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磊不自觉地摸向鬓边。这几年,他的确又长了不少白发。
于磊回神,注视两儿天真无邪、晶亮如星的黑眸,“雨儿,我不是爷爷,我教你,看到跟你爹爹年纪差不多的人,都要叫叔叔。”
“可是我……”雨儿小嘴一扁,“我没有看过我爹爹,我不知道他年纪多大。”
“你不是说你爹去做生意,还没回来吗?”
“娘说他会回来,可是……他们都笑雨儿没有爹爹。”泪珠在雨儿的大眼里滚呀滚。
于磊想到自己的幼年,无父无母,饱受其他孩童的言语欺凌,被打了,没人可以哭诉,只好眼泪往肚里吞,如今,雨儿的爹为何弃家不顾?让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娃娃受人欺负?
“雨儿乖,叔叔在这里陪你……”
雨儿跳起来,小手背揩了揩泪,“我要回去了,娘说不能和你讲话,她要知道了一定很生气。”说完三步并作两步,提着空篮跑了出去。
“等一下,雨儿……”于磊仍有很多疑问,他想起身拉回雨儿,双腿却仍无力,只好看着他跑出洞口,投向暮色之中。
天快暗了,这么一个年幼的小孩,他母亲怎放心让他在山中乱跑?不过,自己幼时,似乎也是天不怕地不怕,满山乱跑吧!
于磊点亮地上的灯烛,掀开篮子,菜饭皆用碗盘盖着保温,还有两个陶罐,一个是鱼汤,一个是药汤,兀自冒着热气。他喝了药汤,吃完饭菜,力气足了,坐在褥上运功调气,体内血行顺畅,功力逐渐恢复,万里无踪终于活过来了!
明天雨儿还是会来,到时再问他吧!
睡了一夜好眠,晨曦中,果然又看到雨儿探进小脑袋。
“叔叔,你醒了?”终于改口了。
“等你过来啊!雨儿,今天是初几?”
“今儿个六月十二了。”雨儿将一篮饭菜放在地上,再从背后解下一壶水。
十二?于磊数着日子,自己从受伤到醒来,整整十天,那么梦中所经历的事情,都是在这十天内发生的吗?而这十天,又是谁在照料他、医治他?
“是雨儿的娘救了叔叔吗?”
“我不知道,有一天晚上,娘说山洞有一个坏人,快被人打死了,要拿药去救他,然后,娘就把家里的棉被搬过来。”
“雨儿的娘懂得用药?”于磊心头一动。
“对啊!这山里的姑姑、婆婆都会用药。”
大家都会用药?这也难怪,这里是产药材的仙山,而且她也不可能有个儿子啊,可是,若说雨儿的娘救活他,那又是谁把他从岷江派手中救出?
梦中的柔荑,原以为是与苹妹重逢,原来……原来是雨儿的娘!
雨儿主动端了药汤给他,“叔叔,趁热喝。”
于磊看到篮内的丰盛饭菜,提了提篮柄,“哇,这么重!雨儿提得动?”
“可以呀!”雨儿又提起空篮,小小的身躯几乎和篮子一样大,“爬了两座山,汤都没有洒出来。”
于磊口中的药汤差点喷出来,“你爬了两座山,汤还是热的?”这小子,莫非是山中仙童?刚刚他不是看到雨儿轻轻松松提着食篮进来吗?
小子仍耍着拳脚,“哈!功夫又进步了。”
这山里的小孩都像雨儿一样练武吗?山上是不是住了更多的高人?
“叔叔,你会武功吗?”
“会啊!雨儿也在学武功?”
“叔叔会武功,又怎么会被坏人杀死?叔叔,你的武功是不是很差?”
他不是武功不好,而是疏于防备,他想解释。见小鬼露出不信任的眼神,于磊咽下了到口的话,这鬼灵精怪!
雨儿叫道:“哎呀!我要走了,娘还在家里等我呢!”
“雨儿!”想要唤住他,他却已一溜烟地跑出去,于磊撑着身子,一步步走到洞口,只见一条小径通往树林,早已不见雨儿的身影。
于磊苦笑,“万里无踪,这小子也称得上仙山无踪吧!”
往后三天,雨儿来去匆匆,于磊总要问他几句,但是雨儿始终说不出是谁救了他,也讲不来他母亲在那十天如何医治他。
第三天黄昏,于磊一样坐在褥上等雨儿,雨儿一进来就高兴地道:“今天我跑更快了,我们可以多讲话,娘也不会知道。”
于磊笑道:“雨儿的娘为什么不来呢?”这三天,他盼着雨儿,就像盼着亲人,也盼着那一顿顿满足他口腹的饭菜。
“娘不来,娘叫雨儿看叔叔的伤势,我说你还爬不起来呢!”
“喔?爬不起来?”
于磊这三日吃了雨儿的母亲所煮的汤药饭菜,体力已经恢复七、八成,白日无事,就到洞外练拳养气,功力也大致回复五成。当估算雨儿送饭的时间到了,他就事先回到洞内等着,所以,雨儿以为他还不能起身吧!也难怪药量和饭量越送越多,他也越吃越壮。
“娘又说了,男女‘搜搜’不亲。”
“是男女授受不亲!”于磊明白,一个独居女子,总怕别人说闲话,或者,她还以为他是坏人?可是,她不是照顾他十天吗?“不然雨儿带叔叔去雨儿家,叔叔要跟雨儿的娘说谢谢,感谢她煮饭给叔叔吃。”
雨儿紧张地道:“不行啦!娘说你是坏人,不能跟你说话,也不能让你到我家。”
“所以,她才把我放在这个山洞?”
“对呀!那几天娘都没有回家睡觉,让雨儿一个人在家,娘每天回来煮药,一边煮、一边哭,雨儿还以为是坏人欺负娘。”
“我连你的娘都没见过,怎会欺负她?”于磊心头大受震动,“她哭……她为我哭?”
“雨儿生病了,娘也会哭。”
哭?于磊记起梦中的点滴热水,那不是水,而是泪!是为至亲之人所流下的泪!而她躲着他!
“雨儿的娘……”于磊激动地抓过雨儿的肩,“雨儿的娘叫什么名字?”
“娘?娘就叫做娘啊,”雨儿被他吓到了。
“雨儿的爹呢?叫什么名字?姓什么?”
“爹?”雨儿几乎要哭出来,“雨儿没有爹!”
这么聪明的小孩,怎会不知道爹娘的姓名?一定是她不说,一定是的,于磊又捏紧雨儿的肩,额上青筋都冒了出来,“你快带我去你家!”
“不要啊!”雨儿被捏疼了,哭道:“坏人!坏人!”双手在于磊脸前乱挥,吓得脸色苍白。
于磊赶紧放手,“雨儿!我……”
雨儿拾起地上的空篮,飞快地跑出山洞;于磊想追上前,却又颓然坐倒,如果她是雨儿的娘,那谁是雨儿的爹?
面对佳肴美食,他食不下咽,拿出荷包,反复细看,一再抚过,蓦然他翻起身上这件新裁衣裳的缝线,和那荷包两相对照。
一样的缝工,一样的心意。于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天,明天他就要得到答案。
☆ ☆ ☆
翌日早上,雨儿照常送来饭菜,但是神情警戒,也不向于磊打招呼,放了就走。
于磊猛喝几口粥,囫囵吞了一颗蛋,立刻跟上雨儿。
小小的雨儿,提着食篮,果然健步如飞,但毕竟年幼步小,让新伤初愈的于磊,正好可以轻松地跟踪他。
雨儿爬过一座山,接着是一条河,河的下游处有个小村落。雨儿来到这里却不走了,而是坐在河边发呆。
他小小年纪能有什么心事?他不是应该回家吗?
几个小孩拿着钓竿,溯河而上,一路嘻嘻哈哈的,见了雨儿,大叫一声,“喂!没爹的小孩!”
雨儿站起来,小脸充满愤怒,捏紧了小拳头,“谁说我没有爹?”
那五个小孩都比雨儿大,几个顽童一起哄!开始作弄年仅六岁的雨儿。
“雨儿没有爹!我娘说,雨儿他爹不要他们母子俩,跑掉了。”
雨儿怒道:“你们乱讲,我爹出门作生意。”
“作什么生意啊?你娘一个人跑到这里生你,是不是被你爹抛弃了?”
雨儿大叫,“我爹会回来,他回来,看你们还敢不敢欺负我?”
“你爹不会回来了,可怜的雨儿,没有亲爹呵!唉哟——”
雨儿一头撞上那个小孩的肚子,痛得他哇哇大叫。
其他小孩见了,叫着:“雨儿打人了!”扑倒雨儿,有人打他的头,有人骑上他的小小身子,还有人抓他的脚。
雨儿不服输,被压在地上叫喊着,“雨儿有爹!雨儿有爹!”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连续四个落水声,伴随顽童的惊叫,雨儿身上一轻,赶忙爬了起来,看到于磊站在他的身边,正丢出最后一个顽童。
顽童冒出水,不服气地道:“你大欺小,不公平。”
于磊正色道:“我才一个,你们五个欺负雨儿,公平吗?”
“你是什么人?跑到我们这里撒野!”顽童口气不小。
“我是雨儿的爹。”
几个顽童才要爬出水面,又吓得掉下去,“雨儿的爹?雨儿的爹回来了?”
于磊义正辞严地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爹娘,雨儿的爹回来了。”
看到顽童落荒而逃,雨儿瘪着的嘴一张开,哇地哭道:“雨儿没有爹,叔叔不是雨儿的爹。”
于磊蹲下,抱住他的小身躯,“叔叔是吓他们的。”他看着雨儿伤心委屈的小脸,心头酸楚,“可是,叔叔很想做雨儿的爹。”
雨儿猛摇头,“叔叔不是爹爹,你是叔叔,不是爹爹。”
于磊无限慨叹,行走江湖二十年,恶徒固然要教训,但他每每见到顽童欺负没爹娘的小孩,总要挺身而出,只因为他也尝过没爹娘的苦啊!
雨儿伏在于磊肩上,哭声斯歇,于磊抱起他,“走,我带你回家。”
雨儿搂住于磊的脖子,“叔叔可以走路了?”
“叔叔伤好了,要去跟雨儿的娘说声谢谢。”
“可是娘不在家,娘说你吃掉家里两只鸡,她要进城买小鸡,再养成大鸡,还要帮你买几斤肉,还有买雨儿的糖。”
于磊微微失望,“那雨儿的娘什么时候回来?”
雨儿拉着他的胡子,“晚上!以前娘会带雨儿进城,今天娘吩咐雨儿,灶上热着饭菜,中午要送去给你。”
“雨儿好乖,叔叔出来了,雨儿就不必送饭,到雨儿家吃饭,好不好?”
“好啊!可是叔叔要教我武功,原来叔叔的武功很厉害。”
于磊一手提起食篮,“好。叔叔教你。”
“一言为定喔!”雨儿终于笑了,那是她的笑容;而星星似的眼,浓浓的眉,直直的鼻,是他的。
雨儿指点路径,大小两人牵着手,又往里头爬了一座山,小茅屋坐落半山腰,门前种满奇花异卉,一弯清溪流过屋旁。
于磊一吸花草的香味,“这是雨儿住的地方?”
“嗯!很棒吧!”
“是很棒,这些花是雨儿的娘种的?”
“对啊!娘种别人没有的药草,再拿去城里卖,帮雨儿买书买笔,教雨儿念书。”
“娘也教你武功?”
“嗯!”雨儿用力点头,跑进屋里拿出一把小剑,舞将起来,“我会翱天剑法!”
于磊的眼湿了。六年来,万里寻踪,就是为了今天。
中午吃过饭,于磊拿碗筷到溪边清洗,后头雨儿摇摇摆摆,拖出一个大锅,卖力刷着。
“雨儿很能干,什么事都会。”于磊夸赞着,方才见他添饭、盛菜、灭火,面面俱到,像个小大人。
“娘说爹不在家,雨儿要自己学做很多事,我还会升火煮饭哩!”雨儿得意洋洋。
多么令人心疼的孩子啊!
下午,于磊在屋前空地教雨儿功夫,雨儿一学就会,连续打了好几套拳,仍意犹未尽。于磊在他舞动的小小身影中,好像看到昔日峨嵋山上爱练武的小孩。
日头一点一点向西移动,雨儿担心地道:“天暗了!叔叔,你赶快走,娘回来看到你,会骂雨儿的。”
“有叔叔在,别怕,而且叔叔要告诉雨儿的娘,叔叔不是坏人。”
“对,我要告诉娘,叔叔武功很高,不是坏人。”
正说着,溪边已听到柔柔的呼唤,“雨儿,雨儿,娘回来了!”
雨儿开心地穿过药园,也喊着,“娘!娘!”
于磊停止呼吸,体内血流急窜,眼里只看到那个久违的倩影。
她低头理理雨儿的衣服,“雨儿,怎么全身脏兮兮的?”
雨儿牵着她的手,“娘,我练功夫,叔叔教我武功,他不是坏人!”
她震骇地望向茅屋门边,那里站着一个挺拔、魁梧,却是两鬓飞霜的男子,他双目深邃凝望她,六年依然不变。
“苹妹!”
她手上的篮子掉落地面,几只小鸡吱吱地跑了出来,也滚落了几颗梨子。
雨儿急着抓小鸡,“娘,小鸡跑了。”
她站在原地,脚步凝住,无法移动,眼见他一步步朝她走过来,捡起地上的梨子,放到提篮中,“梨?你还要分离吗?”
徐苹觉得眼眶酸涩,又是硬起心肠,捡起篮子,拉过雨儿,“雨儿,我们进屋!”
雨儿双手各抓了一只小鸡,“娘,还没抓完,叔叔,帮我抓……”
徐苹拉他进屋,“雨儿,我们家不欢迎陌生人。”
于磊挡住她,“苹妹,我不是陌生人,我是你的丈夫啊!”
徐苹绕过他,责问雨儿,“雨儿,你不是说他还不能走路吗?”
雨儿被娘亲的神情吓到,不自觉地捏住两只可怜的小鸡,“娘,可是……可是……叔叔今天忽然会走路了。”
于磊用力握住徐苹的双臂,“苹妹,不要骂雨儿,你看看我啊!”
他的手劲还是那么有力,那么强壮,徐苹几乎弃甲投降,但她强忍住泪水,低头道:“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你——苹妹,我是于磊,我是你的磊哥呀!”于磊慌了,用力摇晃着她。
泪水被他摇落,“走开!走开!我不认识你!”
“苹妹,你忘记了吗?我们拜过堂,成了亲,我们是夫妻,你都忘了吗?”
没有忘,永世难忘,但已无缘。
她摇头,“你走吧!伤势既然好了,就离开这里。”
“我为什么要离开?苹妹,是你救我、治我,为什么还要躲我?你躲我六年,我也整整找了你六年,六年,不算短啊!”于磊的眼里有泪光。
是不短呵!不然,你为何风霜满面,鬓白似雪?徐苹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被拧绞,垂下了泪,“你走吧!我有丈夫了。”
于磊几乎是要抱住她纤细的身子,激动叫着,“对,你有丈夫,你的丈夫就是我,雨儿……雨儿是我们的孩子,是不是?”
雨儿早已听得目瞪口呆,手一松,两只小鸡跳离掌心。
“不是!”徐苹用力推开他,“我丈夫在外经商,我和他生下雨儿,你是谁?来这里扰乱我们母子的生活?”
“不,你怎么会再嫁?我如此爱你,你怎忍……离我而去……再嫁?”于磊心碎欲裂。
“你走!伤好了,就不要再麻烦我们母子。”徐苹推着雨儿进屋,就要顺手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