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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之妻 下 page 4 作者:杨小云

  “惠如,你想得太多,太偏激了一点……”

  “不是我偏激,这是事实,是人性,是触景伤情。难道你心里一点感触都没有?你能肯定地说你无所谓,你很快乐?”她咄咄逼人地审视著我。

  “我……感触当然有,遗憾丈夫不在家也会,难过也不能免。但是。”我深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绝不让那些低落的情绪击败自己,占领自己,而是尽量去克服它,快乐痛苦,完全是一种感觉,你觉得你自己快乐就快乐,你要使自己痛苦就痛苦。完全操之在我。”

  “你能,我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你不肯去试,不肯去面对它。对了,以后你和琴姨都到我们家来过年,大家一块守岁,你说好不好?”

  “再说吧。”她兴味索然地推委著。

  “你看看你,都快做妈妈了,情绪还这么不稳定,从进来到现在,忽冷忽热,变化莫定,真是不成熟。”

  “要那么成熟干嘛!”

  “好了,好了,不跟你讲了,今天好象存心来我我抬扛似的。”我笑著摆摆手,“我要去看看女儿醒了没有。”

  “我也要回去了。”

  “急什么?吃了晚饭再走嘛,我炒辣椒给你吃。”

  “谢啦,上回吃多了辣椒满脸长豆子,我出来久了琴姨会不放心,你不知道她那股紧张劲,实在吃不消,有时候被她唠叨得要发疯,再不出来透透气,真会崩溃的,再见,我走啦。”

  惠如前脚跨出大门,琴姨的电话后脚就跟了过来,我告诉她惠如刚刚走.她才放心地挂上电话。

  一长串尖锐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寂静的黑夜,我由梦中惊醒,一跃而起冲出去抓起听筒,心里象打鼓似的跳著。

  “喂……”

  “心仪,我是琴姨,我在台大医院,惠如要你来……”耳边传来琴姨焦急的声音,仿佛透过听筒伸出手抓我一样。

  “好,好的,我马上来,马上来。”放下电话,匆匆换了衣服,跟公公交待一番,立即坐车赶往医院。

  四月的天气,夜里仍旧寒意逼人,白天喧闹非凡的台大医院,这会儿却寂静得吓人,鞋跟踏在磨石地上,引起一声声回响,就象一记记敲在心底一般;四周黑蒙蒙的一片,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更增加几分阴森暗魅,心里实在有点伯,不觉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飞奔地冲向三东病房的待产室,还没推门进去就已经听到一长阵歇斯底里的嚎叫声,惠加两只手紧把著床头的铁杆,整个身体弓起呈半圆形,脸色惨白,堆满著汗珠,扭曲得变了型;琴姨一脸爱莫能助地忙著替她擦汗,叫著惠加的名字,假如可能,她真想替惠如承受全部的痛苦。

  看到我,惠如一把抓向我,那只手象铁钳般地死夹著,痛彻入骨,我几乎失声叫了起来,但是当我接触到她那双求助且极度痛楚的眼睛时,心头兴起了一阵阵怜爱的冲击,只希望能在紧握的双手中给她一点力量一点宽慰一点慰藉。

  “心仪:我受不了,我疼死了……”她又用力捏紧了我;喘息地叫著,那声音听起来凄历而尖锐,象玻璃般地划过我心田,使得整个心都跟著抽搐起来。

  “惠如,听我说,你先不要乱动,阵痛来时深呼吸一口。不要把力气用光;现在静一下,等痛的时候,试试看。”

  “我不管,不管,我每一分钟都在疼,疼死我了,我要死了,唉哟……我……叫小李回来,叫他回来,我不要生孩子,我不要……”

  “惠如──”我用力地握著她的手,宽慰地说著:“等你生了,我马上到公司去请他们拍电报告诉他。”

  那一边,琴姨正悄悄地在擦眼泪,嘴里不停地念著:“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我的眼睛也散出两道品润的黑光,在泪光莹莹中,躺在床上的惠如仿佛变成了自己,同样的挣扎,同样的煎熬,同样的疼痛,同样地叫著阿渔的名字……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推出产房时,想见阿渔的渴望──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感觉那么强烈地需要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感觉自己是那么的孤单,明知不可能却依旧痴盼得急切,明知是无望却依旧要希望地莫名地期待……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琴姨问我是不是时候到了,我还没讲话,她就再次跑去打电话请指定的黄医生来。甘分钟后,黄大夫带著浓重的睡意来了。上回我生盈盈时就请他接生,这次也是我把他介绍给惠如的。大概是妇产科医生当久了,早养成一副不慌不忙、从容自如的耐性,不管你多急多痛,他永远是馒条斯理轻声细气的,象一锅温吞水般的呕人;这会儿他替惠如检查之后说:“至少要到天亮才会生。”我看看表,才不过清晨两点,到天亮还有三四小时,惠如还有得疼呢。

  惠如的阵痛断断续续,几乎陷于半昏迷状态,人显得很虚弱很疲惫,在短暂的间歇中,她竟迷迷糊糊地唾了一会儿,等到窗外露出一线曙光时,阵痛又频繁起来,惠如发狂地嘶喊,在床上打滚,就在这时,黄大夫来了,吩咐护士推进产房,留下琴姨和我在门外焦虑地守候著。半小时后,里面传出一阵嘹亮的婴儿哭声。

  不一会儿,护士推出一个婴儿床,朝著琴姨说:“恭喜你,是个男孩。”

  我和琴姨面面相对;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之后,我握住琴姨的手,激动地说著:“恭喜你当外婆啦!”

  琴姨嘴唇抖动著,眼里盈满了快乐的泪水,紧紧地回握著我喃喃地说著:“谢天谢地,真谢天谢地!……”

  第四章

  日常生活或许是单调刻板少有变化的,如果能稍微用一点灵性,细细去品味体尝,一样可以发现不少乐越与快慰。买一束鲜花,摘几条小草,听一段音乐,甚至散散步、练练毛笔字、喝杯好茶,每一件小事都会带来无限的喜悦。生活是一种艺术,生命是一项拥有,是好是坏,全在于个人的安排运用。

  春去秋来,日子象小河潺潺的流水,悠悠淙淙地淌著,等信、看信、写信成为日常生活中最刺激最令人兴奋的事。阿渔的信跟他的人一个样,热情坦率又奔放,对感情的表达他永远是那么真挚、露骨,充满了爱的光辉与热辣辣的渴望,他从不知含蓄的美感,只知道赤裸裸地表露自己,喜也好怒也好,总是一股脑儿地倾泄出来,让人看得透不过气来,一下子会气死,一下子会乐活。他的信和人也许都不成熟,但是永远含有大胆、迷人的韵味,一种只有年轻才会这样的爱法,一种灵魂对灵魂的彻底坦白。比较起来,我给他的信就含蓄多了,温婉而细腻,需要用心仔细去体会,含在嘴里慢慢的咀嚼;象喝酒时必须要浅斟俊酌,方能领略到它的美妙一样。我极力避免用“爱”字,总觉得那是一个极神圣崇高、完美的字眼,是一种只能意会不必言传的意境,两心相通,主要靠一点灵性,并不在言语之多;摆在心底比挂在嘴上要美得多。我爱阿渔,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一心只想付出,只要看他快乐就心满意足。不论何时,不管他在身边或远方,灵魂的饥渴和满足都是为了他,只要一想到他,心底即汹涌著陶醉的幸福感,这是一份怎样痴狂盲目的爱?旁人怎能明了?怎能体会?旁人怎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死心塌地地耽在家里,一天天、一年年地等下去而毫无怨言,旁人哪里晓得一个女人身心对另一个人的全然奉献?一种心有所属的幸福与甜蜜?在现实生活中,我也许是十分贫乏、穷困,但是在精神领域中我却是最富足的人,不但有至诚的爱,有家与孩子来满足女性的需要,还有一片属于自己心灵的神游世界,又怎会觉得日子单调?

  秋天一过,很快地又到了腊鼓频催岁暮冬寒的时节,阿渔来信说他早向何船长提出报告,希望能提前休假好回家过年,船长原则上答应,并请公司派人来接替,就不知道航期是否会耽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是可以赶在年攒前回来。

  为了探听阿渔的归期,我几乎每天打电话到船公司去问,但是得到的消息却越来越令人沮丧,阿渔他们的船才由印尼装了原油开出就收到台风的警报,不得不再驶回港里等侯,这样一来,原定半个月的航期无形中就往后拖延,至于要耽误多久,目前谁也不敢断言,完全看天气变化而定。

  眼看就要到大年夜了,阿渔却没有一点要回来的迹象,心里实在急得发慌,问公司也得不到明确的结果,象是吞了一个闷葫芦在胃里,堵塞得快憋死人。成天心头慌慌乱乱的;等待的煎熬变成强烈的渴望,困惑和怀疑也相继萌生,希望的气泡胀满著心田,溢漾著丝丝痛楚,眼看时间一点点过去,出现奇迹的可能性一寸寸减少。下午打了一个电话,请琴姨和惠如带她的儿子小强到我这儿来吃年夜饭,惠如意兴阑珊地推辞著不肯来,听她懒散的语气淡漠的口吻,使我想起她对过年的敏感;想起她说的触景伤情,想起了她说船员太太的悲哀,更增加几许郁闷和凄凉感,这种低落的压人的愁绪,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冲击得我难以自持,勉强吃过年夜饭,再也抑不住翻涌在胸中的委屈感,托辞头痛赶紧躲入房间,两行热泪早已夺眶而出,死命地咬住枕头,不敢哭出声来怕惊动外间的公公小叔,只有抽抽噎噎地暗自饮泣,任泪水爬满面颊,冲濯著压挤在心头的郁怨,象雨丝洗刷著尘埃般……渐渐地,心绪平稳了下来,不仅为自己的幼稚冲动觉得好笑,还好意思说人家惠如不成熟。自己不也一样?常常为情绪所左右,只为了阿渔没能回来过年?还是受不了失望的震击?真的不哭了。我可不要明年会倒楣,我只盼望阿渔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好,多一天少一天都没关系,只要他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只要他回来就好……

  初二是女儿回门的日子。在妈妈家盘桓了一整天。初三一早惠如来电话约我带盈盈到儿童乐园去玩,两个孩子玩得兴奋之被,到下午二点才各自回家,比起惠如那张神采奕奕的脸,我是显得太灰暗了一点,该高兴一些才对呀。

  由计程车下来,发现大门开著,心头不觉一惊,会不会是遭小偷啦?

  跨进大门,一眼瞧见坐在屋里的人,立刻怔住了,心里胀满了激动和怀疑,是阿渔?!真会是他?

  “怎么是你?”我语无伦次地说著。

  “船到日本,我就回来啦。”他起身相迎,兴奋地望著我。

  “公司没通知我,你,你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我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

  是太意外了。我激动得厉害,所讲的话就象心灵的跳动一般零乱,笑容也有些腼腆。

  “我带盈盈出去玩……今天,天气很好,所以……”

  “上来吧,阿乖,我千里迢迢赶回家来,不是要听你谈天气的。”阿渔用快乐的脸看著我,将我拉上玄关。他的手一接触到我,我心里不禁一阵颤栗,他接著一把将我抱入怀内;深长而粗野地吻著,似乎急欲表达心中的渴望与情爱。我享受著他的亲吻,享受著他身上的温暖以及那坚实的手臂所带来的安全感,兴奋得全身发抖。许久之后,我拾起头来,再次专注地看著他,梦幻般地呢喃著:

  “阿渔,是你?真的是你?……”

  “当然是我!”

  我感觉他双臂的力量,感觉他嘴唇饥渴的狂吻,是我的阿渔,只有他的拥抱是这样狂野有力,只有他的嘴唇是这样灼热磨人,只有阿渔,只有我的阿渔……我紧紧地环著他的脖子,觉得自己都快要溶化了……

  片刻之后,我猛然地推开他环顾左右,怎么没看见盈盈?叫了几声都没回音,这孩子跑哪儿去了?刚才自己被骤然的相逢冲昏了头,根本忘了孩子,她,她可能比我还吃惊,这会儿一定吓得半死;到院子里一看,只见她胖胖的小脸上布满著惊疑的表情,怯生生地躲在榕树下面,我歉疚地拉起她的手,柔声地说著:“盈盈,是爸爸回来啦,进来,进来跟爸爸打个招呼。”

  她执拗地看著我,怎么说都不肯进屋,阿渔也下来要拉,她更象一只受惊的小白兔一般,警戒地瞪著阿渔,身体一直往后蹭。

  “哇:真糟糕,女儿又不认我啦。”

  “还不都怪你!出去那么久。你走时她才两岁多,现在已经上幼稚园中班了。”

  “哦?这么快。来,盈盈,爸爸抱,爸爸好喜欢你,上回寄给你的巧克力糖还有洋娃娃好不好?爸爸箱子里还有,来,我拿给你看。”

  盈盈依旧缩在我身后,不肯让他碰,眼睛眨呀眨地就差没哭出来。我看勉强是行不通的,于是对阿渔说:

  “你先上去,我慢慢哄她。”

  “好吧!”阿渔无奈地揉揉鼻子,朝屋里走去,进门前又转过头来,用热烈的眸子盯著我说:“太太,我好饿。”

  我刚想说“马上煮蛋给你吃”,待接触到他那双燃烧著炽烈火焰的眼神时,突然悟出他话里的含意,不觉羞红了脸,心里卜通卜通地乱跳,难为情地垂下头去,不敢再看他了。

  第五章

  假如说阿渔不在家的日子平静得象一面镜子,那么他回来后的生活就有如一张按错音速的唱片──完全地走调。

  许是长期漂浮在海上,阿渔的性情也有著与海洋一船的阴暗不定,千变万化。热情的时候,直把人烧得要溶化,冷漠的时候令人寒彻入骨,一天甘四小时当中,他的情绪常会呈现出春、夏、秋、冬四种全然不同的型态,你必须随时准备好四季的衣服,顺应他快速的变化。

  由日月潭旅行回来后不久,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次的心情十分复杂,我爱孩子,可是不要在现在,不要在我心理毫无准备之下多一项负担,何况在我整个计划当中没有第二个宝宝的位置和预算。再想到害喜时的难受、生产时的痛苦、带孩子的累人,都叫我犹豫、生畏。考虑再三之后,我想先把孩子拿掉,等房子买好了,经济稳定一些,盈盈念国小之后再生老二,一切合比较得心应手,省力许多。

  哪里晓得当我把这个意思向阿渔透露时,他竞会勃然大怒,不等我仔细分析其中道理和苦衷,只管胀红了脖子跳前跳后地大吼大叫。

  “不行!绝对不行!你怎么可以拿掉我的孩子?!”

  “阿渔,你先别叫,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我只是跟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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