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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之妻 下 page 6 作者:杨小云

  “还没回来,唉!这孩子,真叫人操心……”

  “噢……”

  “耽会儿他爸爸问起来,你可要帮忙兜著点儿。”琴姨面色忧戚地说著:“她爸爸的脾气,唉!也不知道谁告诉他的,刚才进门就冲著我大吼,要不是有小强在,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

  我心头一紧,手里的茶杯差点滑落,幸好琴姨没注意到。

  客厅里何船长正和阿渔聊著船上的事,小强和盈盈在一边堆积木,我和琴姨交换一个释然的眼神;坐在孩子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四点,五点,六点半了,惠如依旧不见踪影。何船长开始沉不住气,焦躁地在屋里蹀躞著,琴姨一脸不安地看看何船长又看看我,阿渔挤命地抽烟,一根接一根地吸。

  六点四十五分,何船长丢掉手里的烟,做了最后决定。

  “走,我请你们吃饭去。”

  “应该由我给船长接风。”阿渔站起来说。

  “不用客气,走吧。”

  正当大伙准备穿鞋出门时,  门铃响了。几乎每个人都停止动作,琴姨鲍过去“喂”了一声,立刻揿下按钮,由她脸色看来,我知道一定是惠如回来了。

  高跟鞋声伴著愉快的歌声拾级而上,到了门口,一下子刹住了。

  “咦?!爸,你回来啦?”惠如的眼中掠过一抹惊异和一丝畏惧,好象小孩子做错了事被大人发现时一样,但很快地就被另一股兴奋的气流所淹没,她热烈地挽起何船长的胳臂。“嗅,心仪,阿渔,你们都在,今天可真热闹。”

  惠如摔了摔及肩的长发,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很快地在每个脸上打了个转,最后停在何船长脸上。

  “爸,你回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呀。”

  “不用,我是临时决定的。”

  “是不是有人向你打小报告?”惠如的眼睛照向阿渔,里面闪动著怒火。

  “那要问你自己。”

  “问我自己?我不懂。”蕉如故意眨眨眼睛,一副天真模样,伸手抽出一根香烟正要点火;被何船长的一声怒喝又不情愿地放下。

  何船长的忍耐力似乎已接近饱和点,他极力抑制著即将进发的怒火,冷冷地说:

  “是要我来问,还是你自己讲?”

  “好吧!”惠如深深吸了一大口气,表情庄严地迎视著她父亲清晰地说著:“我自己来讲。爸,我要离婚。”

  “你!你要离婚?你竟敢对我讲出这种话来!”何船长怒气冲天地大吼道:“丈夫才出去一年多,你就胡搞乱来,如今竟然要离婚,我看你是发昏,一点都不知羞耻!”

  惠如没说话,只空空洞洞地瞪著眼睛。

  “你要离婚?你有没有仔细想过,有没有为你丈夫、儿子、父亲想过,从小你就任性惯了,什么事都一意孤行,完全不肯替别人想……”

  “爸,离婚是我自己的事,楠楠爱我,我爱他,为什么不能长相好守?”

  “少拿爱来唬人,听了叫人起鸡皮疙瘩,你们这些年轻人动不动就把爱挂在嘴上,也不嫌肉麻。”

  “爸,爱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为什么不能讲?”

  “对,就因为爱本身有著它庄严神圣的一面,才不允许它受到玷污与滥用,它不能作为一切罪恶的挡箭牌,打著爱的招牌就可以胡作非为,可以任意地刺伤别人哪。”

  “爸,我无意伤害任何人,尤其是小李,我承认对他深觉歉疚,可是,我不能为了道义上的责任而绞断了自己一直追寻的爱情,放弃近在眼前的幸福。”

  “简直一派胡言!我看你是被爱情的邪风吹昏了头!”

  “我没有!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理智过。”

  “你!你简直要气死我了,你这个不肖子!你……”何船长唬地站起来,脸色发青,跳到惠如面前,举起右手要往下劈,琴姨和我也同时站起来,琴姨一个箭步冲过去,横挡在中间,截住了何船长的手。

  “有话好讲,不要动手,来,坐下,坐下;喝口茶,消消气。”

  琴姨连推带拉地把何船长按在椅子上,将茶杯递到他手上。

  空气一下子僵了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各自有著不同的感受,谁也不愿意先开口来打破僵局。我忽然觉得我们实在不该来介入这场尴尬的家庭风暴中。

  突然,电话铃声大响,敲破寂静的沉默,琴姨拿起听筒,只见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仿佛全身的血都流光了似的,嘴唇发抖,目光中一片惊惧;两行热泪冲出了眼眶,人显得摇摇欲坠。

  “琴姨,你怎么啦?是谁的电话?”我过去扶住她问。

  “医院,是医院打来的,姐姐,姐姐她恐怕不行啦。”琴姨全身陷入战栗之中。

  “啊?!妈,妈妈!”惠如一下子弹了起来,惊惧万分地狂喊一声,抓著何船长的手叫著;“走,我们马上到医院去。”

  “是,是的,我们马上去,马上去。”何船长声音暗哑,面容凄惶地看看惠如又看看琴姨,机械似地重复著:“我们快走。”

  “琴姨,惠如,你们快去吧,我留在这儿看孩子,等你们回来,放心好了。”我按了按惠如的肩膀诚恳地说著,她很快地瞅了我一眼,眼中流露出感激的光彩,在这一瞥之中,我们之间的障碍完全消除了,彼此心中有一服新的暖意冉冉升起。

  快十点了,惠如她们不但人没有回来,电话也不打一个,真叫人著急。我替孩子们洗过澡,打发他们上床睡觉,小强口口声声嚷著要“婆”,闹了好久才唾著。

  等招两个小家伙都安顿好了之后,也将近十一点半了。阿渔显得焦虑不安,看看表又看看我之后说:

  “我到医院去看看,也许有带要帮忙的地方。”

  “也好,去了打个电话回来。”

  “我知道。”

  阿渔走后,我的胃开始隐隐作痛,替自己装了个热水袋按在胃上,蜷缩在沙发里守著电话等消息。

  过了好久,好久,我几乎怀疑电话坏了,几次忍不住拿起来听听看是否有声音。

  终于,电话响了,我赶忙抓起听筒急促地说:

  “喂,是阿渔吗?怎么样了?”真恨不得一口把电话吞下去。

  “阿乖,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讲。”阿渔顿了一会又接著说:“情况不太好,医生已尽全力在救治,只是,病人本身的生命力似乎完全消失了,有点象风前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你乱讲!”没等他说完,我就蛮横地截断他的话。

  “不是我乱讲,你看了就知道,以前我妈也是这样的。我知道。”

  “你乱讲,乱讲,乱讲……”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竞咬住了,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乖,阿乖,你怎么啦?你说话呀你!”阿渔焦急地喊著。

  “我……我难过……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刚才你可把我吓坏了,你没事吧?我想在这儿陪陪他们,可能要晚一点,你先睡吧,乖,快去睡吧,别忘了你是有身孕的人哪。”

  放下电话,胃里一阵阵抽搐,随即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直呕得胆汁胃液都往外滴,入觉得分外虚软,象一堆棉花似的瘫在椅子里,动弹不得。心里惦记著惠如母亲的安危,脑里回荡著阿渔的话,身心承受著极度的煎熬,渐渐地,我有点迷糊,睡意象浓雾般地向我围过来,越来越沉,终于不支地闭上眼睛。

  恍惚中,有人开门,传来杂杏的脚步声,我好想睁开眼睛,那眼皮却有如千斤石磨,怎么也推不动,又象有一股极大吸力拼命地将我往无底深渊里拉……我越想挣,越觉得四肢无力……不对!是有人进屋来了,我拼命撑开眼皮,朦胧中,有人影晃动,越来越清晰,啊!一道耀眼的朝阳刺入眼底,我揉了揉眼睛,定神一看,是他们回来了。

  我猛地站起来,接触到三张哀恸欲绝憔悴凄婉到极点的脸孔。惠如一下子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何船长一言不发地回房里去了,琴姨容颜凄楚地看我一眼,哑声地问:“小强呢?”就径自朝里屋走去。

  我朝阿渔望一眼,他沉痛地点点头。我的心房一下子紧缩了起来。全身的能量骤然地消散了,流尽了,飘走了,耳边惠如的哭声也变得好渺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般了……

  第七章

  小李急著要回来,船公司临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去接他。情急之下,他只有以私人立场向阿渔求救,请阿渔提前结束休假去接他以便早日返台。另一方面,何船长也恳求阿渔和我,极盼小李能在这个时候回来,许多地方都需要他。随著惠如母亲的埋葬入土,整个何家陷入瘫痪的状态,虽然多年来,她母亲一直卧病在床,虽然她早已神志不清、形容枯搞,却仍然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一股无形的力量,充满在惠如心中,是那么的坚牢有力;或许在母亲活著的时候,她从来不知道自己需要她、依恃她,现在这个事实象隐藏在海棉底下的弹簧,一下蹦了起来,它是那般的尖锐,那般的强烈,深深地穿过肌肤,刺入灵魂深处,全然地扰乱了她整个心灵。她的精神几近崩溃,吓坏了何船长和琴姨,除了著急之外,还有著那么一份隐虑在彼此眼神中流转,在心中跃动,随著时日的增加,这份忧惧益发地深炽,使得她们不得不企盼小李的归来,不得不求助于阿渔的提早启程,不得不一再地哀恳地请我谅解,同意阿渔在月底上船接替小李的职位。

  阿渔要走的日子越近,我的情绪越恶劣,常常无缘无故的发脾气,大声苛责盈盈,看谁都不顾眼,做什么都不对劲,真想狠狠地揍谁一顿,好象这样一来心里面的气会跟著消散,而惧于面对的问题会化为无形一般,可是,我既不能揍谁,阿渔要走的事实也无可逃避,于是心底淤积的郁闷只有愈来愈深,愈积愈多。我觉得自己有点象刚由冰库里取出来的肉,还没等完全解冻就又被放回冷冻库里一样,又象小时候正玩得起劲时,却被大人早早地赶上床去时的心情,既怨又气又无奈。

  到了阿渔要走的这天早上,心头积存的怨怒膨胀到了饱和点。一夜没睡,脸色苍黄,心乱如麻。阿渔正默默地谨慎地将箱子掀开,做最后的检查,那只箱子从三个月前回来到现在一直放在那儿,里面许多东西部还没取出来,记得我还笑过他,回家都一个礼拜了箱子还舍不得解开,好象随时准备要出发一样,哪想到竟真是这样。看著那些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用品,不由使我妒火中烧,它们都比我幸运,能随阿渔到任何地方和他生活在一起;而我,是他的妻子,却只能呆呆地看著他收拾箱子,眼睁睁地看著他离我而去,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是连一只箱子都不如。内心的怒火燃烧得我几乎要发疯,我变得又乖戾、又嫉妒,然后,我听见一个聒噪的声音在说话。

  “阿渔,不许走。”

  沉默,一切都静止。

  “我说不许你走!”

  接著我由床上跃起,跳到阿渔面前,发狂地揪起箱底的衣物往外扬,鞋子、头油、文件,象落石般地飞滚,我整个身子不停地颧抖,心中的怒火象山洪爆发般地奔流。

  “心仪,你住手!”有人在怒喝,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还有一双盛怒而惊异的眸子挂在眼前。

  沉默,一切都静止。

  “阿渔,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我……不要……”我嘶哑地喊著,一下于滚进阿渔怀里失声痛哭,直哭得眼皮都睁不开。

  “乖,乖,不哭,不哭,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你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我拼命摇头,在心底呐喊著,你哪里知道我心中的凄楚?你哪里晓得我心底的隐惧?你哪里晓得我的软弱?

  “乖,别哭了。我告诉你,这条船明年可能到西班牙大修,到时候我会写信给公司,让你到船上来玩,如果你愿意还可以跟船走,好不好?再说这次去只要一年两个月就可以请假回来,不会太久的。”

  明年是多么久远?西班牙更是一个远不可及的地方,况且明年身旁又多了一个宝宝,能不能拔腿就走还是个问题。他的话并没有给我多少安慰,我仍然吸泣著,声音却渐渐弱了下来,心中的怒火也慢慢地平息下来。经过方才一阵喧闹似乎软弱了许多;问题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股的尖锐了。是知道无论再怎样也无法改变事实而退于无奈之中的无奈,有如小孩无理取闹哭叫之后,依然不能得逞,只好乖乖打消原意一样。

  “快,帮我把东西收拾好,十点前要到机场。”阿渔推开我,急速地拾捡地上的衣物o

  “我不。”我执拗地坐在床上不肯帮他弄。

  “哇,你们女人呀,真是搞不懂。”阿渔耸耸肩,搓搓鼻子,无奈地自顾收拾著。其实他是个极细心的人,每回来来去去都是自己整理箱子,我们一块外出旅行时,我只管拿了皮包就走,丢三忘四的,阿渔却是连一条手帕都不会掉的高度仔细。我看他有条不紊地将零乱的物品一样样摆回箱子,又小心地关好锁上,不觉冲口而出地说道:

  “其实你们男人也一样叫人摸不透。”

  “好了。看样子我还得换件衬衫。”阿渔瞅著身上那件。被我眼泪鼻涕糊得斑痕累累的衬衫说著,“乖,真的不去机场了?”

  “嗯。”

  “也好,在家里说再见,免得又伤心,就象人家先生上班一样。什么事慢慢习惯就好了,我会托人带信给你!”

  “我要人,不要信。”

  “傻蛋,人老早就是你的了嘛。”

  “阿渔,阿渔……”心头一股激动,我再次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搂著他脖子,不争气的泪水又迷糊了视线。

  在一长阵深热的亲吻后,阿渔板著我的肩膀,深情款款地对著我说:

  “乖,阿乖,别让我走不成了,好不好?”

  我不管,依旧紧紧地抱著他,恨不得整个挤进他身体里面,随著他飘洋过海,伴著他渡过漫长的海上生活。

  九点,公公敲敲房门说时间差不多了,该走啦。

  我绝望地盯著阿渔,一阵阵寒意打心底冒起。

  看著他提起箱子走出房门,听见大门关闭声,一发归于寂静,静极了,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哀泣,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真空状态。

  这种真空的状态一直连续了两天。第三天,收到一封报时信,是阿渔托人带回台北投寄的。

  我的心狂跳不已,跑下玄关去取信时,没留意滑跌在门旁,顾不得疼痛赶忙站起来伸手去抓信,就在门边,用发抖的手撕开信封,狼吞虎咽地看著。乖妻:

  带著沉重的心情离开家,离开你,十几个钟头的飞行中,脑子里全是你那布满泪痕的脸,颈边还留著你的体香,唇间印著你的热吻,而我们已经分开十万八千里了。乖,还在哭吗?眼睛一定肿得象桃子罗!傻人儿,别哭了!当心自己身体,不要忘了有一个新生命在你体内需要滋养呢,喂!这回哪我坚信一定是个儿子,我有这个把握,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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