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不知是亚里士多德,还是苏格拉底,或是谁晓得哪个吃饱了撑著的家伙 所说的——流言如野草,只会越长越茂密,甚至遮蔽了真理的花朵。然而,等野草被铲 除之后,花朵也没啥看头了。
在苏迪负气地搬出酒店,并且搭最近的一班飞机回纽约之后,办公室裹的那些三姑 六婆,这才突然地在那些厚厚的、广告比内容多、专教女人如何花钱的杂志里,发现到 原来这个洋腔洋调、做事洋化的女郎,竟是时装界和美容界力争的超级模特儿中唯一的 亚裔女郎。
短短几个月之内,苏迪.杰弗逊的照片在世界各大媒体土大量曝光,拜流行讯息的 火速流通,在台北这个国际化的城市里,各种五花八门的资讯比比皆是。走近书报摊, 你总可以看到千娇百媚的苏迪,或微撩红唇,可能盈盈浅笑,也可以是冷冷地凝视著你 。
苏迪所引起的旋风也刮进了海顿企业,几个月前还对她“麻雀变凤凰”的可能猜测 而嗤之以鼻的众人,如今却都换了另些语气和台词——“哟,我就说嘛,你们瞧瞧她的 气质,低俗的女孩哪有这么好的气质啊!”
“是啊,你们看这一期的介绍,她是由台湾移民出去的啦,难怪她的国语说得那么 溜。”
“哎,真是奇怪,同样是台湾人,为什么人家会长得这么高而且‘胸前伟大’,而 你们……”说的是业务老黄,标准的色狼。
“去你的,人家是喝外国牛奶长大的……”
“我看不见得,应该是遗传吧!你们看,咱们老总不也长得挺高的?”
“唔,是啊!没想到她竟然真的是老总的妹……”
坐在员工餐厅里,明彦几乎每天都要痛苦地以这些闲磕牙做配饭,真相大白了,其 实苏迪她从来都不是什么麻雀;她一直都是只翩翩邀翔的彩凤。
认清事实非但没有使明彦觉得舒服些,反倒使他更不好过。她就像遥远天边的一颗 星,令渺小如沙漠中一颗小尘埃的他,连想都不敢想。
当初一直以为她是老总在外逢场作戏、萍水相逢的异乡女子,还暗自对她寄予深切 的同情,可怜她。谁知道她不但有个商场上声名显赫的哥哥,连她自己都是目前最炙手 可热的红星。
而平凡如他,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她呢?想到这里,明彦更是郁卒得吃不下 ,睡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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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由化妆师将粉一层层地扑在脸上,头顶则是有发型师和他的助理,正手忙脚乱的 在苏迪没有表情的沉默中一遍遍地变换著花样。
“哟呵,苏迪,可真难得见你这么认真的工作,以前我就一直劝你,现在潮流已经 往回走,复古、民俗风、中国热,这摆明了就是你的时代,偏偏你小姐太性格了,有一 搭没一搭的接工作。怎么突然想开了?”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子一身优皮打扮,晃到苏迪 面前,摇头晃脑地说道。
“荷西,你挡住光线了。拜托,我们还有五套衣服要拍,时间快来不及啦!”
摄影师拿著测光仪,前前后后地跑上跑下测试亮度,调灯光。
“荷西,你去帮我过滤一下,只要是有在亚洲,尤其是在台湾铺货的杂志我全都接 了。”冷冷地说著,苏迪在助理的馋扶下,小心翼翼地踩著几近五吋的高跟鞋,任那套 传统中国味的凤仙装改良品,在她身后拖出了长长的波浪。
轻轻地吹声口哨,荷西摘下了脸上的墨镜。浅浅淡淡的一字眉,配上鼻梁有断过痕 迹的脸,整张脸最显目的应该就是那对凌厉的胖子,若他眠起唇时,那神态活像个行刑 前的创子手,冷冷的,令人不想靠近。
“怎么,还在生气啊?苏迪,既然知道是误会,就不要太在意了,待会儿我带你去 看芭蕾舞剧,今天晚上鲁道夫有演出。”挨近苏迪,荷西笑得眼开眉弯。
“他这回跳什么舞码?”跟著音乐的节奏,苏迪随兴的摆著姿势,而摄影师忙碌的 快门声也不绝于耳。
“天鹅湖,他是王子。你知道吗?凭他的肌肉跟线条,还有那俊得教人几乎要流口 水的脸蛋,他不跳王子,我看整个大都会舞团里,也没有人够格了!”荷西一边说著, 还不停地挥动手以加强语气。
“嗯哼,鲁道夫长长得挺不赖的啦。但是荷西我看你这么褒奖他,是不是有大部分 的原因是——情人眼裹出西施?”顽皮地址扯荷西绑在脑后的短马尾,苏迪在灯光师重 新打光的空档,背靠在墙上轻声地说。
“哟哟哟,你这小洋娃娃这么说就太冤枉我了,鲁道夫跳得好是众所皆知的事,再 加上他那混有白人跟墨西哥血统的五官,啊!想要不被他吸引都蛮困难的!”荷西双手 捧在胸前,脸上充满了陶醉的神情。
苏迪忍不住璞吓一声地笑了出来。在其他人的手势中重新回到铺著丝缦纱中的背景 前,再次跟随著音乐摆动身体,一遍遍重复著POSE,任由摄影师取景。
荷西是个很好玩的人,典型的ABC(指出生在美国的中国人)。虽然有著跟苏迪一模 一样的东方外表,但跟苏迪这小小的移民最大的不同是——荷西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中国 人——因为它是第三代了,自他祖父母那一代即移居此邦,连国语都说得很辛苦的父母 都不认同自己的华裔身分,更何况是自幼即混在白人堆裹长大的荷西。
很难想像一个拥有电机博士学位的男人,却一头栽进了服装界这么另类的世界。但 ,这就是荷西。自从三宅一生、高田贤二、川久保玲在巴黎的高级时装界让世人发现到 东方也有如此富创意且边秀的服装设计师,似乎一时之闲,东方浓郁风格的流风席卷了 全世界,荷西也就是搭著这班列车,在最短的时间内迅速地掘起。
不同于其他大量采用中国或东亚素材的设计师,荷西所运用的材质全都是最先进、 科技的发明。如张力及收缩力一流的莱卡布料,是他率先使用于泳装之外的晚宴服,甚 至是新娘礼服上。再如抗紫外线的UV布,也是他首先在帽子及伞之外,应用在服饰上头 而引起打动。
而风流倜傥,卓尔不群的荷西,却有著令许多女人心碎的纪录,可能是因为杰出的 外在,或是他混有不中不西的冲突气质,他很受那些金发碧眼的洋妞欢迎。
而对当初在麦当劳里,失手将整桶洗窗子剩的污水淋得他一身的苏迪而言,他只是 个不愿长大的PETERPAN而已。
大概是因为有著共同的身分认同困扰,还有少数能跟自己使用相同语言的因素,使 荷西和苏迪之间结成了莫逆之交。两个人好归好,但谁也没有想过将对方转化成亲密的 男女朋友。
过了很久苏迪才知道,荷西曾有个跟自己差不多年龄却早夭的妹妹,大概是移情作 用,所以他对当初生涩的苏迪特别包容,耐心地将她引上超级模特儿之路。
在苏迪这厢,则干脆将荷西定位在哥哥跟朋友的层面,藉著荷西使她尝到了手足问 的友爱之情。这在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社会内,简直是凤毛麟角般的特殊。
而这个新新人类的顶尖玩家,近来却有些反常,经常捧著镜子长呼短叹,苏迪故意 不去问他原因,反正问了他也未必肯说,等哪天他自己受不了了,自会找人自爆内幕, 而且是精采万分绝无隐瞒。
“苏迪,你看,我有没有奇怪的地方?”揽镜忙著搔首弄姿,荷西叹口气幽幽地问 道。
“嗯!没有。”苏迪将今年最流行的假睫毛黏上眼皮,对著他眨了眨。“荷西,是 不是秋冬的发表会有什么问题?”
“不是,连明年春装我都已经准备妥当了。苏迪,我想听听你对同性恋的看法。” 期期艾艾地垂下眼帘,荷西坐在高脚凳上,来来回回地转动著椅子。
“你是说……同志?”抿抿唇,苏迪小心翼翼地想著该怎么答腔。事实上杜会风气 越来越开放的今天,同性恋早已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儿了,更何况是在人文荟萃的纽约。
人称大苹果的纽约,充斥著来自世界各角落的各色人种、繁忙的金融活动、时髦的 稀奇古怪玩意儿,在还来不及坐热商品市场,一眨眼又被别的新产品所取代。
因为生活环境如此紊乱,连带地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也越形复杂了起来。异性恋、同 性恋、双性恋,也有清心寡欲过著清教徒般禁欲生活的苦修者,当然也免不了有纵情声 色,流连花花世界歌台舞榭的人。
但由于打著包容的旗号,使任何人无论种族、肤色、职业,或对人生抱有什么样奇 怪的看法,都可以在这个大苹果内悠游自在地生活著。而为了尊重他人,所以养成纽约 人在开口之前要三思再三思的审慎态度。
“嘿嘿嘿,别那个表情嘛,我只是有点儿怀疑而已,你别想得太多了。”荷西被苏 迪看得不自在了起来。
“怀疑?”将重心移到另只脚,苏迪一再地重复著。
“扼,是这样的啦,鲁道夫好像对我很有兴趣的样子,他成天都打我的大哥大追著 我跑。”
“这解释什么吗?”刷著头发,苏迪颇不以为然。
“是没什么,不,有点不太对劲儿。自从上次我替他们舞团设计服装而认识他之后 ,他就常跟我联络。本来麻,这种崇拜者我是挺习惯的了,但是他的表现却越来越明颇 是在引诱我!”荷西苦恼地搔搔自己凌乱的头嚷道。
“哦?”据苏迪所知,荷西向来都跟女人约会,难道他……“唉!问题就出在这裹 ,他接连试探了几次,看我都没有反应,所以就鸣金收兵了。”荷西没啥好气的答道。
“这又有什么不好?起码你可以不再受他骚扰啊!”看荷西欲言又止的样子,苏迪 的好奇心也被挑了起来。
荷西张开嘴支吾了半天又开了起来,苏迪也不理会他,只是拿出她内容五花八门, 大得吓人的化妆包,一样样地将那些颜色抹在自己脸上。
总算等到他摆平自己内心的挣扎,而此时,苏迪脸上的妆也化得差不多了。
“原则上你说的是没有错啦,但是……我发现他没有打电话给我之后,我居然感到 有点想他哩,真还是不习惯。你想,我会不会也是个……”荷西说著说著,脸色更加地 凝重了起来。
“同志?你?”诧异地将唇膏套进管子里,苏迪耸耸肩地面对他。“这要问你自己 了,毕竟这种事别人怎么可能比你自己更明白呢?”
“我也问过我自己不下数百回了,但是还理不出个头绪,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对他 没有肉欲的感觉,我只喜欢抱女人共赴巫山云雨,但这又解释不通为什么他没打电话给 我,我会感到不舒服。”
“荷西老兄,你没有任何毛病,也不可能成为同志的,你唯一的问题是——你太寂 寞了,需要有人陪伴。”将最后一套长长的晨褛式洋装换上,苏迪缓缓地晃出更衣屏风 ,坐在高脚凳上让化妆师为她改变造型。
“或许吧,说来说去还真该怪你,不是说只是要去请你哥哥签字执行你妈妈的遗嘱 而已吗?我放你一星期的假,你却给我耽搁了四个多月才回来,还加重了七磅!你难道 忘了身体是模特儿吃饭的本钱,幸好在发表会前,你及时的减回原来的身材,否则压轴 的新娘礼服就完蛋了!”
“我起先也以为只要几天就办得好的事,谁知道哥哥老是把我塞给明彦。”想起那 个略显腼腆的年轻人,苏迪眼角立即浮满笑意,而这也没逃过荷西的眼睛。
“嘿,现在提起‘他’就会眉开眼笑?我记得当初某人哭得烯沥哗啦的,也不管三 更半夜外面下著大雷雨;我被窝裹还有个我追了很久才上勾的性感女神,硬是要我在凄 风苦雨的半夜去机场接她。一见面连招呼都不打,马上就哭得我全身都是泪痕鼻涕的, 白白糟踢了我一件亚曼尼的衬衫,全都是为了“他”!”将苏迪腰际的浅苹果绿蝴蝶结 扶正,荷西一本正经地椰愉著她。
“我哪有啊,你的衬衫是你带我去快餐店喝咖啡时,自己吃薯条不小心沾上番茄酱 跟咖啡才毁掉的,怎能全赖在我头上啊?”僵直地站在那里,像木头娃娃般地任他们摆 弄调整著姿势,苏迪嘴里也不闲著地反驳著他。
这模特儿的工作看似华丽风光,但事实上却是辛苦,且职业寿命短暂的如昙花一现 。表面上她们披金戴银,永远走在时代尖端。但在这假象下面的是,为了凸显所展示的 商品,她们必须忍受较常人更长时间的吹、整、染、烫头发,眉毛也随著流行趋势,忽 而细如铅线,有时浓若卧蚕。甚至有些模特儿的眉早已因过度剃拔而秃掉了,只有求助 整容外科,将头发移植到眉毛的位置,再定期修剪。
而更累人的是季节的颠覆,为了走在流行前一步,所以她们有时大夏天里著厚厚的 皮草拍照,有时在冰天雪地裹衣衫单薄却要佯装愉快地摆著POSE。
拍照更是一大磨难,光是为了造型,她们就得在化妆间枯坐数小时,然后是发型, 有时必须要一试再试,一改再改的前置作业,这些琐琐碎碎的杂事,是只见到幕前光鲜 的一面的旁人所见不到的。
“嗯,你回来都已经大半个月了,难道气还没消?我倒是头一次听到这种鲜事,你 那个宝贝哥哥竟然将所有的女朋友都叫[妹妹],难怪那个年轻人会搞不清楚情况。你也 别再逞强了,明明喜欢他,何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天天在这裹隔著大半个地球跟他生闷 气!”
圆圆的眼珠转啊转的,苏迪翘起了她可爱的小鼻子。
“我才不要这么容易就原谅他呢!”
“可是你这样整天想著他不累啊?人生苦短,有误会解释清楚不就结了,何必这么 拗?你不怕他万一要看上哪个台湾女人结婚去了,我看你不伤心死才怪。”
“哼,才不会哩。我已经找到了个很好的办法,明彦跟哥哥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 的手掌心的,我要让他们后悔曾经那样对待我!”苏迪说著,将长长的裙摆一周,在层 层叠叠的波浪间跳上那个特别为她搭乘的木架。道具是一只沾满蜘蛛丝的扫帚,还有形 形色色老旧的巫术用物,在她面前的是个大大的破铁桶,里面已经有工作人员放进不少 的干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