这次他的口气温和多了。薇莉这才把她的想法说出来。
「我只是想到要用这么薄的冰刀止住冲力,实在是太难了,干脆你就不要停,可能还比较容易些。」薇莉想到的是她和尼克认识那天,她滑垒式的俯冲。
「我真笨,怎么没想到这点!」尼克开心的大叫,拉着薇莉的手。「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方法!」
「我说了什么吗?」薇莉怀疑。
「太多了!一项新技术可能就要诞生了。」他兴奋的说。
「什么?」
「你明天可以陪我到溜冰场吗?」他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只是要求她到溜冰场。他搓着手说道:「等到明天实验了以后,我们就知道成不成了。」
「明天我还要上班呢。」虽然薇莉也感染了他的兴奋,但是现实的考量却像一盆冷水浇到她头上。
「哦!」尼克失望的说:「我忘了,我只是想让你第一个看到……」
「也许我可以……」薇莉本来想说她可以请半天假,可是她的责任感告诉她,不应该在公司如此繁忙的时候突然请假。
「你不可以为这件事请假!」尼克看穿了她本来想说的提议。
「可是我想去看你练习。」她咬住下唇,一股莫名的情感与她的理智交战。这回,她依赖多年的理智好象有点没用了。她想去分享尼克成功的喜悦,但更重要的是,她怕尼克在一试不成功之下,会想尝试别种方法,让刚复原的脚太过劳累,甚至又伤了自己。她看过尼克练习,他是个不会放弃的人。
「你还是可以,」尼克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你几点上班?」
「九点,可是……」
「你可以先去看我练习,然后再去上班。」他建议。
「那就只有一点时间。」她觉得不够。
「我都是六点钟开始练习的。」
「六点!不……」她本来想说不可能,但是忽然想起那天她八点到溜冰场时,他都已经在那里了。她叹了一口气,尼克的成功绝对不是偶然的。她只是不晓得他是怎么说服管理员那么早帮他开门的。
「我有场地的钥匙,我认识溜冰场的经理,他特别通融的。」他笑着解答薇莉未提出的困惑。
她早该想到这点的,薇莉笑着摇摇头。
「明天六点我去接你,」尼克把薇莉的表情当成是默认,「你可以开我的车上班,中午再来接我。」
「好。」
「六点会不会太早了?」尼克忽然有些迟疑,他不想让薇莉这么累,到底她的工作是很忙的。
「不会,」薇莉用笑容安抚他,「不过我今天要早点回去睡了。」
「当然!」他起身送她,眼神里充满感激。「你不晓得这对我有多大意义!」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发觉自己说的是真的。他很希望有薇莉陪在他的身边,分享他的喜悦。
「嘘,」薇莉止住他,「你不想让我错过这个机会吧?一个划时代的新技术哟!」
尼克笑着揽住她的肩。
第五章
在尼克和她到溜冰场的途中,街道上除了几个慢跑的人,空漾漾的几乎没有车子。和原先计画的不同,薇莉坚持开自己的车子,因为她怕中午可能会被耽搁住,她不希望尼克没有交通工具。
「想想看你饿成人干的样子。」她告诉他,尼克笑得没办法抗议。
「天啊,你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女人,这么早起床还有幽默感。」他喘着气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然后每天这么早起床?」她故意斜睨他,知道他在开玩笑。「谢了!」
「难道我英俊的外表和诗人的气质,不足以让你牺牲吗?」他戏剧化的低喃,看到她摇头后,他用双手捧住胸口,「你打碎了我的心。」
「我会借你一瓶胶水的。」薇莉推了他一把,催他上路。她是很喜欢尼克逗她笑,可是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到了溜冰场后,他们各自把车停好。尼克用钥匙开了大门,熟练地进入黑暗中,把大灯打开。
薇莉跟在他后面,看着地把外套脱掉,露出里面黑色的羊毛衫裤。在他套上一双黑色的溜冰鞋时,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老穿着一身黑?」
「你不喜欢吗?」他吃惊的问。
「不,黑色很适合你。」她衷心的说:「我只是不晓得你为什么没有改变过穿其它的颜色。」
「这已经成了我的商标。」他耸耸肩。但是看到薇莉的表情,他不再敷衍她,「这是为了纪念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
「他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尼克沉痛的说:「就是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到『索娜柯莉亚』的。」
「他也是花式溜冰选手吗?」
「对,最棒的!」尼克回忆道:「本来他可以去参加奥运的。可是他太突破传统,选用一些禁曲。上面不想让他出国。但是他跳得太好了,这令那些人更气,因为他们想得到那些金牌──要是他听话,就可以得到的金牌。」
「难道他们宁愿失去在国际上耀武扬威的好机会?」
「政治对他们来说更重要。」尼克干涩的说:「而他一点也不肯妥协,他总是选那些被禁止的作品,『索娜柯莉亚』跟那些比起来,还真算是小儿科了。在我十五岁那年,他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一卷现代派的音乐,被训练营助理发现了,他就被控以与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私通的罪名,关进了牢里。」
「然后呢?没有审判?」
「没有审判。几个月后他出来了,对别人来说,被控以这么严重的罪名,能够活着出来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是对一个运动员而言,他已经被判了死刑。他的肌肉松弛,肌腱也受伤了,他再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跳跃,而他只有二十一岁,正是黄金时代。他做了那些人希望他做的事,」尼克咽了一口口水,困难地说道:「他自杀了!」
薇莉惊呼一声,她知道这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影响有多大。
「他留了一封信给我,还有『索娜柯莉亚』的录音带,我一直藏着它们没有让别人知道。由于他的前车之鉴,使我格外小心,因为我发觉对我们来说,有比死亡或到西伯利亚更可怕的事情。他们故意把没有复原希望的他放回训练营,让他看到自己失去了什么,顺便也给别人一个警惕。」
「这太残忍了!」
「残忍还不足以形容,他们简直没有人性。」尼克咬牙说道:「就这样摧毁一个人,毫不犹豫的。我一直等到参加第二次奥运时,才敢要求跳『索娜柯莉亚』,因为我猜他们不敢太过分,到底我在国际体坛已经有点名声了。不过我父亲还是阻止了我,他比我更了解那些手段,我朋友也是他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