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那姑娘突然凶性大发,伤了他们这极受尊崇的大人的性命,那他们就算死一千次,也不足以抵偿。
“放心吧,水姑娘不会伤我的。”唐谦君平静、沉稳且信心十足的说。
跟着,他直凝盯着水舞妍,淡然问着:“你说是吗?”
水舞妍慌然的低垂下眼,不敢迎视他那双清亮、却若有深意的眼眸。
唐谦君毫无顾忌的伸出手,按下她直指着胸口的剑尖。
“啊,大人!”衙役们一阵惊慌,但随即愕然发现,水舞妍竟然毫无抗拒的垂下手。
没想到,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人,竟然比他们这些练了几年功夫的衙役还厉害,不慌不忙的伸手一拨,就能让那功夫了得的姑娘乖乖将剑尖给转了向?!
看来,柔能克刚,这句话还真是说对了!
“你们先出去吧。”唐谦君淡淡回头,对着那些呆若木鸡的衙役说。
这回衙役们再也不敢质疑唐谦君可制伏那姑娘的能力,但在离去前仍不忘提醒:
“大人,我们就在外头候着,如果有什么事……”
“放心,不会有事的。”
唐谦君挥了挥手,那些衙役们才甘愿闭嘴离开,留下整个牢狱的空间,和一股令人窒息的长时间沉默,让他们两人静然相对。
“生无牵绊,死意甚坚?”唐谦君首先打破沉默,淡漠的说着。
水舞妍暗暗抬眸,但一触及唐谦君那漠然的眼神之后,又立即迅速的低下头。
“唐大人何不判我死罪?”
“官府不过问江湖事。”他淡然重申。
水舞妍咬咬唇,默然无言。
唐谦君闭起眼,轻吐着微不可觉的低叹:
“而你想要死在我手中,不觉得对我太残忍了……无言?”
闻言,水舞妍猛然震慑,手一松,那轻薄如翼的水玲珑就这么轻盈的落在地上,如同她无言的那般无声无息……
第十章
他——认出她了?!
水舞妍屏息睁眸睇望唐谦君那仍显平静的眼眸。
偏侧过头,她一脸冷然的说:
“我不是无言,我叫水舞妍。”他一定只是在试探她,所以她——绝不能承认!
唐谦君紧抿着嘴,盯着她许久。
“你是无言也好,水舞妍也罢,对我,你大可绝情绝义,但对忏无,你自己的亲生孩儿——也同样做得到绝情绝义?”
他的声音是平淡的,但话中所指却是直接而赤裸的——他,知道她是谁!丝毫不容她有所反驳。
“易容的恶疤,只能掩住你的脸,却掩不住你的身形、你的姿态,更掩不住你那会说话的眼睛,而且你舞的剑法,我见过……”
他扯起嘴角淡笑,表情却是冷漠的又说:“水舞妍,你也太小看我的记忆力了。”
如此冰冷的声调,冷到令水舞妍禁不住全身颤抖。
他从不曾以此口吻说过话,想是她让他心寒之至了吧?
唐谦君淡瞄她一眼,迳自又说:
“还有你的声音、忏无同你神似的眉目之间……水舞妍,我或许不够聪明,才会被你戏耍了那么多年,但也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容易骗。”
不……我不是在耍你,我从来就无心戏耍你……
伤心欲绝的她,将脸埋入纤手中,压抑着声音低泣。
“你总是这样,所有的心事全放在心里,然后自以为是的做着你认为最好的决定,却从没想过你所做的决定有多么的伤人。”
她抬首欲言,但只掀了掀唇,却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唐谦君弯身拾起她落在地上的软剑,细细的端详着。
“想藉我的双手了结性命不成,就想在这里自我了结?”他低叹一声,“在你心中,究竟置我、置忏无于何地?水舞妍,你怎么能那么残忍?”
紧闭双眸,终不能止住她滚滚而下的泪水。
是的,她期待死在他手中,若他认不得她,那也就罢了,偏偏他认出了她来……
他血淋淋的指控她负他、弃子的绝情绝义,她无话可说。
因她——对他真的是太残忍了!
他又被她所伤了吧?
想不到最终,她还是没能不伤到他。
如今他——恨她了吗?她终于让他恨了吗?
“你……恨我了吧?”她愀然低问。
唐谦君半晌无语,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
他默认般的沉默不语,教水舞妍自责得心痛,她颓然的跌坐在地,含泪低嚷:“对你,我总是错的!无论我怎么想、怎么做,到最后都伤害了你,所以你是该恨我的……”
抬望着他手中把玩着的水玲珑,她不假思索的又说:“你杀了我吧!为了我教你伤、教你怨、教你恨,就用你手中的剑杀了我吧!”
唐谦君眉心紧了紧,慨然摇头低叹:“说了这么久,你还是一点也不懂!”
不懂?他心中的伤、心中的怨、还有心中的恨,她怎么会不懂?
他将手中剑递到她面前,“我身为朝廷命官,怎可能知法犯法,犯下杀人罪行?如果你真的舍得下忏无、舍得下所有,又何需假我之手来结束你自己的性命?”
他的意思是……要她自我了结?
是的,她本就该自我了此残生,怎么能污了他的手?
所以——她又错了!
水舞妍深吸了口气,颤着手接过水玲珑,再度将剑尖指向自己的心口。
“这柄剑叫做水玲珑吧?”在她将剑尖刺入心口之前,唐谦君突然叹气问着。
她怔愣了下,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懂珍惜你自己也就罢了,还要以你娘亲用性命换来的水玲珑来自我了断……对得起生你的亲娘吗?”这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了解到关于她、关于水云山庄的一切。
水舞妍愣然的望着银芒耀动的水玲珑。
她……还是又错了吗?
那么她究竟该如何做才是对的?她茫然无助的望着他。
唐谦君回视着她低叹:“想想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再站在你爹、娘、忏无……他们的立场想想,当你能真正了解他们的心中所想时,你就会知道如何做才是对的。”
话一说完,唐谦君转向牢门外走去。
临出牢门前,他没回头的对她又说:
“在你想通之前,先别急着寻死;如果没别的地方可去,别忘了你还有个家——就在后头。”
家?她的心头迷惘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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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舞妍终于自牢里走了出来,在唐谦君与她在牢里一席相谈之后的第三天。
离开牢笼,却未离开衙门的她,是转往后堂内院,在唐谦君漠然、唐母欣然、唐忏无茫茫然的接纳之下,再度重回到唐家——同样是该属于她的家。
虽然转眼已过了两年,但她住过的房间,听说两年来仍一如她未曾离开过那般,物品俱在,纤尘不染。
他也许曾怨过她,但终究还是希望她有一天能回来的吧?再次,她也认定是最后一次重回唐家,每每想到这点,她就愈来愈能明白,唐谦君在牢里对她说的那席话的真正含意。
呵!都已经思索了整整一个月,若她还不能明白,只怕这回就算她不想再走,谦君也会气到将她踢出门吧?
那日他面寒语冻,半点不留情的尽说些直教她心头滴血的话,其实是用心良苦的在教她一件她从未做到、却一点都不自知的事——将心比心。
一直以为,她是很能懂得身边所有人的所感所思,因此她总是自己下了判断,就做出自认为最体贴他人心思的行止。
像是对爹,她自以为爹爹为对娘情深,而坚持对水玲珑不放手,宁可抛下她孤独一人,也要以性命守住代表着娘的水玲珑。
但他,让她知道她错了。
当她学会以爹爹的心情来看待整件事,她才发现爹爹的决定是多么的无奈。
她开始明白,就算当初爹爹放弃了水玲珑,非但可能为江湖带来更大的腥风血雨,甚至连水云山庄、连他们父女,也断然不可能安全的置身事外。
所以,那个夜晚,爹爹用他的生命下了赌注,以求换取江湖、水云山庄的祥和,最重要的是她的平安,所以才会事先请奶娘带她走。
只可惜……爹爹赌输了,但,他也尽力了。
虽然之后仍不能避掉所发生的一切惨剧,但那已经不是爹爹所能掌控得了的。
现在她能明白,就算重新再来一次,就算仍会造成遗憾,爹爹仍会下这场赌注。
水舞妍将视线放在桌上的那张信笺——两年前她所留下的。
她心疼的轻抚着上头多出来的点点血痕,那是她最爱的男人所遗下的深刻情伤。
谦君……我已经开始真正了解你了,你知道吗?她勾唇浅笑着。
以往的她自以为体恤他的心,谁知做出的种种决定,却只是更伤他的心……
唉,现在她才知道,她只是贴了他的体,却从未曾贴近过他的心啊!
如果他不爱她,就算她再如何的完美无瑕、再如何的娇美动人,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但既然他爱了她,就算她的人再如何丑陋、身再如何污秽,在他的心中,她仍是最洁净、最美丽的一块玲珑玉……对吗?
这回,她终于也该猜对了吧!
虽然她曾经因为自己的一错再错,而伤得他那么重、伤得他那么深,教她愧疚到难以面对他;但现在她知道,要抚平他心中那些伤痛的方式,不是自我厌恶的远远避开他,更不是傻傻的作牛作马来补偿他,而是留在他身边,倾尽自己所有来爱他,回报他曾付出过的痴心和深情——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她同时也知道,现在的他虽然对她仍是淡漠,但他对她的爱,却从来不曾少过半分,只是不确定她已经懂得他要的是什么,所以宁愿冷淡相对,给予她冷静思考的空间和时间。
又或许……还对她有那么一些些怨恼,想让她也尝尝他那爱之而不可得的苦吧?
无妨,她微微的笑着。
为了她,他尝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委屈,现在让他使使性子、对她不理不睬,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她确定他恼不了她多久的,因为——他是那么的爱着她啊!
“舞妍……”唐母急推门而入,像作贼似的俏声说着:“快,谦儿刚退下公堂,待会要到院子里同忏无玩耍,赶快沏杯好茶过去!”
水舞妍抿唇笑了笑。
唐大娘……不,她现在改口叫娘了。
就算谦君打算气她一辈子,她还是可以仗着娘的女儿身分,光明正大的叫声娘,光明正大的在他面前碍他的眼。
而且,娘可是站在她这边的呢!
“别光笑,快点去啊!”唐母又催促。
“娘,我知道了。”水舞妍轻轻起身,缓缓理了理身上的衣裙。
“舞妍!”唐母没好气的瞪眼。
真不明白舞妍这丫头,怎么变得愈来愈像她那个儿子,老像个温吞水似的?枉她这个当娘的,为了好好的将两人凑在一块,不惜牺牲当起了探子,而她却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呢!
“娘,你放心,我赶得及的。”水舞妍很有信心的浅浅笑着。
她知道,他会等她——在她还没出现前,他是不会离开的。
事先向娘预告他公忙闲暇时的行踪,可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呢!
她也知道,如果让她整天见不着他的面,最难过的人——是他自己。
现在的她,已经真正了解他了,不是吗?
这回,她一定自己不会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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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忏无,默背唐诗。”
“不要,忏无要默背宋词。”
“不行,默背唐诗。”
“不要,忏无默背宋词!”
端着精心沏出的上等好茶三壶,水舞妍远远就看见争执不下的父子俩,她不觉莞尔一笑。
应该是受她的遗传吧?三岁的忏无比较偏爱宋词,但身为爹爹的谦君则认为学习要按部就班,唐诗三百首是绝不可不会的;而宋词,等他再长大一点,才比较能懂其中深意。
因此,父子俩总为了该先背诵什么而争执。
水舞妍还未走近,唐谦君便敏锐的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跟着又低下头去和儿子大眼瞪小眼。
她抿嘴淡然一笑。这一个月来,她早以习惯他刻意的视线回避。
无妨,最起码他不会也跟着回避,那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现象了。
“大人,请用茶。”她还是称他大人,因为她不想称他大哥,但知道他的气还没消,不好直接唤他的名。
更何况,官家夫人在外称自己的相公,不也都大人、大人的叫着吗?她又嫣然一笑。
“娘……”忏无一见到水舞妍,就像看到救星似的飞扑到她身上,小嘴还嘟嘟嚷着告爹爹的状:
“爹爹坏,不给欢欢念宋词,一定要欢欢念唐诗……”
“欢欢,要听爹爹的话啊!”水舞妍抚着儿子的小脑袋,故作幽怨的说:“可别像娘一样,都不听爹爹的话,惹得爹爹生气,都不理娘了……”
闻言,唐谦君俊容微僵,轻咳一声:
“你别教坏儿子。”他端起茶杯啜饮了口,清沁的茶香,舒缓了他故作冷硬的脸孔。
听听!这明明就是夫妻在教儿子才有的对话嘛!水舞妍甜甜的笑着。
虽然他不主动搭理她,恼她恼到现在连她的名字都不肯叫,但娘唤她媳妇、儿子叫她娘、家仆唤她夫人,他也从没表示过任何意见,所以说他啊……不可能真不要她的。
“爹爹不可以不理娘!”忏无抱着娘的腿,一脸正义凛然的瞪着爹爹。
真是反了!三岁大的娃儿竟敢教训起爹爹来了!唐谦君对儿子板起脸,但眼中的笑意可没逃过水舞妍的眼。
他可以对任何人硬起脸孔,但绝对硬不起心肠——包括她。
不信?可以试试……
“哎……”她佯装被儿子抱着腿,重心一时不稳的身子一侧,直往地面倒去,但最后她的身子不是倒在地面,而是落在他的臂弯、他的怀中。
看吧?她就知道!
她顺势不着痕迹的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跳得过快的心口之上,而他犹未察觉她的故意,只是略带紧张的确认她并无大碍后,瞪眼教训着儿子:
“忏无,你那么大了,以后别抱住娘的腿,万一跌伤了娘怎么办?”
她是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容易跌伤的!她在心里暗自甜笑,但对无辜被训的儿子有些过意不去就是了。
别以为她常用这招喔!
这是她这个月来……不,是这两年来,第一次重靠上他怀里。
让他怨了两年,又气恼了整整一个月,到今天也该够了吧?
所以,儿子啊!为了娘的幸福着想,你只好委屈一下下了。
被教训得满头雾水的小忏无偏头想了想——
“忏无不乖,回房去对墙罚背唐诗……”跟着他蹦蹦跳跳的跑回房去,一点也没有被处罚该有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