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惊扰了读书的他?
她那空洞眼神之下,该是无心无念,但不知为何的,唐谦君就是有这种感觉。
“还饿不饿?要不要再吃些别的?”他温和的问着,并不认为一碗豆腐脑就可以填饱她的肚子。
但小姑娘对他的询问恍若未闻、无所反应。
唐谦君想了想,还是又对她说:“你坐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他起身往客栈里去,没一会,手中拿了颗馒头回来,又放到她面前的空碗里。
“再吃颗馒头吧。”
同样的,小姑娘又盯了馒头一会,才动手拿起馒头,一小块、一小块的撕着放入口中;也同样的,她依然是像嚼蜡般的神情吃着那香软的馒头。
唐谦君看在眼里,又是一阵轻叹。
唉,罢了!食不知味也好过空着肚子。
他将注意力又收回自己面前的摊子上,这回,他没有拿起经书来看,而是提着笔,在纸上扬腕挥洒起来——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唐谦君写下这几个字,又在旁落了款后,才发现那小姑娘竟怔怔的望着他的字帖。
她也识字?
“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将那幅字移近她面前问着。
她又是看了许久,才轻轻的点了下头。
终于见她有正面回应,唐谦君欣然勾唇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小姑娘漠然的盯着他,又是隔了许久,她才伸出手,对字幅上的“无言”两字比了比。
“无言?”他凝起眉。她不会说话?
“会写字吗?”他又问。
小姑娘淡漠的视线瞥回手中的馒头,剥一小口继续吃着,显然不想再回应他的任何问题。
但,他知道她会!
洞悉她不愿为人探及稳私,所以唐谦君也决定不再多问她些什么,转而抬头望着天际的西阳渐暮。
看来天快黑了,他也该回家去了。
慢慢将摊上挂着的一幅幅字画收放入竹篓后,唐谦君回身发现,那叫无言的小姑娘已自椅凳上起身,连豆腐脑的空碗也已还给了老王。
真的是个懂礼守教的好姑娘。他温笑着的对她说:“我得回家了,你呢?你家在哪里?”
她低下头,什么也没表示,只是轻轻的后退一步,让出个可供他通过的空间。
睇视着她一会,唐谦君自竹篓里拿出他刚才写的那幅字。
“这个送给你。”将字纸交到她手中后,他温浅一笑,“也许它可以让你肚子饿又没钱买东西吃时,能够换点东西吃。”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给她一些银子,别再让她饿肚子。
只可惜他自己是尊过江泥菩萨,能帮她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那小姑娘又是对字幅望了半晌,才慢慢接过那字幅,静静的垂首而立。
“保重。”他轻声对她说了句。
见她果如预料中的无所反应,他无奈的一笑,便背起竹篓越过她面前,向老王打了声招呼后,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走出大街后,唐谦君忽然似有所感的停下脚步回身一望。
那叫无言的小姑娘,竟跟在他后头?!
见他停下脚步,她也停下了脚步,就在他身后数十步之外。
唐谦君叹口气,往回走到她身边问着:“你有地方去吗?”
她只是低垂着头,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看来,她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否则也不会直跟在他身后。
唐谦君敛眉寻思了一会。
“如果你不介意,那就跟着我来吧。”说完,他回身慢慢前行,并不忘侧脸观察那小姑娘的反应。
那小姑娘只犹豫了一会,便紧追上他的脚步。
他笑了笑。
“走吧,我带你回家。”
家中虽清贫,但多她这张嘴吃饭,应是无多大影响,娘应该不会介意吧?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娘,我回来了。”踏入未闭的竹门,唐谦君对内唤了声。
“谦儿,今儿个晚了些……”自厨房端出一碗热菜汤的唐母,发现唐谦君身后那脏兮兮的小姑娘时,她愣了愣。
“谦儿,她是……”
看了看在身后的无言,唐谦君回头对娘亲歉然一笑——
“娘,这小姑娘叫无言,她没地方去,所以……”
“呃,无言?”唐母虽讶异,但了然的点点头。
她知道儿子向来温仁敦厚、心地善良,经常的拾些受伤或饿肚子的猫狗鸟儿回家,只是想不到这回拾回来的,竟是个小姑娘!
唐母快速端睇着这个叫无言的小姑娘,心想她怎会弄成这副狼狈样?还有她那像个无心木娃娃的眼神……究竟她是在外头吃了多少苦?真教人看了心头直揪着疼呢!
唐母亦是心软之人,她柔声对无言笑着招招手——
“小姑娘,你叫无言是吧?快跟大娘来,大娘去烧些热水,让你好好清洗一下。”
这回出乎唐谦君意料之外,无言并未又考虑半晌,而是听闻唐母的召唤后,便提步往唐母走去。
原来在她眼里,他不若娘那般的值得信任?他笑着摇头,看来他得好好反省反省了。
唐母含笑牵着她的手往内间走,回头又对儿子说:“你把东西放好后,就将桌上那碗热汤喝了,晚一点娘再做晚饭给你吃。”
“娘,没关系,我还不饿,尽管忙你的。”看娘那兴高采烈的模样,他浅笑回着。
看来他的晚饭可有得等了。
回到房里,唐谦君将身上竹篓放下,不经意瞥向刚自无言手中暂代她收着的那字幅。
“桃李无言一队春……无言……”他喃念着这个名字。
人无言,情断绪,心头万苦该凭何诉?像她这般不言不语、不表情绪,肯定什么难过、什么苦都只能往肚子里吞,再加上餐风露宿、流浪四方……他实在很难想像,那些日子她是如何熬过来的?
若她真无处可去,那么留下来也好。也许不能为她化去心中苦,但至少也让她有个挡风遮雨填肚子的地方,而且——娘也一直想要有个女孩儿陪着呢。
既然决定留下她,那么首先得解决住的问题。他如此想着。
当初搭这间小竹屋时,没想过会再加人口来住,因此只搭了两间住房,他和娘各一间,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可让无言住了。
不能委屈娘和无言挤一间,当然更不可能让无言同他住一间房。虽然厨房后还有一间小小的柴房,可也总不能让无言一个姑娘家去住柴房吧?
唐谦君思索了半晌,抬头环视自己不算太大的这间房。
嗯……今晚先暂时让无言和娘挤一挤,明天他得把柴房整理整理,将自己的东西搬过去。
唐谦君决定将他的这间房让给无言住,反正自己一个大男人,住柴房又有何妨?
既下了决定,他便动手收拾自己的东西起来,浑然不觉时间过去,直到唐母在房门外叫唤着他:“谦儿,你在房里忙什么?快出来一下。”
唐谦君应了声,快步出了房门后,他微微一愣。
映入他眼里的,是梳洗整齐,也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无言静静垂眸坐在桌边,令他微讶的是她全身上下,发散着一股优雅的娴静气质。
现在他能够肯定,她肯定原为某个名门世家的千金小姐。因为一般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实在难能散发出像她那般的气质。
若她双颊上无伤疤,又会是如何的容颜?唐谦君忍不住猜想着。
“唉,你太瘦了,要多吃一些……大娘的衣服不合你身,赶明儿帮你制身合穿的衣服……咦?谦儿……”唐母拿着把布尺在她身上比啊比的,叨叨念了半天才发现儿子呆站在房门口。
“你站在那儿发什么呆?快过来!”她对唐谦君招了招手又说:“刚才叫你把汤喝了,你也没喝,现在汤都凉了……”
“娘,没有关系,汤凉了也可以喝的。”他走到桌旁,拿起那碗被他遗忘了的凉汤要喝,但被唐母轻打了下手,斜睨着他的眼中,仿佛在说:刚才让你喝你不喝,现在不给喝了!
都这么晚了,娘叫他出来不但还没有晚饭可吃,连凉掉了的汤都不给喝?
“你大男人一个,喝凉汤当然没关系,但无言瘦成这样,万一教凉汤伤了肠胃怎么办?”唐母意有所指的瞄瞄正忙着的双手。
有了女就不顾儿,娘也未免太现实了!
他啼笑皆非的睨望娘亲——
“好、好,我把汤拿去热一热,行了吧?”这才是娘叫他出来的主要原因吧?
“这还差不多,快去吧,别让无言饿着了。”唐母见得儿子识相,满意的挥挥手,低头又在无言身上忙和了起来。
还好唐谦君从不贯彻孔夫子的“君子远庖厨”之说,偶尔会在娘身体不适时,为娘下厨烧饭,自认还有不算差的手艺,要不只怕今晚大家都得饿肚子了。
只是每回他偷偷下厨,娘虽感动在心中,但也总免不了要叨念个几句,但这次……呵,为了无言,娘连向来不准他踏入的厨房,竟也主动要他去?
真是,有了女孩儿可让她劳心费力,儿子入不入厨房、合不合君子作风,就突然变得不重要了!
唐谦君浅笑着摇头,端着手中的凉汤往厨房里去。
难得光明正大得到娘恩准入厨的懿旨,他当然不会只热碗汤就作罢。除炒了几道自家门前种的青菜,他也翻出娘亲珍藏着的腊肉,放入菜汤中煲煮着。
无言是太瘦了,明天或许该上药铺去抓几帖补身的药方子……唐谦君边烧着粗简菜肴边想着。
没一会工夫,唐谦君已将菜汤饭全热腾腾的端上桌。
“娘,可以吃饭了。”他提醒着又在为无言重新梳头的娘。
早梳理好的头发又重新梳过,看来,娘真当无言是个娃娃在把玩着呢!
唐谦君笑着摇头,添了碗加了腊肉的热汤,推到那任娘摆布的无言面前。
“先喝碗热汤,暖暖胃。”娘双手忙,无言双手可闲着,就她先喝吧。
唐母终于为无言梳个令自己满意的发髻,这才甘愿坐回位子上,接过儿子同样为她添上的热汤。
“嗯,你不笨嘛!还懂得加些肉到汤里。”
现在儿子没地位了,哪敢亏待娘的宝贝新宠?唐谦君在心里笑着暗想。
看了看桌上的菜色,唐母又皱起眉来——
“才说你不笨,看来也不怎么聪明!既然知道汤里要加些肉,怎么不顺便从后头抓只鸡来作菜?”
还要宰鸡?娘养的那笼鸡,连他这个当儿子的一年也只有两次可吃,看来他该埋怨一下,当初为何不投胎为女孩了。
他莞尔一笑——
“明天吧,明天我上药铺子抓些补身药材炖鸡,给你们娘儿俩补补身。”看娘拿无言当女儿般照料着,他也欣然的将她们当母女看了。
“快喝汤吧,凉了就不好喝了。”他对又是低头望着热汤的无言说着,却发现她空洞的双眼中竟然落下两滴泪珠,直滴入冒着热气的汤碗里。
“唉呀,怎么哭了?!”唐母讶然叫了声,连忙拿出手巾为她拭泪,“傻丫头,有什么好哭的?平时我们母子俩也都是这么吃的,不需要特别感动嘛!”
是吗?唐家君子入庖厨,汤里放肉打牙祭,这可是一年没能来得上几次的机会呢!唐谦君在心中暗笑着娘睁眼说瞎话的功力。
但无言的突然落泪,他也是微感吃惊的;还以为情绪木然死寂的她,早不知喜怒哀乐为何物了,没想到她竟然也会感动落泪——虽然眼中仍是空洞无采。
唐母夹了些菜放在无言面前的另一个饭碗上。
“别哭了,吃些东西吧!谦儿虽是个大男人,但手艺不算太差,你试试。如果不好吃,大娘就叫他去面壁思过!”
“娘,你真偏心!”他知道娘是为了让无言感到轻松些,不惜拿他当消遣,因此也很配合的出言抗议。
唐皇千里送荔枝,乃为博得贵妃笑,而他唐谦君被拿来当消遣……就当彩衣娱亲好了!谁教都有个“唐”字?他莫可奈何的自嘲一笑。
无言敛住泪水,抬眼轻瞥了唐谦君一下,跟着低头以同样的木然、同样的轻缓、同样一小口、一小口的咽着饭菜。
咦?唐谦君微讶的发现,刚才她瞥视他的眼底,仿佛闪过一丝浅然的笑意……
第四章
晚饭过后,无言很自动的将碗盘收入厨房里去清洗,唐母本想阻止,但唐谦君却主张任她去。
“让无言帮着做些事,她比较不会感觉像个外人。”他如此告诉娘。
他希望无言能自在的住下,与他们有同为一家人的感觉,所以要求娘别把她当客人看待,以免她会因感亏欠而待不住。
唐母想想也不无道理,于是便由着无言去,母子两相伴到院子里乘凉去。
“谦儿,无言这姑娘,你是打哪捡回来的?”唐母问。
捡?这般形容虽不甚好听,但也差不多是了。
唐谦君笑了笑,对娘说着遇上无言的始末。
“原来她叫无言,就是因为她不会说话?”听完了儿子捡人的过程后,唐母问着。
“应该是吧。”无言,可以是因为不能言,也可以因为不想言,至于她是前者或后者,他并不确定。
而无言是否真是她的名?他也无法确信。
“难怪无论娘怎么跟她说话,她都是半声不吭。”唐母感慨的摇摇头又说:“她怎么看都像是好人家出身的女孩,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
“娘,我看她并不想提,所以你就别多问了,免得勾起她的伤心处。”
唐母点点头。
“唉……她原该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若不是她颊上的伤疤……”唐母重重叹口气,心疼着她那不知从何来的丑恶伤痕。
唐谦君微微笑着——
“娘,外在的美丑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应该是个好姑娘。”
“娘也是这么想!”唐母扬起唇角笑着。
打从第一眼起,她就心疼无言这个小姑娘,虽然无言不会说话又面无表情,但不知为何的就是合她的眼缘,如果能留无言在身边……
“谦儿,无言能在这里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如果她没别的地方可去,我们家也不差她这张嘴吃饭……就不知道娘的意思如何?”
“那太好了!”唐母立刻接口,她可是求之不得呢!
见娘果然也乐于将无言留下,唐谦君释然的笑了笑,对娘提出让房的提议。
唐母也欣然同意——一点也不为即将住柴房的儿子心疼。
呵,又是“唐”字所然?唐代因贵妃而重女不重男的现象,此刻好像也出现在唐家了。
当夜,同娘亲闲聊过后的唐谦君,回房继续整理准备搬迁的东西。
待整理得差不多时,尚无倦意的他,便坐在桌案前,依着油灯看起书来。
无声无息放在他桌案上的一杯热茶惊动了他。
唐谦君回头望去——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