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叶以心很难得如此惊愕。
「有一些片段我陆续想起来,只是记得仍然不完全,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郎云凝蹙着眉,一副他们两人很莫名其妙的样子。
「什么叫大惊小怪!」叶以心霍然起立,她老公倒抽一口冷气,连忙扶稳她。「那你也想起当初和爸爸吵翻的事了?」
「多少有一点印象。」郎云突然啼笑皆非。「你们以为我想起来之后,会再闹一次离家出走?」
「本来是。可是你现在的反应让我们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愚蠢。」叶以心气闷地坐回原位。
「当时是因为妈妈刚走,与其说我在意的是爸爸的不轨,不如说是在意妈妈伤心而逝的这件事。现在她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我该气的也早气完了,你们就没有人想过亲自找我谈一谈吗?」郎云非常败给他们。
「郎云,你是大笨蛋!」叶以心掩住脸,真不想再跟他说下去。
「嘿!我是最无辜的好吗?」
「嫂子怎么会知道这件旧事的?」沉默了很久的郎霈突然问。
「爸爸告诉我的。」叶以心承认,然后给她老公谴责的一眼。「亏我还为了你们父子和谐,完全不敢在你面前露了口风。」
「总之,郎霈,你可以不必顾虑我,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顿了顿,郎云深深地望着妻子。「虽然我从来不认为,心结是在我身上。」
叶以心一愣。他为什么这么说呢?
夫妻间的默契让她骤然灵光一闪。啊!难道……
电话那端一如以往,沉默继续蔓延。
叶以心恍然轻思了一声。是的,无论是哪桩过往陈迹,心结从来就只在一个人身上,她怎么会没发现呢?
她突然轻柔一笑。「郎霈,如果我是凌苳,有一件事我应该会觉得很遗憾!」
「什么事?」郎霈的声音几乎淡进空气里。
「不论是到了哪个年纪的女人,私心里总有一份玫瑰色的梦想:有一天有个英勇的王子骑白马挥大刀,披荆斩棘地打败巨龙,到城堡里拯救她。」她轻声叹息。「郎霈,你从来没有为她这么做过。」
是的,他没有。
郎霈走到长窗前,望着夕阳晖照的台北城。
他不曾为她奋斗,为她争取。犹有甚者,他甚至化身为荆棘里的一丛,将她剠得鲜血淋漓。
「我不适合演撕心裂肺、凄风苦雨的男主角。」
「如果那个女孩值得你争取,你就适合。」叶以心的温柔一针见血。
如果那个女孩值得他争取。
他应该放手一搏吗?
云卷风残,整座台北城犹如一座飘流的孤岛。其实,风未动,城未动,是他的心,早就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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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迟迟,卉木萋萋,过了冰寒刺骨的农历春节,温度逐次回暖,苍莽天地间开始出现生机。
南松社区之外,两排木棉树夹道而立,偶或几群雁鸟从天际略过,蓝的天,绯的花,绿的叶,灰的路,仓庚喈喈,采蘩祁祁,人间忧烦似乎显得云淡风清。
「凌夫人,出来散步啊?」出来散步的邻居们彼此问候。
「呵,是。」六十来岁的妇人发丝已泛白霜,然五官清雅,身材并未因为年齿而显出佝凄。
别了同样出来踏春的邻居,凌夫人信步漫行,走回家园。
一道高挺的身影让她怔然停下脚步。
是他吗?
社区大门外,一株格外高大的榕树形如绿盖。树下的男人欠了欠身,缓缓步入阳光里。
距离越近,她瞧得越明了。
啊,真是他,她曾日思夜想的男孩……不,不是男孩,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
她一手抚在心上,眼眶几度泛起灼红,被她硬生生压下。
终于,不必再隔着远远的街,不必再对住报章杂志的一小方照片。
他的五官端整,眼眸如夜幕般深沉,如寒星般清明;他的腰杆笔直,似深渊山岳般挺拔不屈,这是任何母亲都会感到骄傲的儿子。
她在他身前三尺远停住,第一次试着开口,没有成功。
「老夫人,您好。」郎霈颔首为礼,深沉的眼神看不出一丝情绪。
她清了清喉咙,终于成功地发出声音,「曼曼……曼曼好一阵子没回来了。」
「我不是来找曼曼的。」他本人的声音比电视新闻里更低沉。「若方便的话,可否让我见凌苳一面?」
「啊,你当然是来找铃当的,我真是胡涂了。」凌夫人抚了抚整齐的髻鬓。「阿仰出门谈一桩公事,怕铃当趁他不在的时候偷溜,所以硬拉着她一起出去了。」
「那么,我晚一点再来叨扰。」他温和地行了个礼。
「慢着!」凌夫人连忙叫住他。「你、你要不要进来坐一坐?他们父女俩晚上会回来吃饭。」
「我怕不太方便。」郎霈停顿片刻,含蓄地道。
「没什么不方便的。」她立刻说。
郎霈端凝她片刻。
凌夫人再抚了下发髻,轻声问:「郎霈,你过得好吗?」
「我很好,谢谢。」
他的拘谨守礼让凌夫人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你和凌苳的事我都听说了。其实你不必有太多顾忌……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没有任何的『关系』。凌苳是凌家的孙女,你是郎家的儿子,你们两个可以在一起的。」顿了一顿,她轻声说:「倘若你们在意的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我愿意主动对他说明一切。」
「不必了。」郎霈缓缓摇头。「已经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从不认为它重要到必须让每个人都付出代价。」
「我们都老了,人生走到这一步,能计较的事早就计较完,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你不必为我担心。」凌夫人眨回眼泪。
「我想,现在的问题不在您这一辈身上,而是凌苳那个难缠的老爸。」一抹淡淡的微笑浮上他嘴角。
那抹笑让凌夫人兴起一丝希盼。
「阿仰跟我提过那天早上他撞见的画面,确实!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接受自己的女儿跟另一个男人……你知道的。」
「我明白。」郎霈尴尬地咳一声。
「你需要我帮忙吗?」凌夫人温柔地望着他。
「不用了,谢谢。这是我必须自己解决的事。」他低沉地回答。
这是她的儿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凌夫人痴痴盯着他。
吉普车出现在木棉道的端点,一忽儿便驶近了。
前门打开,一抹窈窕的身影钻了出来。
郎霈不由自主地踏上前数步。
凌苳轻轻缓缓地,踩着满地缤纷,走入他的世界里。
「郎霈,你来了……」她的眼眸如梦似幻。
「我来了。」他轻声承诺。
她的花容映笑,喜与念都挂在唇边。碎洒的阳光迷离,流动的情思难掩。她在他身前停住,两人痴然互望着。
「郎霈!」她纵身投入他怀里。
才一个星期而已吗?为何像经过了许久许久,比那八个月的分离都难挨?
他的脸埋入她的发中,吸取她身上散发的每一丝香气,两人同时逸出满足的叹息。
「嗯哼!」程咬金马上杀出来。
凌苳回眸对父亲皱眉。
「我只有几句话要和凌苳说,说完了我就离开。」郎霈拍拍她的背心,平静地告诉她身后那堵门神。
「那您还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安可仰倚着车门,嘴角的青草根翘了一翘。女儿为他得了相思病,他却像没事人一样!
「阿仰,你进来吧,让他们两人好好谈谈。」凌夫人慢声开口。
有长辈护航,安可仰不能再坚持。
「十分钟!」
「外婆……」凌苳不满地回头搬救兵。
「你再吵,连十分钟都没有。」安可仰搬出父亲的权威时,做女儿的还是不敢太嚣张。
凌苳顿了顿足,敢怒不敢言。
「十分钟够了。」郎霈颔首,甚至不讨价还价。
安可仰轻哼一声,钻回吉普车里,驶回凌家的车道。
凌夫人只是对两人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丝解脱,也有几丝感伤。只要这样的一眼,就够了。她慢慢走回社区大门里。
「你有没有跟外婆说话?」所有闲杂人都离开后,凌苳第一句关心的却是这个。
「有。」
「你们谈了什么?」她满心期待地问。
「我问你在不在,她说你不在。」
「就这样?就这样?」她不由得大感失望。「你真是够了!外婆一定很想跟你多聊几句。」
「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再谈别人的事?」他叹了口气。
噢,对了!
「郎霈!」凌苳投回他怀里。「我好高兴好高兴……你终于来了……」
过去一周她总是不敢想太多。再加上老爸在旁边抽冷腿,左一句「郎霈不会找上门,你死心吧!」,右一句「我看他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说不定早就忘了你」,她满心焦躁,偏偏又无可奈何。
所有对他的戏弄和猫捉老鼠,最终仍抵不过想与他相守的患得患失。于是,期盼变成了恐惧,最后她天天都希望他来,也天天都害怕他出现。
可,乍相逢的那一刻,万般恐惧全不敌强烈的思念。终究,能见面就是幸福呀!
「你是地头蛇,带我到附近逛逛。」郎霈吻了吻她的头顶心,退开一小步。
「我们不能聊完再逛吗?」他应该不是特地跑来台南逛街的吧?
「叫你逛就逛,真是罗唆!」郎霈揉乱她的秀发。
凌苳瞠他一眼。
他挽起她的手,沿着木棉道走下去。
沉静的滋味真教人心焦,好几次她都按捺不住。然而,他半是深思半是出神的表情,她一再压抑下来,安安分分地陪伴他。
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这样走一遭呢?
「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一件事。」他终于开口。
「哪一件?」她的眼中闪着期盼的光芒。
「每个人都很好奇我是如何知道我父亲出轨的事,所以我决定告诉你。」
「噢,好。」凌苳傻了一下。这就是郎霈要跟她聊的主题?
他们又漫走了好几分钟。
「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我母亲因为癌症末期而入院,当时我正在日本念大学。」郎霈仰望浓密如盖的枝叶。「后来她的病越来越沉重,我认真考虑过是不是应该回台湾,但是大哥和父亲都不赞同。他们认为,我尽快把书念完就是对我母亲最大的安慰。」
「嗯。」她点点头。
「然后有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是我妈从病房里打来的。她希望我抽空回台湾一趟,她有话要跟我说,但是要我别惊动大哥和父亲。」郎霈低头望着她。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年轻的郎霈异常兴奋。
郎云虽然是妈妈亲生的,她打小却比较疼自己。他猜想,可能是母亲对新药的反应不错,她希望第一个与他分享这项消息。
翌日,他兴匆匆地订了机票回湾,直驱郎夫人所住的医院。
郎霈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在他期望里,母亲应该是精神奕奕满面喜容地迎接他,他没料到情况会是如此——
阴暗的病房里响着仪器规律的滴滴声,病床上的人枯瘦如柴,在每一分钟都可能燃尽生命之火。
怎么可能呢?难道他的猜测错误了?
「妈,我是阿霈,我回来了。」他咽下喉中的硬块,轻声呼唤。
床上的人听见他的叫唤,勉强眨开一丝眼缝。近看,她的肤色呈现灰败的淡紫,已经不似活人了。
郎霈一阵阵的心惊。上个星期父兄打电话来,明明说母亲对新药的反应极佳,为什么情况截然相反?
「阿霈……」郎夫人干柴似的手动了一下。
「妈,我在这里。」郎霈靠向她的枕畔。
郎夫人吃力地开口,「你……你听我说……」
「妈,你是不是不舒服?」
郎夫人喘了几口气,握住他的手。「听我说,你知道你是霞美生的……不是我儿子……」
「我知道,爸妈将我视如己出,从来没有瞒过我。」他忍住满眶热泪。
那双枯瘦的爪子蓦然生出千万斤的力道,紧紧扣住他的脉门!
「你、你是霞美,和,和郎祥中生的!」
「妈,你在说什么?」郎霈重重一震。
「原来……他们……背叛我……他们瞒得我好苦!」郎夫人混浊的眼珠死死盯住他,「他们偷生了你,竟然还抱回来让我养!如果不是曼宇说溜了口,他们打算瞒我瞒到进坟墓里!那对贱人!我现在才认清他们!」
「妈!」郎霈惊骇地甩开她的擒扣,往后退了一大步。
瘦指如死神的镰刀,将他钉上万劫不复的十字架!
她眼中突然盈满生命之火,然而,这股火却是愤恨的、狂怒的、咒诅的,直射他而来,硬生生将每一丝怨怼烙进他的灵魂里。
「你……你去跟他们说,我不原谅他们!永远都不原谅他们!你也一样!我……咳咳咳咳咳咳……我死都不接纳他们的孽种!」
郎霈记不得自己后来是如何离开那家医院的。
等他发现时,他已经站在大太阳底下,骨子里却仍然是冰冷的。
素来慈爱温柔的母亲,对他只有怜惜和纵容的母亲,在她生命的终点,对他却只剩下怨恨。
死都不接纳,这是一个何其沉重的咒詈。
「后来你一个人回到日本?」凌苳为其中的惊心动魄而失声。当时他一定吓呆了吧?
「没有人知道我回过台湾。」他低沉阴冷的声音与四周的春意截然相反。
「郎夫人只是病昏了头,又受到刺激,才会说出这些话……如果是在她神智清楚的时候,她一定不会这么恶劣。」
「那不重要了。四天之后我接到郎云的来电,她的病情急遽恶化,病逝在医院里。」
至此,是真真正正的「死都不愿接纳」了。
返回日本之后,有好一阵子他陷入呆滞里,不能吃,不能睡,不能上课不能写作业。
母亲怨毒的双眸,夜复一夜盘旋在他梦里,像鬼魅一样纠缠着他。
渐渐地,他也开始恨了。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要告诉他?为什么不去找父亲或大哥?为什么要由他来承受这一切?
他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这不是他的错!为什么郎夫人将这个十字架丢给他背负?
不平的恨在他体内焚烧,他多想摧毁一点什么。
可是,他慢了一步。不久之后,台湾传来消息,郎云和父亲决裂,破出郎家而去。
一切快得让他措手不及,他变成必须扛起所有责任的人。
于是他中断学业,回来台湾处理整团乱绪。可是他终究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孩子,他没有任何实务经验,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将他切割得伤痕累累。
可以统驭的人,选择一走了之。
他好恨!
他想跳出来嘶吼:我死都不被人接纳!我不要做郎家的儿子!你们没有权利要我承担这一切!
他多恨郎云!吵翻了就可以潇洒的一走了之!
他多恨父亲!一时的纵欲却让他承受这个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