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季家唯一的女孩,又正值绮年玉貌的青春年华,应该象一朵迎著朝阳的玫瑰,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却有如早凋的雏兰一般萎缩沉郁,十七岁的她,有著卅岁妇人的忧愁和不胜负荷的沉重。
她秀丽的椭圆形的脸,和那一双细长而妩媚的凤眼,完全传自她母亲,即连她敏感、多疑、温柔中又带执拗的脾气都完全承自母亲。公公常说子兰简直是母亲的化身,也正因为这样,在无形当中,公公把对妻子的爱与歉疚,全部地转移到女儿身上,变成一种没道理的溺爱,一种近乎作贱的惯宠,造成了她予取予求无理取闹的意态,但这一切并没能使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得到快乐,也没能补偿她在母爱方面的缺陷;她变得孤僻、乖戾、执彻,仿佛心中有一团无法消灭的恨在啮啃著她,搅动著她,使她永远远离快乐,使她拒绝每一个想接近她的人。有好几次,我试著去接近她,想启开她紧闭的心扉,都遭到排拒,她那双细长的眼睛笔直地望著你,象两道寒光,一脸冷峻,有如腊月的冰霜,逼得人由心底发寒;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子呢?
十点半,公公依然没回来。风势却越来越大。
天井中那棵老榕树发狂般地颤抖著,门窗吱咯作声,好象禁不住风力的吹打,每一处关节都嘎嘎地搓磨著。
电灯忽然灭了,顿时屋里一片黝黑,一阵闪电划过,有如鬼魅般地张牙舞爪。
记得抽屉还剩有几支蜡烛,摸黑地翻了半天才找到,手抖得好厉害,心里又伯又急,根本无法划火柴,我狠狠地跟自己发脾气,命令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深深吸一口气之后再划火柴,一团微弱的火光燃了起来,我小心地用手围著,往小姑的房间走去。
门是关的,我轻敲两下,没反应,只好轻声叫著:“子兰,子兰,你开开门,我给你送蜡烛来了。”
看看没反应,我只有自己拉开门侧身进去。
她蜷缩在床上,用一条大毛巾紧紧地裹住自己,另一手紧抓著枕头。在烛光映照下,我觉得她瘦小的身体在微微打哆哼,眼角边有两行泪水。看到我,她立刻警觉地坐起来,迅速地拭去泪珠,又套上那惯有的面具,充满敌意地瞪著我,在一瞥之间,我发现她眼中充满了惊惧和极力掩饰的挣扎。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心里一阵爱怜与抽痛,很想伸手去拉她,告诉她我真愿意和她做朋友,告诉她我对她的关心。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有静静地坐著,说什么都似乎是多余的,我所企望的是心灵的沟通,而不是形式上的慰藉,语言在多半时候是有它的作用和功效,但是在某些时候却是多余的不必要的。
我们在沉默中相对,一股友情的温暖逐渐在滋长,慢慢地,起于极度惊恐的子兰开始哭泣,小声地、压抑地吸泣著,我用力按著她削瘦的肩膀,安静地坐在她身边,陪她──满怀关切地。让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在爱她、关心她;愿意为她分担一切。
她哭了很久,她的吸泣和窗外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最后竟哭著睡著了。我小心地替她盖好薄被,将蜡烛留在桌上,轻俏俏地退出来回到自己房里。
躺在床上,禁不住也抓起枕头,紧紧抱在怀里。
窗外的狂风暴雨,象要毁灭整个世界一般席卷著大地,在风势不断推送之下,仿佛整个房子都要被拆散一般,屋前那块石棉瓦挡雨板被吹得四分五裂,到处飞落,发出剧烈的破碎声,我用力地捂住耳朵,死劲咬著枕角。一遍遍在心底叫著阿渔,想著他,渴望著他的拥抱……直到倦意完全征服了我,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醒来,依旧风声贯耳。
院子里七横八竖的树枝瓦片,堆得满坑满谷,狼藉不堪,一片暴风雨后的零乱。
雨倒是小了许多,我想起外面那些盆盆桶捅,接了一夜的水,可能早都溢了出来流得满地都是了呢!
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客厅里一片洁净,所有的容器都不见了,地板、桌于全擦过,显得很光亮,正在诧异时,于兰房间门开了,闪过一个羞怯而友善的笑容,在我还来不及整个捕捉住时,又以同样的速度缩了回去。刹时间,我明白了一切,走过去在门外轻柔而诚恳地说了声:“子兰,谢谢你!”
许久之后,里面传出轻微的声音说著:
“哥哥他们房间里很糟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糟糕2岂止糟糕,简直是惨不忍睹!
屋顶的瓦被掀去了一半,天花板禁不住雨水的拍打,象五马分尸般地被扯成一片片,床上的被褥,桌上和桌子上的书,全象淹过的菜渍般变了形,地板上铺著一层泥沙、树叶、碎石的综合地毯,整个房间几乎找不出一寸干爽的净土,真是“体无完肤”呀!
看了真是呕得发慌,就有如面对一大堆乱线,不知该从哪里找出头来一般的叫人心焦、烦乱。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整理得大略有个样子,我已经累得气喘不已,望著满院子的脏乱,更加深了倦意和厌憎,都是台风惹的祸!
有人按电铃,大概是公公回来了。
门开处出现的竟是住在隔壁的阿雄,一个二十岁高三的男学生。
“李姐姐,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
他有一张俊秀的脸扎,上面呈现著忠厚、纯真的自然神态。常常过来找阿渔的二弟子成聊天下棋,在有意无意间,他时时流露出对于兰的关切与注意,慢慢地,我发现他竟然对子兰有一份“纯纯的爱”,只是他不敢表露,也不善于表达。
“嗯,我看,你实在该早一点来。”我开玩笑地对他说,若是他早一步来,我.不就省不少事了吗:
“……”小男生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别介意,我跟你说著玩儿的。我们家没什么,只有子成他们兄弟住的那间比较严重一点,屋顶的瓦片给吹掉了好多。”
“我家也是。哦,对了,刚才妈叫我到屋顶上把瓦片先排好,暂时挡挡雨,过几天再找人来修。我帮你们家也弄上好不好?”他热心地望著我。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我们家的房子旧,恐怕吃不住你踩,而且家里也没有材料。”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会小心的。材料家里还有剩,我这就回去拿,马上来,马上来。”
没多一会儿,他就兴匆匆地架著梯子提著工具转回来,又跑回去棒了两垛黑灰色的瓦片,我看他进进出出时,总会不自觉地往子兰房间瞄一眼,脸上有一丝失望的阴影掠过,但很快的就消失掉。他仍然兴致勃勃地爬上梯子,我在底下紧紧扶著梯子,仰起脸不断叮嘱著他。
“小心点,可能很滑,木头也不挺牢实的,小心点踩。”
“你放心好了,李姐姐。”
我怎么放心得下?他那么大的个子踩在屋顶上,而顶上的木架久己腐蚀,加上一夜的风吹雨打,还不知禁不禁得住他呢!
想时迟,那时快,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接著“叭达”一个沉重的落地声,我惊慌地跑进来,只见阿雄跌坐在瓦砾沙土之中。一只手按著右脚踝,看他样子好象很痛苦。
“怎么样?要不要紧,摔伤了没有?”我急著问他。
“没关系,没关系……真抱歉,我……”汗珠不断由他脸上冒出来。面色惨白怪吓人的。
“先别说这些。我扶你起来,能不能走?试试看。”
我用力架著他站起来,他强撑著往外走,在门口又停了下来,象在期待什么,叹了口气之后,才一拐一拐地走回家去。
那间费力整理出来的房间,再度沦入万劫不复之地了!而且屋顶开了个天窗,比原先情况更糟了呢!
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肚子饿得厉害,还是先到前面杂货店看看买点吃的回来。
一出门,伞就被整个吹翻转过来,根本没法打,冲到杂货店真比走十公里山路还辛苦,真累!
平日货物齐全的小店,今天怎么忽然变空旷起来了?那一大堆摆生力面的柜橱全空了,我不解地问老板,他说早就卖光了,昨天下午就有人来买,晚上电视新闻后,更是生意兴隆,把存货全抢光了。
转向面包店,更是吓一大跳,店里象遭抢劫过一般的空荡荡。昨天做的面包早卖光了,今天停电,烤箱不能用,只剩下一点饼干,要不要随你!
近黄昏时,水龙头开始滴出浑浊的黄水,接了一茶壶,先烧点开水沏杯茶,没东西吃还不要紧,没茶喝可实在难过。
想打开炉门时,才发现煤球炉内的火全熄了。
这下可好,想重新引燃一个煤球,要一大堆木材,烧上三十分钟左右才能用,如今到处一片湿淋淋,木头存量又不多,还真难办呢。
找出一大堆旧报纸揉成一团放在炉子里点燃,再投进几根小木片,一瞬间,浓烟升起,呛得我往后退,遏得眼泪直流。很快地报纸就烧光了,留下一堆灰烬,木片却只薰黑了一点,又揉了一团纸塞进去,刚要划火柴,只听背后传来子兰怯生生的声音说道:“我来。”并接过我手里的火柴。
我用发红的眼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她点著报纸时,我配合火势,轻轻地放下木片,一面不停地扇动著。
烟很多,薰得人睁不开眼睛。在烟雾笼罩之下,我接触到一股试探而友善的眼波,很快地捕捉住,并且温柔地看著她。
在一长阵对望之中,我们彼此读出了对方内心的喜悦与关怀,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第六章
一连下了几天雨,到处都湿湿粘粘的,真烦。
好容易放了晴,赶快把晾了几天的衣服移出来吹吹风,晒点太阳。
手里拿著竹竿,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嗨!新娘子!”
“是你呀!惠如,吓了我一跳。”
“门没关,我就自己进来了。”
我把竹竿架好,笑吟吟地打量著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她今天穿了一身艳黄,在太阳光下闪动著青春的风采,披肩的长发,慧黠灵活的大眼睛,永远洋溢著生命的活力,仿佛每一刻都是骚动不宁,时时都在捕捉什么似的;她的眼光很锋利、很聪明,象是什么都懂,可是脸上硬装著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人来疯!”她耸耸肩膀,两条修得细细的眉毛往上挑起,一派潇洒自如的样子。
“疯什么?来,说给我听听。”
拉著她在沙发里坐下。不管怎么讲,好友来访,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心仪,你耽得住?”她声音很轻,含试探的意味。
我愣了一下之后,才体会出她话里的意思。
“还好,生活虽然单调一点,例也平静。”
“你,……你不觉得寂寞?”她目不转睛地盯著我问。
“我?我想,我是比较孤单一点吧!”
“你过得惯这种日子?”
“还好。”我怀疑地看了看她说:“你今天是怎么啦?性向调查还是查户口?”
“都不是,我只是关心你。”她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中掠过一丝暗淡,只那么一下子,然后她拉著我的手神秘地说:“走,陪我去看一个人。”
“看人?谁?”
“你先别问,去了就知道,走嘛!”
不由分说她硬拉著我往外走,出了门又自作主张地叫了计程车,坐进去后只听她对司机说:“到松山。”
我不解地望著她,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什么的,她却一言不发地向著前方凝眸。车愈往前走,她的脸色愈阴霾,我的疑惑也更深。
车子在一栋大建筑物前停下,我瞄了一眼门口的牌子,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松山精神疗养院”。
惠如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一脸肃穆庄重,眼皮沉沉地向下垂著,嘴巴紧扯成一字形,脚步很快,我几乎跟不上。后,即推门而入。
房间中一片白,只除了床上露出那一团干枯的黑发和一张蜡黄的小脸。
惠如走过去,温柔地拉起床上那妇人的手,定定地望著她,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灌入她的脑里、身体里一样。
那妇人眼中一片茫然,好象不认识惠如,瘦削的脸显得焦黄而木木然,眼眶凹陷,象两个黑洞,在白被单下伸出的那只手又干又瘦,有如鸡爪一般,整个脸看起来就象脱了水的干果一样。
许久,许久,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惠如坐了很久,我不敢去叫她,只得站得远远地看著、奇怪著、等著,心里充满了问号和轻微的恐惧。
床上的妇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象是唾著了似的。
“走吧!”惠如将妇人的手放回被单里,站了起来。我和蕉如走出疗养院,已是黄昏时候,晚霞为天边涂上一抹彩丽,在夕阳的映照下,惠如的脸依旧灰暗暗的。这回她脚步很慢,一步步踏在柏油路面上,响起清澈的回声,走了好长一段路后,她才开口,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与伤感。
“心仪,你晓得她是谁?”
我摇摇头。
“她是我母亲!”
“?!”我停下脚步,惊愕地望著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很吃惊是吧?走,找个地方坐下,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在一家僻静的咖啡馆里坐下,惠如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慢慢地吸了一口之后说:
“心仪,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我点点头。
“听了我的故事后,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一定。”
“好,我信得过你。同学这么久,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从来不谈自己的家庭、父母吧?”
“嗯。”
“怎么讲呢?假如你的母亲有精神病。”
我同情地看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已经十几年了。你看,她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父亲呢?”
“在船上。”
“跑船?!”我又是一震。
“不错,资深船长。”
“他为什么?……”
“为什么丢下我母亲不管是不是?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不能原谅他的地方。最近几年自己仔细去观察,才慢慢发现他的心境和苦处,也许是逃避,也许他是有意在惩罚自己吧!”
“?……”我真是越听越迷糊。她了解地点点头,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父亲出生在淡水,世代捕渔为生,从小就与海洋为伍,从小就看著大人们出海打渔,少年时期,对神秘而变幻莫测的海洋,更是怀著一份莫名的敬畏和崇拜,同时也更向往大海彼岸的国度。在十六岁那年,他独自离家在商船上当水手,由于他年轻、肯学,人又聪明,没几年功夫就当上水手长,在船长大力推荐下又升上三副,学了不少航海方面的新知识。廿二岁那年,在父每安排下与我母亲成婚,二年后,生下第一个孩子──我哥哥。那几年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黄金时代,妻子、儿子、事业,样样称心如意,在镇上真是风光极了,直到民国二十六年战事爆发,头几年,他仍旧时常回来。到三十年左右,战事进入激烈状况。我父亲因为常来往大陆各港,硬被日本人视为重庆份子,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整天来家里骚扰调查,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其实父亲自从二十九年底上船之后就一直再没有消息,母亲一方面忍受著日军的压迫与欺辱,一方面又日夜挂念著生死未卜的丈夫,终日以泪洗面,担惊受伯,还要工作赚钱维持一家的生计,侍奉公婆,照顾孩子。一个白天接著一个黑夜,永远无尽的等待,想著下落不明的丈夫,望著穷困的家,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又都忍下来。但是残酷的命运之神并未放过一个孤弱的女子,先是公公病逝,为埋葬公公入土,用尽了家里最后一样财产──她的结婚戒指,没多久,我哥也被死神夺去,家里只剩下二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整日愁苦相对,生活在绝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