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凭什么?凭什么——”
他几乎是疯狂的嘶吼,就像一只负伤的野兽,拒绝任何的善意,将自己完全裹覆在自身建构出来的防护网内,仿佛浑身燃烧着激烈的火焰,志意灼烧着所有意图接近他的人。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终于,冷夜袂放开了他。
冷夜袂用力甩开裴灏的衣领,狼狈地退离他几步,刻意在两人之间留下一个难以逾越的距离。他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眼底逐渐凝聚的泪雾,不愿让他看见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
缓缓地,他退至墙角,让自己不自然发抖的身体紧贴着墙,感受自身后传来冰冷却坚强的支柱。冷夜袂蜷曲起身子,精致无瑕的脸孔深埋在弓起的膝盖之间。
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否则……难保他不会杀了他。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裴灏的嗓音从身边传来,听起来很近,却又像在很远的地方。
“我……”伸手掩去大部分能见的视觉范围,冷夜袂拒绝让他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内。
仿佛是恶意的,他原欲出口的话被手臂上猛然传来的撕裂痛楚,狠狠哽噎在喉头。
是裴灏!
只见他毫不怜惜地扯开他置于脸上的手,那强劲的力道几乎令人昏厥。在冷夜袂还来不及反抗的时候,眼底已经深深烙印出他诡恶的身影,那个他急欲逃离的高大黑影。
可是冷夜袂并不打算屈服,即使手臂因他的力道传来强烈的痛楚。
“告诉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无情的黑眸攫夺住他痛苦的表情,裴灏浑厚的嗓音里净是听不出的权威。
“我没有害怕,我只是恨……我现在只想杀了你!”
裴灏霸道地将他压靠在墙边,迫使他在毫无支撑的情况下,陷入他沉重的吐息中。冷夜袂知道自己无法抵抗,只能任由他的指尖抚触自己脆弱的五官和纤细优美的颈窝。
“让人知道你是孤儿,有这么痛苦吗?”
“……”他只是不语。
紧咬着牙,冷夜袂几乎可以感受到随着他加重紧握手腕的力道,口腔里蔓延开来的腥浓血味也益加明显,不经意咬破的纤薄唇瓣缓缓浮出斑斑血痕,在他如玉的醇润肌肤上渲染成一片刺目的艳红。
凝望着他的倔强,裴灏缓缓放开了禁锢的枷锁。
急喘着气,冷夜袂全身紧绷得难以移动。
裴灏伸出手揩去从他美丽唇边流下的艳血,看着那血沾在夜袂鲜少接受日晒的苍白肌肤上,恍若是在冰冷雪地中恣意绽放的优雅蔷薇,冷艳绝俗、无瑕娇艳,完美得动人心魄。
他是绽放在寒冷雪地里的蔷薇,在污秽地狱里的纯白天使……
“你为什么这么痛苦?”
“我没有。”摇了摇头,冷夜袂同样冷睨着他。
“你在骗人,是在骗我还是在欺骗你自己?”质问的语气冷冷地从裴灏的口中逸出,冷冽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直望向他的瞳眸。
“我没有。”
“为什么不承认?”
裴灏挑起剑眉,若有似无地露出了浅浅笑意,伸出手轻轻钳住他俊秀的面容。
“无论有没有,我都毋须向你承认。”甩开他的禁锢,冷夜袂怒瞪他。
“你打算继续这样欺骗自己多久?你打算继续这样隐瞒自己多久?痛苦的感情隐藏起来,它难道就会自己消失不见?你明明就在害怕,害怕有人发现你的过去、害怕自己的软弱会无法隐藏。”
夜袂那双漂亮的眸子开始隐约燃烧着熊熊烈焰,狠狠地盯着他。
裴灏不怒反笑,冷峻的嘴角出乎意料之外的泛起温柔的笑容,只见他绅士地伸出宽阔的大掌,相当斯文有礼地盈握住他空闲的一手,低缓的嗓音缭绕耳际,摄人心魂。
“这样的生活,你不累吗?”
此时此刻,他性格中隐藏的霸道再也无法隐藏。
裴灏一直是这样的人,从来不在意别人的想法,高傲、霸气得令人憎恨。他是个绝对惟我独尊的霸王,却又教人不得不折服在他的领导之下。
这样的自信,令冷夜袂反感……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知道他的痛苦?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介入他的生活,指责他的不是?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他的嗓音平静,不见起伏。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尤其不要来自他的——那几乎残酷的同情,只会让他从此陷入无边的憎恨地狱中。
“所谓的同情,是这样的——”
裴灏捧起冷夜袂的脸,给了他深深的一个热吻。
那个吻充满了挑逗的肉欲,仿佛为这凝结的气氛增添些许媚惑,裴灏几乎狂傲的侵略让冷夜袂无法招架。
而他……却始终凝望着他,深邃邪肆的眼眸里始终清晰浮现着他的身影。
一直都只有他……
裴灏并不清楚自己这么做的原因为何,可是他清楚的知道心里有一方角落正隐隐作痛;原先平静的心湖在那一瞬间因他泛起波波涟漪,那样的波澜蔓延久久难以平息。
许久,裴灏才缓缓离开他的唇。
“我并不是在同情你,我只是怜悯你。”
“你——”
“你真是个可怜的家伙,从头到尾只有你在同情你自己。”
“没有!”
“是你为自己设下了这么多的阻碍,你害怕让别人亲近、害怕受伤、害怕别人知道你的身份……你害怕太多太多事了,所以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同情过你,真正同情你的只有你自己。”
自己……在同情自己?
一直都只有自己在同情自己?
“不对!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你这种生活在幸福家庭里的人,你懂些什么?这个社会并不像你想象的单纯,你可以说得这么容易,那是因为你被保护得太好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话一说出口,冷夜袂才猛然发觉原来自己在嫉妒……
嫉妒,是人生来最原始的情绪反应。
见不得别人好、看不得别人幸福、看不过别人拥有一切,既然夺不走别人所有的也不可能取而代之,除了羡慕便只有嫉妒了。
他愕然发现,自己竟然嫉妒他……心中的酸楚逐渐掩盖过所有的理智,一股从心底直冲而来的愤怒连他自己都惊愕。
裴灏是何其幸运!
他拥有了众人所希冀的一切,他是“裴氏”的二公子,生下来就毋须为生活烦恼、操心,像他这样的豪门公子哪里能够了解他的痛苦?所以他才可以在他面前如此高谈阔论。
像他这种人、像他这种人……
“滚!你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永远不要。”
“我会离开你的视线、远离你的身边,就如同你所希望的。”
“滚——”
裴灏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他起身缓缓退到门边。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不是真心的,永远不要说永远。”
第五章
那一夜之后——
裴灏真的离去了。
花了几乎大半天的时间,他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逛走在偏僻、阴暗的小巷里,他可以不用去担心身份被人认出的危险,虽然他从来也没有在意过。
歌手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工作。他只做他喜欢的、做他想要的,何时在意过别人对他眼光?
可是为了那个将自己埋藏在幽暗蛋壳内的天使——虽然他的行径跟恶魔没有两样,让一向自傲又自负的他居然破了戒,让裴灏第一次注意起身边的人,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欲望想去探索他的一切。
该死的!他能不能别再想他了。
他明明是这么的讨厌他,他干什么要老是自讨没趣?
算了,不想他了,还是想点实际的:
例如,他今晚的落脚处。
事实上,他并不想回家。因为他其实并不喜欢那个“家”如果真要叫那个地方为家的话。
毕竟那里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牢房,紧紧封锁住他的思想与行动,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被人设定好了。
与其说他是一个人,不如说是一个傀儡没有心、没有灵魂的傀儡;只能靠着主人的牵引来行动,这是他所鄙弃的。
所以他才会选择一个他老头最讨厌的职业,照他老头的说法,那叫作“卖唱的歌手”。等级跟卖笑的妓女没什么差别,看在他的眼底都是一样的低贱、一样的难登大雅之堂。
因此他是绝对不可能再回去那个牢笼,就像一个习惯了自由的小鸟,怎么可能再次乖顺地飞回那个阴暗的鸟笼?
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来到一个以前曾经交往过的女子家附近,她叫什么他早就没有任何的记忆;他的生活一直是荒淫混乱的,他和许多的女人交往过,却从来没有付出过真心。
所以才会这么孤单吗?
或许吧……他给了自己一个模拟两可的答案。
依着过去的记忆,他来到那名女子的门前,然后按下了电铃——
门开了,女子似乎很惊喜看到他的出现,殷勤地招待着他。可是他却仍是对这名女子一点印象都没有,即使如此他还是接受了女子的好意。
他忽然很想抱一个女人,感受那柔软身躯所带来的快感,希望能借此遗忘那不知何时深烙在他心底的那抹幽影——
那孤独的天使。
* * *
当他再次苏醒的时候,已是正午。
裴灏翻了个身,光裸的背脊与柔软床垫间的摩擦让他想起昨夜的一切。
昨夜,他寄宿在前女友的家里。
而现在,他还在这里。
贪恋着床铺的温暖,裴灏不想移动,仿佛自从被冷夜袂绑架后,他已经有好久都没有这样休息了。那个家伙每次都让他睡沙发,睡得他头痛、背痛、脚痛,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可是比起这柔软的床铺,他竟然比较想念那小子家里的沙发……
敢情他是被那小子虐待上瘾了吗?
真是可笑!
“哈哈哈哈……”用手掩住了脸,裴灏忍不住大笑出声。
只是在那看似爽朗的笑声中,似乎还带着某种莫名的伤心。
“你醒了啊!”温柔的女声穿过空气,隐约随着一阵幽然浓馥的芳香移动至他休息的床铺前。
“嗯。”裴潮随口应了一句。
“早安。”
女子俯下身给了他一个早安吻,柔软的唇瓣才刚碰触就被他狠狠覆住,然后霸道地索取口中的芬芳。
果然是女子的气味……
他紧抱着女子,让她惹火的身材隔着单薄的衣料与他相贴,浓烈的香水味、纤细的骨架、无瑕的肌肤……眼前的女子很容易就能够引起男人的欲望,任谁都想一亲芳泽。
可是比起眼前的女子,他似乎更加想念冷夜袂。
裴灏意外自己竟想念着冷夜袂的一切,紧搂着怀中的冶艳美女,他的心思却仍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冷夜袂。
如果说眼前的女人是玫瑰,火辣热情、散发着无限的魅力;那冷夜袂肯定就是罂粟了,拥有美丽的外表却也隐藏着致命的毒性,让人无可自拔地对他上瘾,然后再也离不开。
他究竟是怎么了?
“一大早就这么色,讨厌!”女子娇嗔了声,却没推开他。
而裴灏只是笑。
“对了,你大概会在我这儿住多久?一天还是两天?”整了整自己凌乱的仪容,女子问道。
住多久?
裴灏本能地想要回答“住到那小子不生气了为止”,可是才想开口,他却随即将话给香回肚子里去。
他是中邪了吗?
好端端的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居然开口、闭口都是那个小子,明明美女在抱。却满脑子都只有那个小子该死的身影……
天啊!他到底是怎么了?
“住到你不愿意收留我为止。”裴灏换了一种说法,哄女人是他一向最引以自豪的优点之一。
“只要你不想走,我都会留你。”女子微笑。
“是吗?那我先谢谢你了。”
“还有一件事。”女子走到窗前,拨开窗帘。
“什么?”他坐起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你认不认识楼下的那个男孩子?他从昨晚你来了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没走,我原先以为他是来找人的,可是今天早上一看才发现他还在那里。”指了指外面的马路,女子转头问他。
男孩?
该不会是……
裴灏随即套上裤子,靠在她的身边向下看。
果然看到了她所说的男孩——
是他。
“怎么样?你认识他吗?”女子似乎发觉到他的脸色有变,好奇地询问。
认识,他当然认识,那个男孩子就是冷夜袂!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他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这小子究竟是怎么找到他的?
“如果你认识他的话,要不要给他送件衣服下去?昨晚好像有下一点雨,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夜,想必一定被雨淋湿……”
“他在那里坐了一整夜?”裴灏打断她的话。
“是啊,从你到我这里来之后一直到现在。”女子根本不清楚他的怒气是从何而来,只能无辜地回答。
“那你怎么不叫醒我?”
“我以为你不认识他,所以就没叫你。”
“该死的!”裴灏低咒二声,随手抄起一条薄被就急忙地冲下楼去。
女子看着他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她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次她肯定还是留不住这个狂妄男人的心,因为这个男孩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否则他不会在抱着她的时候口中还不自觉唤着他的名字——夜袂、夜袂……
* * *
千万不要走,千万不要走……
裴灏气喘吁吁地奔下楼,心里直想着这一句话。
夜袂……千万不要走!
等等他、等等他……
可是当他来到那个地方的时候,看见的只有满地的泥泞,跟早已空无一人的马路,哪里有冷夜袂的身影?
他失望了,终于彻底失望了。
“夜袂——”仿佛是凝聚了全身的力气,裴灏将心底最深沉的想念化为痛心的怒吼。
“干嘛?”
听见了他几乎震天的吼声,冷夜袂冷漠地从角落走了出来。
他还在。
裴灏发觉自己一颗心瞬间安定,在他出现的那一刻。
他甚至以为,自己就这样错过他了!
“你还没走?”裴灏皱眉。
看见他固然高兴,可是他还是不认同他的作法,如果他一直没有出现,他难道打算一直这样坐下去吗?
人又不是机器,尤其瞧他这样弱不禁风的模样实在教人担心。
“废话。”
夜袂不理会他的横眉竖目,一个人懒洋洋地又坐回老位子,甩了甩发稍上的水珠,那模样活像只落水的小狗。
“你等我多久了?”
“不太久。”冷夜袂的态度还是恶劣,似乎仍在为昨夜的事不高兴。
好一个不太久!依他的保守估计,少说也有十几个小时。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走近他的身边,裴灏将手中的薄被抛向他。
经过了湿润的水气洗礼,冷夜袂的黑框镜片被逐渐泛起的白雾遮蔽了视线,他索性取下眼镜,反正他本来就没有近视。
“我跟踪你,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从裴灏离开他家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跟在裴灏的后面,他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也没有像个见不得人的小偷似的躲躲藏藏,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裴灏就是没有发现他的跟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