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难得露脸,徐苹不想白白辜负难得的暖日,便来到院子里,坐在石桌边晒太阳。
“苹儿,不回房休息吗?”徐国梁来到她身边,也在石凳坐下。
“爹,我不累,晒晒太阳才不会手脚冰冷。”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徐国梁望着身子略嫌单薄的女儿,“今晚叫厨房给你补一补。”
“谢谢爹。爹,您不回去打个盹儿吗?”
“爹跟你一样,出来晒晒太阳。对了,刚才李杰跟我说,他带晨儿他们到西郊放风筝,要你放心。”
“哎呀!这种小事怎么也向爹报告?直接跟我说就好了。”
“苹儿,爹知道你乖巧懂事,替爹分了不少工作。”徐国梁语重心长地道。“你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爹不忍看你再为翱天派奔波,耽误青春。晨儿也八岁了,读书练武都有夫子和师兄在照料,你放下心,好好准备嫁人吧!”
“爹,您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照顾弟弟是我的本份,他学得好,就能顺利接班,以后爹就可以放心养老。”
“你有这份心意,爹就满意了,女儿家还是要嫁人呀!”
“我还不到成亲的年纪嘛!”
“呵!你看你堂妹,如今都生了两个儿子,你还不嫁吗?”
徐苹撒娇着,“爹!那是叔叔太早把妹子嫁掉。好吧!就算您要把我嫁出门,可要去哪儿找个乘龙快婿?”
一句话把徐国梁难倒了。这几年来,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徐国梁并非有意留女儿在身边,但他认为自己的女儿容貌秀丽、能文擅武、机敏能干,因此在挑选女婿时难免严格,而无一满意。
徐国梁拍桌道:“看我这个老糊涂,真是误了你的青春。不行,不行,今年一定要把你嫁出门。”
“爹!您非得赶我出门不可吗?”
“爹怎舍得赶你出门?爹是心疼你,不忍教你一个姑娘家涉身江湖。王棠近年来愈形乖戾,我早就吩咐大家要小心,自然要你更加小心。还好这回于磊救了你,他日相见,做爹爹的定要好好答谢他。”
“下次我会小心的,请爹放心!”徐苹又道:“爹,您知道吗?王卓立想化解六世恩仇。”
徐国梁轻叹道:“翱天、啸月两派的复杂情仇,是不可能轻易去除的。也难为王卓立的苦心,听说他知书达礼,不常参与啸月派的事务。”
徐苹想到了王卓立的忧郁神色,又问道:“我们两派同出一家,又怎会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
“唉!武学助人,也能害人。”徐国梁追想百年前,“两派的开创祖师本是一对论及婚嫁的师兄妹,我们的祖师爷徐千山就是那位师兄,谁知道有一天他们为了一式剑招起了争执,经过反复讨论演练,还是不得其解,祖师爷闭关苦思半年,冷落了未婚妻师妹,好不容易想出‘翱天贯日’一招,谁知一出关,才发现师妹无法谅解他,早已另嫁一位对她倾心的师兄。
“祖师爷愤怒伤心,一剑杀了那位师兄,使得师妹对他更不谅解,带着身孕,另创啸月派,以‘啸月破星’对付咱的‘翱天贯日’,六代仇怨就这样累积下来。”
徐苹听了,为啸月派的祖师婆婆悲叹不已,原本一件良缘,竟演变成破碎的悲剧,不知两位开山祖师是否抱着不解的憾恨,郁郁以终呢?
徐国梁笑看女儿,“瞧你,又在为先人难过了。过年期间,放放炮竹,送走旧岁,忘了这些江湖恩怨吧!你在外头跑了了两个月,趁过年好好休息。”
徐苹闷闷地回房,心中萦绕不去的,还是那位由爱生恨的师妹,以及悔恨终生的师兄,何苦呢?
☆ ☆ ☆
正月十五之前,依然是年节的热闹景象,徐苹在家休息数日,闲得发慌,便集合了翱天派的小孩儿,带他们出游城东的清心潭。
一时之间,十来个小娃儿,个个新衣新帽,揣了糕饼糖果,兴高采烈地跟在徐苹后头。
平时,这群小童的武功就是由徐苹教导,她不在的这两个月,换了一个师兄来代班,那个师兄越凶恶,大家就越想念美丽亲切的好姐姐,是以知道徐苹要找他们出去玩,莫不争先恐后,差点连爹娘都不认了。
来到清心潭,徐苹带领小朋友游过附近的林国奇石,走过潭边小径,找到了一处凉亭歇息,徐晨等几个小男孩好动,吃完饼干便四处奔跑。
“别走远了!”徐苹忙喊道。
“大姐,我们去看钓鱼。”徐晨兴奋的说。
徐苹嘀咕着,潭水都结冰了,能钓什么鱼?顺着徐晨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在夏日画舫穿梭的拱桥之上,有一人站在最高处,垂下一条线绳,拉拉扯扯的,随即从冰上缺口拉出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桥上岸边围满了看热闹的游人,随着鱼儿的上钩,众声叫好。
那人将鱼丢到桥上,随即有人抢了去,他也不管,又垂绳下钓。
原本在凉亭的女童也带着祈求的眼光,“姑姑,我也要看钓鱼。”
“看鱼鱼!”两个话还讲不清楚的小女娃,使劲地摇着徐苹的手臂。
徐苹不由得起身笑道:“走吧!去看钓鱼,花妹!靠岸边走,不要跌到水里。”
潭上结冰看似坚实可行,但是,前年这里才发生小孩踩破薄冰的坠潭意外,所以徐苹格外盯紧每个小孩的行动。
徐晨一马当先,仗着身形矮小,抢到拱桥上的钓客身边,双手攀在石栏上,伸颈向下探望,旁边的大人和小孩也是互相推挤着。徐晨被挤得没有立足之地,跳起双脚,半个身子几乎悬在桥栏外,徐苹远远见了,正想出声警告,这时几个大人又往前推挤,于是,她眼睁睁地看到徐晨的小小身子往外掉。
“晨弟!”徐苹心魂俱裂的喊。
电光火石之间,桥上钩客长身一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抄,大手挽住了徐晨下坠之势,在众游客的惊呼声中,又见他们一大一小就要跌落冰潭之上。那钓客从容不迫地,以单足在薄冰上轻轻一点,随之又拔身而起,如鹞鹤轻翔,利落地落回拱桥上。
游人看得目瞪口呆,忽然有人鼓掌叫好,“好身手!好身手!”众人这才从他神乎其技的惊叹中回过神来,纷纷拍手致意。
徐苹赶到拱桥,三魂六魄已吓去一半,见徐晨平安无事,忍不住抱住他哭道:“晨弟,不要吓大姐啊,万一你有什么意外,我要如何向爹交代啊!”
几个女童见徐苹哭了,也跟着嚎啕大哭,而徐晨则是吓得脸色发白,无法言语,另外数名男童则乖乖地站在一旁,不敢讲话。
好一会儿,徐晨回过神,抓着徐苹的手,“大姐,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徐苹抹抹眼泪,“以后一定要小心,知道吗?”
徐晨用力地点头。徐苹帮他理理衣衫,忍不住又叨念道:“不是每次都有人救你的……”救命恩人?对了,她还未向救命恩人答谢呢!可是,人呢?
桥上人潮已经散去,徐苹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两个女娃儿缠着那位钓客。
女娃儿年纪虽小,心里却对徐苹崇拜得不得了,徐苹曾教导她们,受人家帮助,一定要向对方说谢谢。可是,刚才她忙着探视徐晨,忘了和钓客说谢谢,于是她们一人抱住了钓客的一条腿,抢着和他说谢谢。
徐苹来到钓客面前,轻轻拉开两个女娃儿,“珊儿、瑚儿,好乖,帮姨姨说谢谢,回去给你们糖果吃。”
幸好有珊儿、瑚儿留住救命恩人,徐苹微微欠身道:“多谢前辈相救!”
她拉过徐晨,也要他答谢。
徐晨还未开口,那钓客就道:“又叫我前辈了!”
好熟悉的声音!徐苹抬眼望向那钓客,一接触他那深邃的眼睛,她樱口微张,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怎么是他?万里无踪怎会来到政阳城?他不是到塞外了吗?
“不认得我了,徐姑娘?”他笑着。
难怪她认不出他,他是不一样了,换了一件灰布长衫,髯尽数剃除,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巴,而透青的须根仍写着他的粗犷,也显出他的年轻神采。而过去扎在脑后的头发则中规中矩地盘起,系上一方灰色头巾,颇有一番飘逸儒侠的潇洒风貌。
望着于磊,徐苹的粉颊缓缓地泛起两朵红霞,她推了推徐晨,“快跟于……于大哥说谢谢。”
徐晨有模有样的拱手作揖,“多谢于大哥!”他对这位大哥的身手佩服得不得了,学着父亲的口吻,“于大哥武功真好,请到舍下作客,在下略备水酒答谢。”
徐苹听得好笑,“是了,你是我徐家姐弟的救命恩人,既然你已来到政阳城,就请到舍下一游,让我们尽地主之谊吧!”
于磊迟疑着,“这不方便吧!”习惯在外头浪荡的他,最怕拘谨,万一话不投机,更是自讨没趣。尤其此刻对着徐苹那张俏脸,他告诉自己,不能再陷下去了,浪子本无情,他已做太多。
想移动脚步,又被几个男童拉住,“于大哥,你教我们武功嘛!我要学你救阿晨的那一招。”
“不要,我要学钓鱼,我爹从来没有钓过大鱼。”
“笨,有了武功就会钓鱼,还要学?”
最后还是徐晨拉拉于磊的衣角,“于大哥,来我家嘛!不然我爹会骂我不懂礼数。”
拗不过这群小童,于磊牵起徐晨的手,“既是徐公子的邀请,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徐姑娘,叨扰了。”
徐苹低下头,细声道:“哪里的话。”
眼光一瞥,珊儿、瑚儿又爬到于磊的身上,众男童也簇拥在于磊身边,这群小孩,变节得还真快,崇拜的对象一下子就转移到于磊了。
她拉开珊儿,“你们别缠人了。”
“哈!没关系!”于磊爽朗地笑道,他将珊儿抓到肩上坐着,瑚儿立即哇哇大叫,他连忙安抚她,“你也有份。”两手扶好,两边肩头各坐着一个女娃儿。
其他小孩只恨自己长得太高大了,不能坐上那强壮的肩头。徐苹在前头带路,神思游荡,想到她也曾紧紧地抱住他……
夕阳西下,霞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更红了。
☆ ☆ ☆
天色微明,于磊躺在大床上,好像作了一个不真实的梦。
床褥是干净的,棉被是新晒的,枕头柔软,房间舒适,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他过惯粗菜淡饭、餐风露宿的日子,教他在这安乐窝躺上一晚,反而辗转反侧,浑身不自在。而昨晚的盛宴更是如坐针毡,一下子接触这么多翱天派的人物,满场忙着敬酒,接受徐家亲戚的道谢,回答众人好奇的询问,一晚下来,竟比走上一天的路还累。
他将手枕到脑后,仰看洁白的床幕,暗自苦笑着。几日前他改头换面进政阳城,为的就是流连大街上,一窥梦中佳人,本已准备离去,却阴错阳差地救了徐晨,以致成了翱天派的座上宾。这种行径,非他万里无踪所应有的啊!
徐苹,徐苹!他在心中念着这个名字,从她离开薛婆婆那儿,他就听闻王棠欲杀害徐苹,于是一路上暗中保护,救她一命,而这也不过为他的行侠仗义事迹再添一笔而已,怎知,这一笔的影响力竟是如此大!
他猛然坐起身。不行,今天该走了,待会儿他一定要向大家辞行。
于磊穿好衣服,走到外头的庭院舒展筋骨。冬日的清晨,空气犹透着冰凉,地上也结着霜花,他想,还是到塞外看那浩瀚白雪,一逞男儿豪情吧!
远远地传来孩童的呼喝声,于磊循声前行,走过几进院子,来到一处豁然开朗的大空地,七、八个小童正在练习拳脚功夫,举手投足之间,甚是有模有样。
小童们一见到于磊,全部主动停止练习,一涌而上,拉着他喊叔叔叫哥哥的,“教我们武功嘛!我也要万里无踪。”
于磊拍拍他们的脑袋,转向一旁的徐苹道:“那要问你们的小师父答不答应了?”
昨夜与于磊吃过一顿晚饭后,徐苹的神色已经自在许多,见到孩子们再度变节,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不行,你们一套基本功夫还没练完,不能学别的。”“姑姑!”有人哀求。
“还不快打,打完就叫于大哥教你们武功。”
众小童赶紧站好,以最快的速度演练方才的招式,满场小手小脚飞舞,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于磊问道:“你是他们的师父吗?”
徐苹眼里仍注意孩子们的动作,“不是,他们各自拜了我爹、师伯、师叔为师,你也知道小孩顽皮好动,老人家没有时间仔细指点,便叫我一天抽一、两个时辰督促他们练武,结果,翱天派的小孩全送来让我指点了。”
“难怪你昨天带了一群孩童出游,咦?昨天好像没看见他?”他指向一位衣着考究的小男童。
“喔!那是本县蓝大人的小儿子,拜我爹为师,蓝大人不想小公子娇生惯养,于是送了过来,和同年龄的孩童一起练习,蓝大人敬重武人,还满礼遇我爹的。”
于磊想了一下,“这位蓝大人莫非和开国大将蓝玉有关系?”
“听说是亲戚吧!”
“那徐掌门也参与蓝大人县衙的事了?”
“不,我爹不管政事,他说他不懂权术那一套,还是做个坦荡的江湖人物,我们翱天派与县衙的关系就仅止于这段师徒情份。”
“还是徐前辈有先见之明。官途险恶,比起江湖风险,恐怕更胜三分呢!一个胡惟庸冤狱,延宕十年,牵连数万人,大明王朝才开国二十来,竟不厉精图治,专杀功臣……唉!不说这些了。”于磊瞧着孩子们,转移话题,“看来这些孩子很喜欢你。”
“呵!情势不同了,你一来,改向你投诚!”
于磊笑道:“那可真是罪过了,我还是赶紧离开为妙。”
徐苹听了一惊,于磊来去如风,只怕一转眼,又见不到他那俊朗的面容,“这……于大哥,难得你到政阳城作客,孩子们也喜欢你,不如就为他们多留几日。”
于磊想要开口推辞,徐晨已练好功夫,跑来喊道:“我练好了,大姐,可以教于大哥教我了吗?”
“当然可以。”徐苹微笑示意。
看样子,三两天是走不掉了,于磊暗骂自己自作自受。
好不容易应付完这群小童,他们各自学了几招简单的招式,这才欢天喜地回家。于磊用手抹去头上的汗珠,徐苹适时递过一条绿色手巾。
两人到一边的石椅坐下,上面已摆上一碟糕饼和茶水,“于大哥,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于磊用手巾擦脸,一股清幽的花香钻进鼻孔,顿时心旷神怡,“这没什么,我小时候也喜欢缠着人家教我功夫,人家不教,我可是死缠烂打,黏到人家非教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