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还会有谁叫轻云呢?”他大剌剌地坐下,也不待她伺候,便倒起茶欲饮。
霍无痕收起疑心,又问:“有吩咐嬷嬷送来酒菜吗?”
“有。”他一饮而尽,十分自在潇洒,让霍无痕要捉把柄亦无从捉起。果真,不一会工夫,侍婢已送上酒菜,证明他并没有欺骗她。
“邵爷,原谅无痕失礼……无痕在此先向您赔个不是!”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丝毫不让须眉。
“痛快!无痕姑娘艳冠天下,连饮酒亦不输人。”
“邵爷过奖了!小妮子出于红尘,自然也忠于红尘。”
“爽快!我邵某人还一直以为无痕姑娘高不可攀,今日这么一夜叙,只叹自己无缘早与姑娘结识,真有点相见恨晚呢!”邵馨玉半是真心,半是探她口风。
“多谢邵爷抬爱!无痕再敬您一杯。”霍无痕动不动便藉机灌他酒。
她倒忘了,他邵馨玉可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待一坛酒空,邵馨玉仍是神色自如,而霍无痕早已呈半醉状态。
“无痕姑娘,酒已空——”
“擒香,送酒!”她唤侍婢下去取酒,心中暗道:他竟如此厉害,千杯不醉?
她偏不信!今日若不套出他的恶行,便是愧对家兄赋予之重责。
酒再打上,侍婢一退,她聪明了,自己不喝,只是猛灌他酒。
夜已深,而咏喋阁才正值颠峰阶段,处处灯海,连成一片。
霍元痕以为他该醉了,可是他没有,心中忍不住咒骂了起来。
邵馨玉见她神情已变,也知她也有些儿恼羞成怒,却没忘了自己仍有重要事在身。
“馨玉先走了。明天,我会再来。”
霍无痕一脸错愕著,他说——他还会再来?再给她一次设计他的机会?太好了!
委身此地两年,总算也有了代价。
※ ※ ※
送走了邵馨玉,已是三更天。
霍无痕打发收拾好了的侍婢下去,解衣准备休息,可是西边传来大呼小叫的嘈杂人声。她立即起身,声音是从挽朱的闺阁方向传来的。
邵馨玉人虽在霍无痕处,可是全副精神却灌注于捕头的行动上。
胡不归一松下戒心,他们即刻行事,当时也正是邵馨玉告辞的时刻。
挽朱一心想助胡不归,见官兵围捕,遂张扬出声,引来了不少的妓女及寻芳客聚集在她攀月阁四周,以碍官兵侵近。
他外表虽是一派书生状,可是气质全变了!他不再是开朗、孜孜上进的归仕儒;
他阴沉、忧郁。且暴戾杀气如虹。
纵使他千方百计欲盖去这恶性昭彰之气,可惜仍躲不过她阅人无数之锐目及细腻思绪。
“仕儒,你怎么会来这?”这话她问了至少十遍。
千遍一律的,他总回答:“我来这做生意。”
偏偏他总无口中的生意可提出证明。
白天,他窝在她的香闺;夜里,他也足不出户,她几乎未曾见他出去谈过什么生意。
后来她发现了,他不是没出去,而是他每总在一盅茶后,他们双双入眠之际。
而他却只是假寐,以待她熟睡后才出门。
挽朱在数度上当后,发现明明足不出户的人,怎么鞋底会出现新踩泥土之痕迹?
这于理是不合的。
她开始观察他,原来问题就出在那盅茶上!她学聪明了,偷偷地换了那盅茶。
秘密出现了!他夜夜等她入睡后便出门,且不是用走的出去,而是以飞的出去。
一介书生竟会轻功,这其中必有蹊跷!
挽朱虽不会武动,可是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她暗暗地观察他;终于就在今夜,爆出了此件缉盗行动。
她的归仕儒竟是名扬天下的贼盗——胡不归!
她虽受到很大的打击,可是却仍不忘助他脱逃。
她将一生寄托在他的身上,没有了他,她纵有万两黄金与享不尽的荣华,也无法就此满足;因为,在富丽堂皇的背后,她是空虚而寂寞的。
一阵諠哗,胡不归顺利地逃出了官兵围剿。
邵馨玉也不气怒,只是冷笑著……他怀疑,霍无痕和挽朱是同一伙人;一个收留人犯,一个帮助要犯。
邵馨玉打定主意,要由她们俩身上下手以缉盗归案。
当然,这两名美人共犯,他亦不会放过。
霍无痕一直站在阁楼上往下望——“怪事?下面闹烘烘的做什么?”她披件外罩衫,远远站在绣阁阳台。这时,邵馨玉又好死不死地抬头望向她。
虽距离七、八尺远,可是他仍看出黑暗中的她,独伫立于黑夜中。
正当她发现他的目光朝向自己而来时,想躲也来不及了。
霍无痕这么一闪,宽大的外罩衫如风吹似的飘扬,隐没于黑暗中……待捕头回报追缉无功,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只要城门一关,任他插翅也难飞!现在,我们往阁外搜捕。”
“是!大人!”数百名官兵全撤出咏蝶阁,往城内搜捕胡不归的行踪。
邵馨玉是最后出阁人,他一声令下,也押走了挽朱。掩藏重犯之罪,该是同级处置。
轻云看在邵大人平时对咏蝶阁亦十分尝脸,当他下令捉人,也不敢出言说“不”。
窝藏江洋大盗,罪可大了!
即使是十个她轻云,也不敢担当这个重责,只她任由邵馨玉处置了。
这事一张扬出去,众人也对挽朱姑娘胆敢私藏重犯而议论纷纷的。
轻云现在是一个头、两个大,却也只能任它头大而无可奈何了……
第二章
溜了个贼,捉了个人质;要引虎出穴,也非难事。
也许平时的邵馨玉不正经惯了,挽朱可一点也不卖他的帐。
他一刑求,她倒大义凛然、毫不畏惧生死,一反女子怕疼、怕死的形象,这点反倒让邵馨玉心生赞叹。
“师爷,你看这事——”
“大人,何不押她出衙门,以引胡不归出面营救?”师爷董信庸献出他的一百零一计。
“押她出衙?当街吗?”
“对!当街。”
鲜少人知邵馨玉不单是文状元,也是武功顶尖的高手。除了当今圣上之外,也就只有他的师父及挚友知道了。
“好!明日午时,拖出去——”
他这么一激动,师爷吓得一身冷汗……“大人,万万不可呀!”师爷双手颤抖地谏言。
怪了?明明是你自个说要当街钩饵,怎么这会又反对了?
“师爷,我是说拖出去——当饵,有何不对吗?”他这么一转,董师爷才将那把冷汗捏掉。
幸好、幸好!否则挽朱姑娘若遭斩首,这咏蝶阁台柱不缺一脚才怪!那宛阳县的课税也将减少不少。
“没……大人说的是!是小人耳背了,听糊涂了!”
邵馨玉知道,他在别人眼中是个昏官;不过,他并不在乎外界的看法,因为他只注重破案效率。
男人嘛!不风流枉少年。他是个男人,亦自认爱美人,对进出粉院是毫不排斥;
再说,流连粉院也是为了促进银两流通、增加税收。他的所作所为,也算是为了宛阳县两万百姓之福祉而牺牲“小”我呢!
当然,有腐官,也会有败师爷,才能凑成一对。
邵馨玉身旁这个师爷也是吃、喝、嫖、赌、拐、诈,样样精通的。
人前信誓旦旦的:“我们大人是清官。”人后却是五指伸得老远死要钱,没钱即判罪。
纵使师爷行径如此恶劣,可是邵馨玉可不吃贿赂这一套;一手拿钱,口里却另判一道罪刑——污蔑县令清誉。
久而久之,根本再也没人敢走后门。
故即使邵馨玉再怎么行为荒诞,也没有人敢不服他或是小看他,至少他在判案时还算公正。
至于行径嘛!只要不碍正事,也没人说他怎么了。
一下了决定,立即要人放出风声——明日午时,将咏蝶阁花魁挽朱,五花大绑地游街示众。
想当然耳,此消息一发布,没钱上妓院的县民莫不纷沓而至,为的是要一窥美人面容;尤其是落难美女,可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为哦!
时辰一到,大街上挤满了围观人潮,将官道挤得水泄不通的,还得累及官差沿著府衙一路维持著秩序。
挽朱姑娘打一出府衙,胡不归便盯上了她。
他喃喃自语:“是我害苦了你!”拉低笠沿,缓缓随著囚车走动。直到囚车停在广场前,将她架出囚车外止。
邵馨玉知道他会出手,故设此险计。
胡不归也知此去或许是条死路,可为了挽朱,就算是命丧于此,也不足惜了……他缓缓解下了笠沿系带。
躲在远处的邵馨玉早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就等他这条大鱼上钩。
胡不归站在距挽朱约三尺远之距离,如盯上猎物般的扑狼,直勾勾的眼神盯著挽朱不放。
挽朱在千钧一发之际高呼:“仕儒!回去!”她那凄切之呼唤,令在场群众莫不惊心胆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男子能令她如此无畏生死?
邵馨玉混在人群中,伺机逮他。
圣上已下旨,凡见胡不归,格杀勿论、就地正法。如此谕令,使他已有足够权力置胡不归于死地;可是他要胡不归心甘情愿地受国法处刑,而非在这种追杀游戏中了结性命。
胡不归一步也未停下;他若怕死,就不会在此出现。既已现身,他就必须救回挽朱方可。
人群脚步直扑向囚车,他亦顺势混入人群中。
邵馨玉在东,胡不归在西,相距有二十尺的距离。
也许胡不归死期未至,突来轿队打散了官兵的注意力——是咏蝶阁例行进香的队伍。珠帘纱轿,依序抬著无痕姑娘、笑生姑娘及离垢姑娘,独空一顶纱轿,那原是挽朱的座轿。此刻她人在大街示众,他们三人再无情,也不可能漠视她于不顾。
霍无痕有心闹场,笑生则认为此是例行祈福之事,亦不反对。倒是离垢,不去不行,去了又怕得罪邵爷;而轻云则是心猿意马的,去与不去难决定。但在霍无痕坚持得很之下,就这样三姝便成行了。
咏蝶阁轿首抬著的霍无痕一出现,一会儿间,秩序全乱了,围观人群不再光只注意挽朱姑娘,人潮愈涌愈多……在人群失控下,胡不归出手劫走了挽朱。
而邵馨玉早被咏蝶阁此举扰乱了方寸,加上胡不归如迅雷般劫走挽朱;人潮又阻住了官兵追缉之路。
邵馨玉夺过箭手的弓箭,箭在数里远之处射中了胡不归手腕。
只可惜围观群众一层又一层,一时冲不出重重人墙逮他。
邵馨玉这回有点恼怒了!几度围剿不成,枉费他还拥有“御前带刀”之美称;
也就是——即使在皇帝老爷面前,他亦能无往而不利。
人犯被劫,重犯又未缉,三番两次全在霍无痕这名女子出现之后,莫非……空囚车与大批人马全调整回府衙,咏蝶阁浩荡队伍过去了,街上人潮也渐散……邵馨玉站在绡轿前,冷眼看著霍无痕。
霍无痕掩嘴而笑……此景没入邵馨玉眼中,解析出来的是——她正笑他连捉个强盗也大费周章,仍是无功而返,可笑呀!可笑!
邵馨玉在纱轿一过,立即调头回府衙。
他这个人什么没有,就是有极度的耐性沉著应事。
纵使霍无痕讥讽挑衅,他也会理智地理出正确的行事方法,不再重蹈覆辙。毕竟失败只能一次,第二次再发生,便是自己的疏忽;而若失败的原因来自个人因素的疏忽,那便不可原谅了。
他决定今夜再去会霍无痕!
※ ※ ※
华灯初上,咏蝶阁已成一片灯海夜会。
邵馨玉一下轿,嬷嬷便向前招呼:“邵爷!”她热心招呼,邵馨玉也不摆个臭官架势地亲切待人:“轻云大姐,今夜无痕姑娘——”
“是的,邵爷您昨夜已先付订了,所以——全准备好了,只等尊驾光临呢!”
轻云直推他上楼,毕竟一夜代价可不菲呀!
邵馨玉一上楼,门外两名侍婢便恭敬迎他。
“邵爷!”两人异口同声向他问候。
“好,有赏!”他由怀中掏出两锭银子,每人各一,侍婢开心地直向他道谢,并为他开门。
一进门,一名侍婢端上一盆清水及白绫巾,供他洗手拭净。
“有赏!”他又掏出一锭银子。
霍无痕见礼数也够了,便打发侍婢下去。
“邵爷,您请坐。无痕再上一根珠长簪,即刻便好。”
这支珠簪可是霍无痕的护身利器,珠簪上涂毒,见血毒性发,必七窍出血而亡;
这簪乃四川唐门师兄给予之护身物。
她投效咏蝶阁时年已二八年华,也懂得如何去应付淫绅色官了。应付他们的手段,则是使用一随身秘物——快活丹。
这快活丹,若是性欲高张之男人一饮下肚,便会幻想共赴巫山之情景,实际上却是呼呼大睡;而她也乐得轻松,得以堕入红尘两年仍保有处子之身。
霍无痕坐在镜台前,一只金丝八宝攒珠簪斜斜倚在一只檀雕白鹤精巧的木箱中。
邵馨玉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后。
“不如由我帮你。”
霍无痕映在镜内的花容顿时褪白,不过又迅速恢复原貌道:“好哇!”
男人替女人做此事,是不合礼规的。古有房玄龄为妻子画眉,已传为千古笑谈,便何况他们仅限于嫖、妓之关系。
邵馨玉由檀盒中小心地取出发簪,因他识毒,一见蓝汪汪的珠簪,也不得不注意起霍无痕这名女子居心何在了。
她拥有一双锐眼,得以视之暗夜潜伏于八尺远之阁楼上,现在又拥以此毒簪。
看来,她真非普通之粉头。
而霍无痕也担心……万一他不小心划破了她的头皮,绽出了血珠,自己非死不可了!
邵馨玉站在他身后,拿著发簪在她髻上左右比划道:“这吗?或这?”
他存心引起她心生畏惧,但,霍无痕会潜伏于此,早不顾“生死”二字;更何况小小的恐惧,她更不会放在心上。
“你认为将它插在哪最美,便让它插在那吧!”霍无痕语毕,邵馨玉反倒微微一笑。
“再美之首饰,也比不过你美人娇。我认为,它并不适合插在你这美丽的秀发上。”
邵馨玉语尽,霍无痕也不多作表示。
早是有备而来,亦知他非一般凡人;不过即使他这个人有点神秘,那也无妨。
他有招,她亦有棋。
“随你意。”霍无痕悠然起身,邵馨玉则小心地将珠簪放回盒中。
他们一前一后,而她似乎忘了方才的紧张气氛,有礼地招待:“邵爷,您坐。”
不一会工夫,酒菜全上了;当然,酒内也加了快活丹。
男人上粉院找粉头,无非是想寻暂时之欢;而霍无痕纵使是花魁身份,亦不能免俗接客。只是她比其他粉头多了优渥的选择条件,她有要与不要的权利。
霍无痕斟上酒,甘醇美酒,沁人心脾。
“是咏蝶阁的招牌嘛!”
“邵爷,你鼻子挺灵的!”
“人说咏蝶阁有三绝——一绝,四大花魁绝;二绝,环境宜人绝;三绝,自酿百花酒等数百种酒品绝。这一壶定是拂手酒,酒气浓郁、酒味甘醇,正如你们这些粉头般,看似高傲,其实骨子里是柔媚得很。”此番话却是道尽了咏蝶阁一贯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