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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手之妻 下 page 2 作者:杨小云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才不呢!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大不以为然地由鼻孔中哼著。

  我看看阿渔,有点窘迫,真不知该如何来和这位李太大建立友谊。

  好在李青走过来,宣布晚饭已经准备好,请我们入席。方型餐桌上,摆著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一场;看来李青还真有一手呢,我不禁由衷地赞赏著:

  “李青,你真了不起,好能干哟。”

  “男人会做菜有什么用,会赚钱才算了不起。”李太太不屑地回敬了一句,我不知她这话是冲我说的呢,还是说给李青听的?

  我看到李青脸上有自尊受损的屈辱,也看到他太太那一脸鄙夷与冷嘲,心里真是不舒服,聚在脸上的笑容也凝冻起来,象抛在半空中的球,忽然地卡住了做的。

  “来,来,请坐,请坐,都是自己人,别客气。”李青很快地抖落脸上的阴影,换上一副诚恳的笑容冲著我们说著。

  坐定之后,李青又忙著倒酒、盛饭,替我们布菜,问盈盈喜欢吃什么,又不断地给太大挟菜,每接一筷都附加句:“唔,这是你最爱吃的,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他太太却一脸受之无愧,有如女王接受贡品般的倨傲。我看看李太大,心里真替李青不平。忍不住又开口说:

  “李青对你真体贴。”

  “哼,还不是看在我替他生了个儿子的份上!他们李家三代单传,我一进门就生儿子,他老妈乐得嘴都歪了,还特别跑来给我做月子呢。所以女人啊!肚子一定要争气,什么都是假的,生个儿于才是真的,季太太,你可要加加油啊……”

  没想到我一句真心话却引来这么一串连珠炮,又白白受了一场奚落,心里实在气闷;可是想想她那些肤浅幼稚的论调,又觉得好笑;干脆装著听不懂,依旧露出浅浅的笑容,接下她这一记。借口要喂盈盈吃饭,匆匆地结束了这顿不愉快的晚餐。

  端著一碗饭,走向客厅,再度坐下,才发现四周的陈设竟是如此简陋。几把藤椅,一个破茶几,墙角上一架十六寸的电视机,墙上的油漆剥落殆尽,卷成一片片,形成一副怪异的鱼鳞似的图案,窗户上空秃秃的,玻璃上堆积著雨水泥浆和厚厚的灰尘。

  才喂了盈盈一口饭,就听到一串尖细的女高音传来。

  “哎哟!怎么不开灯呀!”

  女主人带著浑身刺鼻的香味飘了进来,在日光灯照射下,她那一身鲜丽的衣服,显得更刺眼,与屋里的陈旧形成强烈对比,就有如一张选错背景的照片一样,给人极不协调的突兀感。

  她坐在我旁边一张椅子上,用手指剔挖著牙齿,弄得吱吱作响,等她告一段落之后,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著:

  “我叫李青今年十月参加河海人员特考,地说来不及准备,只好明年四月再去考,拿到三副执照后,也好早一点上船去。”

  “咦?他们不是一毕业就考过吗?李青没参加啊?”

  “考是考啦,主科两科不及格,没取,真窝囊!”

  “哦。教书不也挺好的吗?夫妻可以常在一起,对家里也能多照顾一点。”

  “好个屁!”她声音尖锐,一脸不屑地摆摆手说:“一个月才四千多块钱,要租房子,要吃饭,要买奶粉,穷得半死,偶尔还寄钱回去给他父母,怎么够用?他老妈还直说我们小器,唉,真是天晓得……”

  我没接腔,事实上她也不需要我开口。

  “男人嘛,就是要会赚钱,成天窝在这种小地方,做个穷教员,臭都快臭死了!”

  “我倒很喜欢苏澳。”我低声自语著:“希望阿渔能留下来。”

  “你呀,你是新鲜,住久了简直要发疯。当初嫁给他时,还以为可以离开那个讨厌的农村,到台北去开开眼界,哪晓得一屁股陷到这种地方,真倒楣!等李青上船之后,我一定要搬到台北去!”

  “李青他同意吗?我是说他在这儿教书教了两年,一下子放弃,不是怪可惜的?”

  “管他的!在这种鬼学校就是熬到教务主任,一个月也不过七、八千,哪象你们在船上,一个月就有一万多。”

  “这也是升了二副之后的待遇,刚上船时也不过六七千而已。”

  “对啊!那至少有个指望呀,等干到船长什么的,一个月伯不有四、五万。”

  “可是……”我有很多话想告诉她,至少她该看清事实的另一面──为赚钱所付出的代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以目前的情形看来,她是不会接受任何劝告的,即使她听得进去也不一定能改变希望李青上船的意志。我默默喂盈盈吃饭,第一次体会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境。

  在后面的两个大男生,却似乎有“酒逢知己干杯少”的豪兴,一瓶绍兴酒已经去了四分之三,两个人的脸都形成猪肝色,舌头打结,却仍然意犹未尽地喝著、聊著……

  回到苏澳,已经是将近十一点了。

  把盈盈安置妥当,就和衣往床上一躺,心里又闷又胀,很不舒服。

  阿渔正要到浴室去,看了我一眼,又转了回来坐在床沿上看看我说:

  “阿乖,你怎么啦,生气了?”

  我直视著天花板,没理他。

  “老同学嘛,三杯下肚难免话就多了。”他用手扳著我的肩膀继续说:“把你给冷落了,抱歉,抱歉。”

  “我才没那么小心眼呢!”

  “那为什么?”

  “为什么,问你自己!”

  “阿乖,你知道我最笨了,别难我,快告诉我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也好向你赔罪。”

  “好,我问你。”我霍然地坐了起来,直视著他说:“上回你跟我说校长有意留你,聘你为专任教员,有没有这回事?”

  “有啊。”

  “那你今天为什么又跟李青说你还是想上船?”

  “我,我是想,上船比较有前途。”

  “前途?!哼!还不如说有‘钱途’来得恰当!”我冷冷地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他的语气变了,脸上的柔情与歉意迅速退去,继之而起的是急躁、恼怒;一唬地站了起来,瞪著我吼著:“你也不想想,我上船一大半还不是为了你:你以为我爱上船哪?你以为我爱过那种‘坐水牢’的日子啊!还不是看在钱多的份上,还不是希望能让你们过舒服一点的日子……”

  “我不要……”胸中怒火高烧,想起两年所受的种种煎熬,那种“独坐空堂上,谁与为欢者”的孤寂与苍凉,可望而不可及的万般无奈,摸不到、抓不著的空茫茫感……真是委屈得无从说起。想到这些,不觉泪水逼上了眼眶,声音也哽咽住了。

  “阿乖,不哭,不哭……”阿渔在我腿边蹲了下来,拉著我的手,仰著脸轻柔地说著:“其实,我也很矛盾,在船上时,我想只要找到教书的职位就一定留下来,可是回到陆地上,教了几个月的书之后,又觉得还是应该上船,当教员安定,可是钱太少,前途也有限;当船员钱多,又升得快,就是太苦了你。阿乖,我想趁著年轻,航运界又很景气,再跑几年,等我们把经济基础打稳了之后,我一定下来,天天陪著你,好不好?你看,现在我是二副,再干一年就可以升一副,接著是大副,大副于两年就可以考船长,船长做满三年,就可以考领港啦……”

  他的声音中充满著渴望与对未来的憧憬,洋溢著欲念与野心、追寻与期待,以及一种热切期望鼓励的渴求,他将我的双手贴熨在他面颊上,又拿到唇边亲吻,拼命地瞅著我。

  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把所有的委屈和要说的话全吞回到肚子里,两颗滚烫的泪珠滑落在腮边,一下子就变得凉冰冰的了。

  “阿乖,别这样,我真的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哪:不过,只要你说一声‘不许走’我就留下来,真的!”

  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忽然间,我觉得情绪很低落、很累。

  挣开了他的手,颓废地躺回床上。眼前浮起一团团白雾,在层层迷雾之后,是一片汪洋的大海,极目所至,看不到岸界,在地平线的那一端,依旧是海连天,天连海,我觉得好累,好累!

  任我怎么搜寻也找不到边岸,看不到陆地,象一个掉了魂的人,一头栽进了海底……

  第二章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公司有意安排,阿渔、小李和惠如的父亲──何船长,都在同一天走──离农历春节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小李到纽约,阿渔和何船长派同一条船──一艘租给日本、往来印尼与日本间的油轮。

  飞机分别是上午十点和十一点半,一九点不到,两家送行的亲友都来到机场。这里永远显得那么匆忙、混乱;送行的、接机的,形成两种不同的场面,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也使人感觉到人生聚散无常的飘浮感。

  结婚后的小李,在惠如的坚持和琴姨的婉留下,住进了岳父家。为了这件事,小李的父亲颇为震怒,口口声声嚷著这是什么年代,哪里是娶媳妇,根本是嫁儿子嘛:原指望儿子结了婚,两老可以享享清福,哪晓得福没享到,连儿子也跑了,真是反了!反了!

  其实小李也蛮孝顺的,上船两年,每个月的薪水全数寄给家里。和阿渔一样,他是家里的长子,下面有三个妹妹,父亲在陆军官校当教官,退休在即,身体又不太好,情绪难免很坏;加上当初小李要跟惠如结婚,他家人就不太赞成,一来嫌惠加是本省人,又是独生女,在家娇生惯养的;二来对她母亲的事也耿耿于怀,十分忌讳,彼此心中先就有了芥蒂与成见。原来计划在凤山家里住一段时间,结果只耽了四天,惠如就一个人气回娘家,再怎么也不肯回去,害得小李两边为难、左右不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还不知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气呢!后来还是公公和阿渔出面做和事佬,打圆场;并讲明日后小李的收入一半寄给父母,一半寄给太大,这才算勉强地将一场风暴乎息下来。不过小李的父亲对惠如依旧不谅解,认为她太没家教,一点没有为人媳的样子。在惠如这方面,却认为小李家人简直不可理喻,固执、守旧,明明是普通中等家庭,偏要摆谱,搬出一大堆老规矩来压人,这不行、那不能的,烦都烦死了。早上五点半就动手,别说煮稀饭不会,就连电锅煮饭都不知道该放多少水,要她侍候公婆和三个小姑,她还不如在家当小姐来得干脆。

  好在小李并不计较这些,对惠如还是非常体贴,尤其在她怀孕之后,更是呵护备至,小心翼翼地照顾著,象个公主似的接著,顶在头上,仿佛一件稀世珍宝,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有一回我跟惠如开玩笑说:“你象是水晶玻璃做的太大,我呢,倒象是钢筋水泥太大。”

  她却不以为然地回我一句:“你的心是实的,我的心是空的,你有的是灵肉一致的爱情,我却只有被爱的负担。”

  “被爱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好?”她冷冷地反问我。“有人说,被爱是幸福,爱人是快乐,我承认婚后我有幸福感,依恃感,安全感;但是却从来没有快乐过。”

  “那是因为你自己不让快乐接近你。”

  人,真是不容易满足的动物,他们一方面拼命追求自己所没有的,一方面又不断丢弃自己所拥有的;得不到的永远是好的,一旦到了手,似乎就失去了它的价值一般。

  我不知道惠如是对爱情太执著呢?还是对现实太挑剔,抑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送小李上飞机,她连眼圈都没红,就象晚上又要见面一样的自然,倒是小李,别看他个子那么高大,感情倒挺脆弱的,千叮万嘱地交待琴姨好好照顾惠如;又一再要惠如自己多保重,百般关爱,万般疼怜,难分难台,拉著惠如的手深情地握著;多少柔情多少爱,尽在一钩缠绵之中,万般缱绻,全欲寄放还留之中。我看见琴姨悄悄在擦眼泪,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

  虽然这是阿渔第二次上船,虽然在家里早讲好了今天不许哭的,可是……心中仍然抑不住那一阵阵伤感的波涛,这和第一次送别时的心境不一样,除了为远行而难过外,更加上几分怨叹与无能为力的恐惧,以及一种刻骨铭心的凄怆,就象一个病人,第一次进手术房,心里虽然害怕,却只是对一个未可知的预定点所产生的畏惧,但是第二次再进手术室的心情,那种惧怕感却是有形的,而且更深更重。因为你已经经历过一次,明白了其中每一个过程,尝过一遍切骨之痛,受过一次精神上的宰割,而今要重新领受一次,那种心理又岂是一个“怕”字所能形容的?

  自从上次在苏澳为了上船的事和阿渔吵过之后,就不再提要他留下来的事。我明白,在他没当到船长之前是不会下来的;我也明白,假如我坚持要他留下来,他会听我的,但是他心里会形成郁郁不乐,会觉得自己大材小用,会成天长吁短叹,怨个不停,象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或拴在门口的狗一样没精打采。当然,上船他不一定就有多快乐,但至少他觉得有希望,有成就感,肯定感,完成感,这不正是许多男人们终其一生所渴望得到的吗?

  爱一个人,是要给他自由,使他成长,帮他发展其独立性,而不是将他紧紧地绑在身边,寸步不离地腻在一起。就有如放风筝一样,要使风筝飞得高飞得远,一定要放开手里的线,才能插入云霄,随风飘荡,享受到放风筝的真正乐趣,不管风筝飞得多高多远,线还是在手上,到了该收回来时,只要轻轻拉两下,它就会回到你手里了,不是吗?

  对阿渔,我总是用一种近乎母性的温柔来容忍他,纵容他,惯宠他,爱他,只要他认为该做的、想做的,只要他选择的、决定的,我都愿意接受。我时常想一个女人一旦痴到了真,爱到了深时,是无条件的奉献、无条件的给予。我知道,在未来一大串岁月里,我必须有力量承受远别的滋味,有力量撑起一个家,有力量担负起教育子女的责任……。我难过,一半是为离别而伤心,一半是为未来的命运而沉重,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在狂风暴雨里控著一条载得过重的船……。我又怎能象惠如那样潇洒得连眼泪都不掉一颗呢?看到我和琴姨都眼泪汪汪的,惠如竟然笑了起来。

  “看看你们俩,真丢人!”她故意朝我们做鬼脸,挽起一人一只胳臂说著:“走,我请客,上红宝石饮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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