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磊拉拢衣服,他仍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为什么陶青衣知道他身上的特征?为什么陶青衣的孩儿出生时地和他相同?孩儿的爹,不是苏临渊,而是当年骗她害她的于七,是……是王棠吗?
“不,我姓于,他们说我爹姓于……”
王棠笑了,凄凄凉凉地,“当年我与红雁初识,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用竹枝在湿泥地上写了,王字写到一半,决定隐瞒身份,那一竖就勾了起来,我排行第七,就成了于七。”
老天开的是多大的玩笑?如果陶青衣是他的母亲,那么王棠就是他的父亲,王卓立则是他的兄弟……于磊无法再面对两名可能是他亲生父母的人,他望向徐苹,而她,早已是涕泪纵横。
今日,她接连遭逢打击,已经伤痛难愈,而这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又教她怎么承受?
于磊想要扶住她颤抖的身子,也想为她拭去颊上的泪水,可她却是长剑一挡,泪眼相看,是决绝。
王棠撇下剑,仰天大笑,跟在他身边的,全是酒囊饭袋,而不在身边的,一个贤孝懂事,一个英武过人,有子如此,夫复何憾?什么官名利禄,全是身外物!全是转头空!是非成败,就像此刻挂在西边江头的夕阳,瞬间淹没。他想起了卓立孩儿,看到了于磊,僵硬的心完全软化了,泪水滑下布满皱纹的老脸,又是纵声狂笑,“生子不肖,好!生子不肖,好!很好!”
徐苹横剑在前,“你别走,我要为我爹报仇!”
是不是杀了王棠,就可以故意忘记他是于磊的生父?万里无踪,你不是无父无母吗?我不是自由自在吗?为何牵扯出这段身世缘由?原来,不能随意爱上身世不明的浪子,她错了,不该爱,从来就不该爱的,而她竟然爱得如此深刻,甚至还和他成亲了。
王棠笑着,并不舍剑,“来报仇吧!”
徐苹语气如冰,“翱天派有多少条血债,我就向你砍多少剑!”
一剑砍出,“当”的一声,竟是于磊出剑挡住,好大的力道!震得她虎口作痛,也震得她柔肠寸断。
她的心乱了,从来不曾这么乱过,忍着手上的痛,不愿再看到于磊,又是往王棠的要害刺去,见他不回手,她就把这个恶贯满盈的大坏蛋杀了吧!
剑势疾猛,充满了恨意与无奈,蓦然,旁边又是一剑挡住,同样以疾猛的力道格开她的剑。
那剑挡得又又快又急,剑气刚烈,一下子收势不及,竟直直地刺进了她的大腿。
“苹妹!”于磊误刺徐苹,惊叫一声,慌忙弃剑,就要上前扶住她。
血流如注,心亦淌血,徐苹再也承受不住,击剑乱挥,哭道:“不要过来。”
他曾说,他要为她挨刀,但是,今日他不但没有为她挨刀,还刺她一剑,
这一剑,刺痛她的心,也斩断了他们的夫妻恩情!
“苹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伤你的。”于磊焦急慌乱,他怎能伤害心爱的妻子?他怎能让她陷于痛苦矛盾中?“你流血了,让我看看……”
“走开!”眼泪也像那漫开在裙上的血渍,“你不要我杀他吧!你们是亲生父子,我算得什么?不相干的人罢了!”
“你是我的妻子……”
“妻子再娶就有,亲生父亲只有一个。”徐苹想到了尸骨未寒的父亲,“我的亲爹也只有一个啊!他死了,被他害死了!”她颤抖地指着王棠。
陶青衣感慨,年轻时候的一笔糊涂帐,竟也牵累下一代跟着受苦,她心生愧疚,“徐姑娘,不关于磊的事,是我的错啊!”
“你没有错,错在我们不该相识,我和于磊、我和洞庭双雁,全都不该相识……”徐苹十分激动。
“苹妹,不要这样。”于磊的心又疼了,早知身世如此,他何尝希望揭开?
无知无觉,是不是会更快乐?
“走开,你们……”徐苹环视周围诸人,一一看过陶青衣、苏临渊、王棠、还有她难割难舍的于磊,相爱至深,却是不该爱的人,苍天啊!你是如何作弄人间?摆错了棋谱,也点错了鸳鸯,痴痴迷迷,让人走入了绝境啊!她的心绞痛着,几欲撕裂,长剑一抛,大声喊道:“我恨你们!”
她回头往农舍跑,推开站在门口惊诧的徐晨,进了门,用力关上。
于磊慢了一步,擂着门板,“苹妹,苹妹,我无意伤你,你让我进去。”
里头只有哭声回应他。
“苹妹,是我不小心,让我看看你的伤。”
自己的行为,怎能不让她误会?在她刺向王棠那一瞬间,他闪过的念头是不能杀,所以,他才连续挡了她两剑。可为什么不能杀?是因为王棠是他的亲生父亲吗?
他愤然回头,望向王棠,此时落日隐没,天色成了的灰,王棠站在混沌中,身影孤傲,只听得他道:“还有人要杀我吗?”
于磊捏紧了拳头,全身发抖,这人……这人竟是生他的父亲?他不相信,他也不愿相信,可是他挡徐苹那两剑,却说明了他的相信。
没有人理会王棠,王棠自顾自地干笑两声,“没有人要报仇了吗?哈哈!第七代结成儿女亲家,注定这一代就要消泯仇恨!”他喊了远处的弟子,牵来坐骑,上马离去,一行人渐行渐远,还不时传来他的笑声,“消泯仇恨,日月同光!”直至声音消失在黑暗中。
于磊目送王棠,久久呆立着,手指骨节掐得咯咯作响,指甲也刺入掌中,渗出鲜血,徐晨看了惊恐,叫着,“姐夫!”
姐夫?是了,他是徐晨的姐夫,也就是徐苹的丈夫,他和苹妹立过婚盟,他与她,才是要相守一生的伴侣啊!
他又转身敲门,里头还是没有回应,他又喊着,“苹妹,不要这样,你还是我的妻子……”
苏临渊脸色一变,“糟,没有声音。”他与陶青衣绕过屋子,欲到屋后窗边一探究竟。
于磊脑袋一空,是发生意外了吗?她流血过多死了吗?毫不考虑地,立即撞破大门,一片薄板轻易被撞开,他进了屋,踩到木屑破片,也踩到地上的湿滑。
屋内黑暗湿冷,没有气息,只有徐国梁的遗体躺在床上。
于磊急急点了烛火,见到床榻前的血迹,满满的湿红,是徐苹跪在床前所流下的吧!可是……她人呢?
奔到前夜温存的小房间,也是查无影踪,“苹妹?你在哪里?”
苏临渊在屋后窗外道:“于兄弟,她走了。”
“什么?苹妹走了?”于磊身子探出窗外。
陶青衣稍微倾身,用火折子照出地上几个脚印,旁边仍有点点血迹,“徐姑娘从窗子走了。”
于磊大惊,立即翻出窗外,走?她可以走到哪里去?她的归宿,她要走到何处?!
他抢过陶青衣手上的火折子,飞步疾奔。天太黑,他不时弯下身察看脚印,迤逦绵长,来到了江边。
江边漆黑一片,冷风飕飕,哪有徐苹的影子?于磊大叫着,“苹妹!苹妹,你在哪里?”
风声呼啸,呜咽地回答他。
江畔足迹凌乱,湿泥洼洞也漾着血水,是她在这里仿徨哭泣吗?她流了多少血?多少泪?她受了伤,跑不远的,四顾苍茫,无影无踪,惟见长江奔流无语。还是……还是她已经投江?
“不,苹妹,快出来啊!”于磊一遍遍地朝江面喊叫,热泪滚滚而下,心如刀割。傻丫头!你怎可寻短?你怎可弃磊哥而去?你说再也不会离开我的啊,我们要一起看月,一起生活,你怎忍离开我?
他大叫一声,即要投入水中寻人。
洞庭双雁赶到,陶青衣忧急地道:“你……做什么?”
于磊呐喊道:“苹妹不见了,她一定投江了,我要去找她!”
陶青衣道:“江水湍急,你下去很危险。”
苏临渊亦道:“是的,徐姑娘不一定投江,青衣,你沿着西面寻去,我往东边找,于兄弟,你在附近搜寻。”
两人各自离去,于磊站在江边,急得团团转,心绪全乱,泪眼看天,幽黑的天际能告诉他答案吗?
造化弄人,命运天定,相识是为了分开吗?但曾刻骨铭心,除非挫了他的骨,撕了他的心,化做肉屑灰烬,或许才能稍稍解开他的深深爱恋吧!
他还是跃入大江,想要在波涛中寻回爱侣。但是,春寒料峭,风大浪急,一个个大浪涌过,他在水中载浮载沉,什么都看不到、抓不着,更遑论寻人了。
即使水性再好,也搏不过命运的风浪,于磊在水里游累了,湿淋淋地爬上岸,失魂似地在江边来回游走,天太暗,看不清前景,寻不着伊人。
风吹身冷,心也冷。
☆ ☆ ☆
一个月后,还是找不到徐苹,没有踪迹,也没有尸体。
于磊终日在江上寻找,潜水、打捞、询问船家,没有人看过她,也没听说有人投水。
几次到官衙认尸,于磊皆是快慰地离开,不是苹妹,就表示她还没死,可是?她又在哪里?
洞庭双雁亦到处打听,仍找不到徐苹。
每到夜晚,于磊总坐在门外痴痴望天,直到夜深了,才由陶青衣劝回房。
他们葬了徐国梁,这日,洞庭双雁带着徐晨向于磊道别,“我们带晨儿回湖南老家休息一阵子,也该给晨儿上学,教他功夫了。”
于磊道:“有空我会去探望你们。”
苏临渊道,“我们也会留意寻找徐姑娘。”
于磊落寞地道:“还请前辈帮忙了。”
徐晨拉着于磊的手,抬头看他,仍是崇拜的眼神,“姐夫!大姐一定没死,她最爱管教我,如果她死了,早就到梦里来唆唆了。”
于磊露出难得的笑容,拍拍他的头,“傻弟弟!要听义父、义母的话喔!”
陶青衣道:“你放心,我们会照顾晨儿。”
于磊看着她的温婉容颜,想到这此百子来她对他的呵护,孺慕心起,终于生涩地叫了一声,“娘!”随即跪落磕头。
陶青衣扶起了他,含泪笑道:“孩儿,要保重身子。”
四人依依不舍地道别,各自踏上自己的道路。
又一个月,城里传出消息,王棠死了。
江湖有各种传言,说是王棠杀人太多,厉鬼索命;有的则说是思念独子过度,悲伤而绝;也有的说是他良心发现,以死赎罪;还有的说是他与锦衣卫闹翻,被暗中做掉。啸月派弟子则传说,掌门夜夜练剑,走火入魔。
夜半无人,街道空寂,于磊走到啸月派大门外,望看丧家悬挂的白灯笼。
两个多月前,他才从这扇大门九死一生地逃出来,带着岳父、带着徐苹,如今一死一去,独留他一人,而里头的人,也死了。
他朝紧闭的大门深深一揖,拜别了生身之恩,也告别了所有的恩怨情仇。
第八章 万里情踪心归处
岳阳楼上,有一髯披发男子,手上提着一坛酒,喝了几口,两眼直直地凝视湖面,远处波光潋涌,渔帆处处,果然是一片浩浩汤汤的壮阔景观。
他努力搜寻,看尽天边,望穿湖水,直望到眼睛发疼,目光涣散,才又拿起酒坛猛灌。
还是没有伊人的芳踪!
酒入愁肠愁更愁,再多的酒水都只能暂时慰借寂聊,今宵酒醒何处?还不是坐在枯败的杨柳岸?还不是独对清冷的晓风残月?醉吧!醉吧!只要长醉不醒,就不会再有思念的痛苦,也不会再有失望。
他喃喃念着:苹妹!苹妹!你到底在哪里?
天涯海角,你能躲到哪里去?
这一躲,竟然躲了三年!
拿起腰际的荷包,那是她一针一线的情意,绣线牢靠,仍紧密地缝着淡绿竹石,颜色却褪了,布面也因为他的一再摩挲而磨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他念着,心头也转过一次次的痛,明月仍在,佳人何寻?
为什么?为什么要躲着他?只因他是王棠的儿子?只因他不该爱上她?只因他俩不该相识?而过去的深深相恋只是一场错误?
“不!”他大声地叫喊,惊吓到楼下往来的游人,他仰起头,喝完最后一口酒,将偌大的酒坛远远地抛入湖水。
湖面溅起高高的水花,喷湿了岸边行人的衣裳,有人抬头一看,说道:“又是那个醉汉!”
“怎么不报官?抓了关起来,省得闹事。”
“算了,他是个江湖人物,十几个捕快,全让他扔到水里去了。”
有人指着他骂道:“还喝?醉死你!”
醉死?那是最好了,不要再有烦恼,不要再有想念,明明是无法分离的双飞雁,竟然忍心离开他?!
找了三年,他走过的路途何止万里?可是,他不再是万里无踪,他的足迹几乎是循着长江来回打转。过去,他的流浪是为了逃避感情,而这些年,则是为了寻回感情。
原来自己在感情上,始终做不到洒脱,而是如此地执拗,非得要四处碰壁,遍寻不着,才要宣告放弃吗?
他长长沉叹,恨渺渺苍天不能指引他一个方向。
他双手抓着栏杆,仰天长啸,“苹妹!苹妹!你到哪儿去了?我想你想得好苦啊!”两行泪水从他紧闭的双目淌下,诉尽了三年来的思念。
从早到晚,他像疯子一样地喊叫,直到累极了,才倒在地上昏睡。
好像有人在打他、踢他,他不想反击,任人捶打着。
过多的酒,糊乱了他的意识,也麻痹了他的心志,他不想动,也不愿再动,就让那些拳头把他打成没有知觉的人吧!从此不再为情所苦……
☆ ☆ ☆
于磊头痛欲裂地醒来,这一个月来,从醉梦中醒转就是这种痛苦的滋味。
他揉揉额际,撑起身子,见到桌边的三人正在看着他。
他惊喜地喊道:“娘!苏前辈!晨弟,这是哪里?”
陶青衣见他清醒,打了一条巾子给他擦脸,“在客栈。你终于醒了,想不到武功高强的万里无踪竟会被小混混打倒了。”
于磊从床上坐起,擦了擦脸,身上还有多处作疼,他苦笑道:“我醉了。”
徐晨道:“他们还抢钱呢,哈!这几个不入流的小子,我随便出三两招,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跑了。”
“晨弟武功进步了,多谢你解围。”于磊突然想到一件事,“他们抢钱……”
他伸手要去摸荷包,却摸个空,心头亦顿时失落。
陶青衣察言观色,指了指窗边,“你在找荷包吧!我看它脏了,所以拿来洗净,晾在那儿。”
于磊急忙下了床,走到窗台边,拿起仍然湿濡的荷包,在耀眼的日光下轻轻抚过。
背后三人对望,知道他又在想念徐苹了,陶青衣道:“这绣工精细,是晨儿她姐姐绣给你的吧!”
于磊把荷包放回窗台,点了点头。
陶青衣叹道:“都三年了,还是没有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