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恨生母!多恨每一个让他陷入此等困境的人!
每天回到家里,照着镜子,他看不到一张完整的脸,他只看到一双燃烧着忿火的眼眸。
他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厚厚的茧里,外壳用一副温善和煦的面具盖住,不让别人来烦他,然后所有的人称证他温柔,夸他个性好,说他是皎洁无瑕的月亮。
他不是月亮,他是一把炼狱之火!
「不是的,郎霈,你是我的天堂……」凌苳吻着他的下巴,他的脸颊,泪水二沾湿她落吻之处。
「有一阵子,每到深夜我会一个人溜出去开车。」郎霈替她拂开一缯贴在颊畔的发丝,语气淡如清风。「整条绵长的北海岸就是我的飙车场,我开到时速一百公里、两百公里、两百五十公里,不要命地从台北飙到基隆再飙回来。有好几次夜间巡逻的警察盯住我,都被我不要命地甩开。」
「你是说,如果我回去翻旧报纸,那一阵子的『北海岸飞车夜盗』就是你?」她抱住他的颈项,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他扯一下嘴角。「当时公司对外宣布,郎云出车祸变植物人,我大概是想:如果全世界都希望看见一个变植物人的『郎公子』,我就免费奉送他们一个吧!可惜我一直没把自己撞坏。」
凌苳紧紧拥住他,无法说话。
郎霈抚着她的发,凝视路旁的一棵木棉树。
「你懂吗?凌苳,这是我一直无法为你奋战的原因。」
「不,我不懂。」凌苳吸了吸鼻子。
「在我体内,属于爱情的部分早就被那把火烧光了。」他的眼落回她娇美的容颜上,轻声说。「那些情爱纠葛像毒药一样,侵蚀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已经变成残废,无法再爱任何人。」
母亲临死的眼有如一记警钟,吓阻了他对于爱情的任何憧憬。倘若爱一个人的下场便是如遭火焚,恨与怨一起缠身,那就让他当一个无情无爱的木头人吧!
「那不是真的,郎霈。」她温柔摇头。
「凌苳……」
「不,你听我说。」凌苳的食指抵住他的唇。「你可以选择走开,你可以像以前一样保持沉默,只是站在原地,默默任我远去,但是你却为我而来了,不是吗?」
他沉默一下。「我必须给你一个回应。」
「对,因为你开始在乎我。」凌苳踮起脚尖,啄一下他的唇。「郎霈,如果你真的无动于衷,你甚至不会关心我是不是在等一个答案。每个人体内,属于爱情的那个部分不会死掉,只是会枯萎而已。只要加一点水、一点阳光和一点春风,总有一天,种子会再发出芽来。」
水,阳光,和春风吗?
亮丽的她正如阳光,蓬勃的生命力如同春风,而,她正用泪水浇溉他。
「郎霈,你看。」凌苳翻出右手掌心,拇指下方的隆起处有一个粉红色的新月痕迹。
郎霈滑过那道浅痕,发现它印在肉里,不会消失。
「你还记得我们在泰国相遇的情况吗?」凌苳低声说。「当时我从背后紧紧抱着你的腰,右手抓着你的衣扣不放,这就是当时留下来的印子。」
「钮扣印子怎么会留这么久?」他执起她的手,拇指一再滑触那道小痕。
「因为你那天的表情太有趣了,以后只要我想到你就忍不住用指甲去戳它。」她仰起头,眼中诚挚的爱恋几乎让人心醉。「后来我一个人去日本,有时候晚上想你想得太厉害,一个人窝在被子里哭,又会忍不住去揠按它,抠着抠着,这个印记就这样留下来了。」
郎霈执起她的手,在那个记痕上轻轻印下一吻。
「你知道吗?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而这个记号就是我初恋留下来的胎记。」她的手贴在他心口。「你在我的身体印下胎记,我也在你的心里印下了胎记,我们两个人都替彼此烙了印,再也解不开了。」
「如果我永远都无法爱上你呢?」他深深望进她眼底。
「你是爱我的,只是你的心头有太多疤痕,一时看不出我留下来的记号。」凌苳笑了出来,踮起脚吻他一下。
「我不懂为何你能如此确定?」更奇异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那么否定。
「看样子我们得花点时间让你明白爱情的样貌才行,我们从头开始好了。」凌苳挽起他的手臂,像只依人的小鸟。「郎霈,我对你是特殊的吧?」
想到之前被她整得七荤八素,他重重叹了口气。
「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特殊的女人了!」这个评论可不全然是褒奖。
凌苳不依地顶他一下。
「好,那就从这里开始吧!以后,你每天都必须觉得我比前一天更特殊,然后,有一天早上醒来,你看着身旁的我,突然觉得我前所未有的美丽,你就会明白你已经爱上我了。」
「就这样?」此刻,他已然感觉春阳下的她前所未有的美丽。
「就这样。」
「不会太简单了吗?」
「没有人规定爱情一定要很复杂呀!」她轻快地回答。
阳光洒落在她俏颜,她对他灿然生笑,那毫不遮掩的柔情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爱她吗?他有可能爱她吗?突然间,身旁有她同行的风景不再那般遥远。
郎霈深呼吸一下,一阵殊异的饱涨感让他不禁把气吐出来,再吸一次,整个肺叶撑得实实的。
说不出有多久的时间,他都觉得气息将尽,无论如何吐纳也吸不满,不知何时,阻塞在胸肺里的秽塞一扫而空,生平第一次他可以饱饱实实地吸满空气。
多奇特的感觉!
夹抱的木棉树串成一条甬道,甬道的起点是家园,终点,是一望无际的长空。风生水起,树动叶摇,莺与燕在这里,花与草也在这里。
叮铃铃响,几个孩童骑着单车,从他们旁边经过。
啊,他怎能忘了,最重要的,铃当声。
它一直伴在他的左右。
或许,试着去接受身旁多一个人的事实,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反正到时候你若没爱上我也来不及了。」铃当的语气轻快到极点。「因为我从来没有装过什么鬼子宫避孕器。」
也或许,最后身旁多的,不只「一个人」!
尾声
郎霈:
许多看似不经意的事,最后往往有最奇妙的连结。直到那日你南下之前,你我和郎云三人的谈话中,郎云的一言点醒了我,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让我们一件一件来聊。
首先,我一直不懂,当年郎云出车祸,我去医院里看他,你为何将我赶走。
你给了郎云一个很好的理由:因为你害怕他醒过来之后又跟着我一走了之。
可是,我想着想着,总觉得其中有许多奥妙。郎云和我在一起,与他回到郎家的事并不抵触,不是吗?你完全没有担心我不让他回家的理由。
接着就是公公的事。倘若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你,你又是怎么知道公公与凌夫人的那一段过去?
然后,当我猜想到,唯一能告诉你的人只有婆婆本人,结论便如骨牌一般,一个引向一个,把所有看似不相干的事件全牵连在一起。
郎云说,心结从来不在他身上,他是对的。
郎霈,其实你是想报复,对吧?
我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当年那个大男孩的身影。他的父亲欺瞒他,他哥哥弃他于不顾,他的「母亲」痛恨他,而他还得在人前人后强颜欢笑,收拾残局。他心里该是有许多的恨与苦吧?
母亲已经走了,能够承受你情绪的只剩下两个还活着的人。
当年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郎云,你又是什么心情呢?
——这个可恶的男人,将一切责任丢给你,成天在山林野地里逍遥,他有什么资格得到幸福?
于是你遵从了你当时的执念,将我逼离郎云身边,而我也真的走了。
但是,这个报复并没有让你更快乐。
你太爱郎云,无法忍受他痊愈之后变成一部空洞的工作机器,不懂情不识爱,日复一日虚度人生。你的罪恶感让你绝望地想补偿,于是你努力在工作上辅佐他,当他最称职的左右手,扮演他和爸爸之间的润滑剂,不断委屈自己,成全整个郎家的和谐。
你恨他们无意间对你造成的痛苦,却又为了自己的恨而感到罪恶。
郎霈,不要再恨了。
公公和郎云终究是平凡人,他们有情绪,有喜怒,他们的人生会失序,也会回归正轨。
你越爱他们,就越恨他们;而你越恨他们,对他们的爱越苦。
所以,不要再恨了,好吗?
至于我这里,我不知道事情的发展若与现在不同,我是否有办法如此大方地说出口,但,此时此刻,有一句话我确实是真心诚意的——
郎霈,你对我,不再有任何亏欠。
我谅解。
最后,脸皮薄的人不只你们郎家人,所以信上的一切只限于你我之间,倘若它流传出去,我将一概否认。阿门。
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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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霈将信纸折妥,收进长裤口袋里,慢慢走出木屋外。
前廊除了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凌曼宇,其他人全都到齐了。
叔嫂两人视线相接,他轻轻点头,叶以心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们两个眉来眼去是什么意思?当郎云死了?」坐在对面的安可仰颇不是滋味。
「我们都不在意了,要你多事?」凌苳咕哝道,招手让郎霈坐到自己身边来。
「想想真不公平。我本来期待凌曼宇那只母老虎大发雌威,没想到她出场的次数屈指可数,亏我一个人演得如此卖力。」安可仰继续抱怨。
「怎么就你一个人老是母老虎、母老虎的称呼曼曼?」叶以心忍不住问。在他们眼中,曼曼跟女儿一样可人啊!
「那是因为你们没看过她发威的样子!」安可仰一脸余悸犹存。
「曼曼发威?」郎霈很难想像那种画面。
「你们不会明白的啦!」凌苳执起马克杯悠然啜一口。「对于一个被打爆头的男人来说,其中的教训痛彻心肺。」
「你被曼曼打爆头?」一干人异口同声。
安可仰一脸悻悻然,完全不想多说。
于是,几双眼全移向凌姑娘求解。
「那是发生在我八岁的时候,那年我老爸出国到哥大念书……」
「芝加哥大学。」郎云下意识更正。
「不好意思,本人是『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高材生,谢谢。」安可仰不屑地轻哼一声。
「我非常确信你念的是芝加哥大学法学院。」郎云说。
「兄弟,我会连自己是哪里毕业的都搞不清楚吗?」安可仰耻笑的意味更浓了。 「请不要随便听信一个连云林和员林都搞不清楚的女人,谢谢。」
郎氏兄弟相对无言。
「你们说到了重点。」铃当吃吃笑了起来。「话说我老爸当年良心发现,打算把我接回身边照顾几年,所以赶办了我的护照和签证,跟凌家长辈知会一声,就把我直接抓去美国了。」
「你没告诉曼宇?」叶以心挑了下柳眉。
「她当时跟同学跑去欧洲自助旅行,女儿都是外公外婆在带的,我怎么知道她会那么在意?」安可仰觉得自己冤枉透顶。
哪个女人莫名其妙丢了个女儿会不在意的?在场几个女人全给他一个大白眼。
「喂!干嘛!我是看凌家照顾铃当这么多年,想说换手一下,免得他们太辛苦,我也是一番好心,OK?」
「总之,我老妈从欧洲回来之后,发现我不见了,她气急败坏的跑去老爸家质问,才知道老爸把我给接到美国去了。爷爷告诉她,老爸在『哥大』法学院,奶奶告诉她,我们住在学校旁边的某某研究生宿舍,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听的,竟然把『哥大』当成『芝加哥大学』。她千里迢迢飞到芝加哥讨人,可以想见附近根本没有那个研究生宿舍。就这样,她在芝加哥流浪了几天,再打回台湾问清楚之后转飞到哥大去,心里那把小火苗早就烧成梨山大火。」
「那是她自己耳背外加地理观念不彰,怪得了我吗?」安可仰慷慨痛陈。「你们自己出去问问看,有多少人会把『哥大』搞成『芝加哥大学』的,我都没笑她井底之蛙呢!」
没有人想理他。
凌苳快乐地继续说:「后来她终于找到人啦!正好我老爸载我去商场购物回来,他去停车,我站在宿舍门口等他上来开锁。我妈一赶到,就见到我孤零零的守在门外,犹如风雨中飘摇的小花蕊,而那个『死男人』不知去向。」
「喂!喂!」为父的抗议。
「这是妈咪自己的用词嘛!」凌苳无辜地说。「这时候,老爸抱着一个大购物袋,吹着口哨开开心心上楼,我妈一见之下,新仇旧恨同时上涌,抄起旁边一张旧椅子没头没脑痛打他一顿,当天他额头缝了七针,以后见到我妈都会作恶梦。」
现场一片沉默。
安可仰眯着眼一一迎上每双目光。郎氏夫妇立刻假装很忙碌的检查胎儿动静,梁千絮鼻子仍埋然在医院期刊里,凌苳把玩男友的手指。
视线定在郎霈身上,他躲无可躲。
「你想笑?」安可仰和气地问。
「没的事。」他神色镇定,完全处变不惊。
郎云真是好生敬佩弟弟的功力。
「哼!」安可仰长腿往长桌上一翘。「你们听我的准没错,那个女人绝对是只母老虎,终有一天你们会见到她的真面目。」
可以肯定的是,直到现在凌曼宇仍然没记起来,到底是哥大或芝加哥大学。
「凌苳,我们去林子里走一走。」郎霈觉得自己再不离开可能会失控,尤其这个岳父一双拳头硬如铁,得罪他大概不会是太明智的决定。
凌苳突然扭起了眉锁,定定盯着父亲大人。
「看什么看?」安可仰长腿一抖一抖的。
「老爸,你刚才说,害你一个人『演得这么卖力』?」她的水眸眯了起来。
「怎样?」那双腿不抖了。
「所以你从头到尾都在演戏?」
「演什么?」安可仰一副没事人的口吻。
「老天!原来如此!我上当了!」她猛然起身大叫。
「我完全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安可仰否认到底。
「你这个小人!」凌苳蹂身扑过去,抢过后母手中的期刊劈头劈脑攻击他一顿。「我早该知道的!什么年龄差太多?还辈分伦常咧!一个十五岁就把女人的肚子搞大的叛逆分子,竟然还跟我大谈人生道理!我早该知道你一定有鬼的!」
她早该知道的!这个男人可是安可仰!女王陛下驾到都不当回事的安可仰!他哪会在意什么狗屁礼教、辈分问题!亏她竟然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搞了半天她老爸全是唬她的!
「噗!」安可仰陡然捧着肚子,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现在才发现!亏你还是我女儿,我对你实在太失望了!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