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瞧她顺眼!她的装扮和前脚才走的徐青霞相较,简直是朴素得可以,然而从她身上所散发的祥瑞之气,却是任何胭脂霓裳怎么也妆点不出。
“我很好,只是睡眠不足罢了。”他温柔的目光总叫徐培茜招架不住,她摇头避开他的关怀。
她的闪躲反倒让她遮掩半晌的伤处无处遁形,康德难以置信地扳过她的颊。
“你妈真的又打你了!?”那暗红的痕迹显示她再次被掴耳光,他怪自己粗心大意,方才怎会没检视她的脸呢,原来徐青霞不是说说而已。
“唉……呃……是我不好,我惹她生气,所以……”徐培茜支吾其词,为母亲的过失找理由,要不然她受创累累的心灵会撑不下去。
“跟我走,我们离开这儿。”康德深锁眉宇,心疼地包住她的手,他再也不要放她回家受欺凌,他不懂苍天何以忍心任她如此善良的女子遭此不幸?
“可是……我能去哪里?”好丢脸唷,她的手居然比他的还粗……
徐培茜不好意思,慢慢抽回自己的手,藏起来。
“去哪里都好过在这里,不是吗?”康德看透她的自卑,他从她的身后挖出她的双手,怜惜地托到唇边啄着。
“不……不要……我的手……很丑。”徐培茜面朱耳赤,再度想撤退,不过这次他很坚持。
“谁说的?它们很美。”他不顾她的抗拒,握住她的两手翻来翻去。
哪个女孩不爱美?现今富裕的生活环境,又有哪个女孩愿意故意把手折磨成她这样子?
“这些全是你劳命养家的证据,我见了只会心疼,怎会嫌弃呢?”他摊开她的掌心到她的眼前,叫她自己瞧仔细。
“你……”徐培茜哽咽。
从来没有人用他那样专注的眼神瞅着她,每每在他和煦的眸中,她见到了另一个有自尊的她,他让她觉得被重视;他让她觉得她很特别;他让她觉得世界之大,而他只看得到她一个人……
可这一切会不会仅是她的错觉?他和青霞不是有——
“我知道说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你自个儿的妹妹,你应该比我了解,昨晚的事,分明是她陷害我。”康德料到她的顾忌,他以大拇指轻柔磨蹭那些原本不该属于她手上的硬块,用行动来表达他的宠意。
“但……”他说的没错,青霞的个性她比谁都清楚,她从小就吃了不少亏。
况且一直都是这样。
凡是她心爱的、喜欢的,青霞就会想尽办法破坏或抢夺,甚至以此为乐,尤其是朋友,不论男女老幼,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旧事不断重演再重演。
因此,她早就学会了心如止水、疏离人群,以消极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免于遭到众叛亲离的痛。同时也学会了封锁情绪,不让青霞勘察到什么,否则她受的伤害就会越深。
唯独他的事,她不曾有这么强烈的霸占心;她不愿像往常那样把他让给青霞,也不想失去他,她好希望他抱她……已如止水的心湖,俨然悬在高处任风吹拂的旗旌,始终摇晃不定。
“跟我走。”康德晓得她有些心动。
“不。”徐培茜经过三思后,艰涩地吐着否定的答案。“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她们对你又不好,你何苦待在这儿受虐?”康德不懂,她不是没有谋生能力,如今又有他的陪同……他真的不懂。
“因为她们是我的亲人,我唯一的亲人!”徐培茜被逼得毫无退路,不禁痛声嘶吼,然后抱着自己,涕泪涟湎地道出她的悲哀。“我什么都没有,我仅有她们啊……”
“不,你还有我。”鼻腔内酸不溜丢的,康德凄恻地搂着她,希望把温暖传给她。“我会照顾你、保护你,不让你遭到一丝委屈。”哪怕路人瞄到这一幕又要说啥闲话,他也不在乎,反正他已打定主意要带她脱离苦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心乱如麻。
“没关系,你慢慢考虑,我只要你记住,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长相左右伴着你。”她这般痛苦不是他乐于见到的。
“我不知道……”徐培茜喃喃摇首。
“今天附近这几家的盆栽,就让我去送吧。”康德在她头顶上烙下一印,然后上车。
望着她犹豫不决的脸蛋在后视镜中越缩越小,他紧抓着车的方向盘自责不已。或许他太心急了。
原来“贪婪”会招致这么多的怏怏不乐啊!
徐培茜洞见症结地叹息。
她以往一向别无所求,故也就没有所谓的“得”与“失”,如今她舍不下亲情,又不愿放弃阿康,在两难这间,才会困扰不已。
“唉——”她垂头又一叹,捧着另一盆景踱到室外。
因为漫不经心的关系,她全然没注意到她把许多不该搬进来的花搬到了温室,而不该挪出去的花,却有好几盆被放置在室外。
“哎呀!”
“哎呀!”
满腹的苦恼被迎面来的冲力给弹散,同样的哀声亦由正前方相互呼应,徐培茜尚未站稳,对方已劈头斩来一顿大骂。
“要死啦?你没长眼啊?”徐青霞憋了一肚子的气,正愁无人宣泄。
“青霞?”徐培茜很讶异会看到她,通常她此刻不是在睡,便是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有几次徐培茜还撞见她和男人在温室里鬼混,不过这些妈都不晓得,徐培茜不忍让妈心目中的安琪儿幻灭。“呃……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就撞这么大力,若是故意,我小命不就甭想要啦?”徐青霞得了便宜还卖乖,嫌弃地拍拍她碰到的衣裙,仿佛上面多污秽般。
“对……不起。”徐培茜一味地道歉。
“阿康呢?”徐青霞引颈朝温室内瞧,根本不当她是一回事。
“他去送货了。”徐培茜据实回答。
“什么?可恶……”徐青霞刚去街上逛了一圈,越想心越不甘,所以又绕回头来打算力挽狂澜,没想到男主角居然不在,那她不是英雌无用武之地吗?一溜眼就瞄到旁侧谦卑、犹如小媳妇的徐培茜,她肝火又旺了,连忙憎厌地撇嘴挥手赶人。“滚啦、滚啦!我见到你那张苦瓜脸就烦。”
忽地有个邪恶的念头闪过,她阴笑,又叫住徐培茜。“对了,我有个好消息想和你分享。”
“什、什么好消息?”分享?青霞和她?徐培茜不可思议地瞠圆双目,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问题。
“还不是阿康嘛……哎哟,讲出来真是难为情。”话虽如此,但此时倘使真有人请徐青霞别说,她照样会说。
只见她佯作娇羞沉醉貌。“你都不知道今儿一早我们在温室……呵呵……他好热情喔,那法国式的浪漫长吻,害我险些不能换气……呵呵,他还要求我当他的女朋友呢。”
“……哦?”今儿一早?那不就是她尚未来此之时……莫非这也是为何阿康一瞥到她,即开口问她有没有看到青霞的缘故喽?他怕她撞见他俩的……
“唷噢,你好像快昏倒的样子耶,要不要我扶你到旁边坐一下啊?”徐青霞假惺惺地关怀。
“不、不用,我很好。”徐培茜强颜欢笑,青霞的话未必可靠,她该相信他,他没必要这么耍她呀。
“咦?”徐青霞怪腔怪调,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要她心理不好过。“难不成你对那小子有意思?”
“不……没……”徐培茜不擅说谎,当下脸烫红地宛然饮酒过量。
“我劝你别自不量力啦。”徐青霞哄堂大笑,言词咄咄逼人。“你多久没照镜子啦?也不去瞧瞧你长得是什么德行,人家会瞎眼看上你?顶多玩玩吧?”
“但……”他的眼神、他的诚挚,会都只是玩玩而已吗?
“你想想,很简单的道理嘛,我和你,人家会选谁?”徐青霞睥睨地盯来。
“这……”徐培茜被问得哑口无言。
没错,谁会舍花逐草,摆着美丽的天鹅不要,却就她这只丑小鸭?这的的确确是很简单的道理。
“尤其像他那种孤苦无依的流浪汉,铁定非常需要女人的滋润,你没见我才向他抛抛媚眼,他全身骨头就酥了,昨晚的吻你也亲眼目睹的。”徐霞妖妩地拨拨头发,一副很受不了自己魅力这么强的践相。
“你不会笨到认为他对你是来真的吧?”
一阵嗤笑后,她继续煽风点火,针针刺入徐培茜的最弱处。“你少蠢啦,他都跟我说了,之前他仅是利用你来教我吃醋,他装酷纯粹也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因此我不过是稍微放软语气,他马上就乖乖臣服。”
“真……的?”自轻自嫌令徐培茜方寸俱乱,信心开始产生动摇,她有些分不清谁讲的才是事实。
“我干嘛骗你?可听不听在你啦,我只是觉得你已经够可怜了,要是再让人玩弄……”徐青霞啧啧有声,然后好姐妹地拍拍她的肩。
“但是他说……”人在溺水时,只要旁边有浮木漂来就会死命去抓,徐培茜没啥心机,还道青霞是真的为她好。
“他说要带你离开?”徐青霞接下她的话。
“你知道?!”徐培茜大惊失色,这档事应该是秘密呀。
答案很明显,究竟谁是谁非已呼之欲出,不过她仍拒着一丁点儿的希望。
“我当然知道。”可恶,想不到那小子玩真的,她还以为他在唬人咧!她挤出僵掉的笑容,胡掰乱谄。“阿康全告诉我啦,他仅是想把你拐到外地去卖。”为了增加信服力,她又故意说:“你若是不信,大可找他对质,不过我敢保证,他决计不会承认……对了,你没笨到答应他吧?”
“没……我没答应。”希望不啻玻璃般破灭,徐培茜顿感肺功能受阻,呼吸困难,头愈加晕眩,一颗心俨如千刀万剐,此刻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在她的胸臆中占有一席之地,只是这席地的面积有多大,她尚未估量出来。
“好佳在。”紧张的表情骤然松懈,徐青霞庆幸她有绕回来,否则待他俩双宿双飞,她还有啥戏好唱?
“你……”慢着,依青霞平日相待的态度,她今天的亲切实在太反常了,徐培茜忍不住觉得事有蹊跷。“为什么突然关心我的事?”
“呃……”徐青霞愣了愣,立刻又口蜜腹剑地笑着。“耶!怎能讲是突然呢,你毕竟是我姐姐,我不帮你帮谁?”
“喔……对……谢谢!”是呀,她怎会这么多疑?说不定她的努力终于感动了青霞哩!初次获取亲情的滋润,徐培茜雀跃而腼腆。
“自己姐妹何必客套嘛。”徐青霞侧过身,微张的唇瓣逐渐露出阴险的笑。
第七章
送完这批货,今天大致可以收工了,康德打算载徐培茜到台北市区压马路、逛逛街,让她享受一下当女孩子应有的权利。
将老爷小货车停好,他把后柜中的杂物撤下车,然后搬进温室,不意却瞥到角落里有个黑影。
是徐培茜。她缩躲在那儿,像是想什么想到出神,安静地俨然已与四周的空气合而为一,稍不留心眼睛便会将她略过。
“嗨。”康德走到她面前蹲下,轻声覆住她置于膝上的手。
“嗯……”徐培茜不用抬头,仅稍瞄到那双温暖修长、如同钢琴家的巨掌,便知来人是谁。
“别管我之前的提议了,你离不离开都无所谓,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好。”都怪他太冲动,没考虑到她的想法,结果他本欲帮她解决烦恼,殊不知反倒增加了她的烦恼。
“为什么?”徐培茜吭出满腔杂陈的五味。“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
她身边的亲人和住了二十几年的老邻居,都没他来得贴心,如此体恤她的人,真会是个骗子?
“为什么不该对你好?”康德反问,她的自卑让她在钻牛角尖了。
“我不认为自己有何吸引他人之处,要人才没人才,要钱财又没钱财。”她随便想想,举出的理由最少就有十来个。
“种过大理花吗?”康德不急着揭晓答案。
“种过,但一直种不好就放弃了。”她不晓得这和刚刚的话题有何相关。
“在我眼中,你就好比那生性强健的大理花,虽耐寒热,却没有充足的日照和适合的环境,致使植株徒长、软弱且孳生各种病虫害。”康德仿佛在叙述一个古老的传奇。“久而久之,你也忘了自己会开出高贵华丽、艳冠群芳的花朵。”
“我是……吗?”徐培茜几乎要被他优雅的嗓音和柔煦的瞳芒所催眠。
“你是。我想给你阳光,我想见你为我开花。”康德笃定地点点头。
“所以你才对我好?”徐培茜似懂非懂。
“小迟钝,你还不明白吗?”他用指尖轻刷她的眉、鼻,最后停在她的唇。
徐培茜茫然摇首,她要是明白,干嘛还要问他?
“我对你好纯粹是因为我爱你呀。”康德失笑地直视她的水瞳。
“你……爱……我?!”徐培茜目瞪口呆,悲喜交集,大起大落的心情宛如原先以为是过期的爱国奖券,又被人通知得了头奖。
从未有人向她说过爱,即使是疼她的父亲,然而她一念之差救助的陌生客却肯施舍……这是否有些讽刺?
“你总算清楚啦。”康德迅速啄了一下她张成英文字母大写的“O”的小嘴。
“可是你为什么?我既没……”徐培茜太震惊了,以至于无法再表现出更强烈的反应。
如果是梦……噢,老天,再让她多做几分钟。
“我知道。”康德好笑打断她。“你没人才也没钱财嘛,问题是……”他紧紧地瞅着她。“我是那么肤浅的男人吗?或者,我在你心中就单单是这么肤浅?”
“不……”事实恰好相反,他在她心目中非常完美。“但是……怎么可能?”
要说他除了是孤儿、不识字外,论谈吐举止,雄峻气宇,以及日常相处中所展现的各方广博见识,早让人忽略那二个缺点,还有他其余的条件亦是上上之等,而她周遭光是一个青霞就把她比下了,他没道理会搭睬她呀!
对啊,没道理嘛……青霞的警告蓦然响在耳际。
“不!”徐培茜没勇气看他,一看到他那双清澈透亮的烨眸,她就会不战而屈,因此她只敢盯着他那一圈胡须。“你只是在骗我,你其实是想拐我到外面卖。”
“谁灌输你这种可笑的无稽谣言?”康德道她是开玩笑,待见她神情严谨,才锁眉敛笑,细细琢磨二秒钟,便知是谁搞的鬼。“是你妹妹对不对?她说的话你也信?”
“我……”徐培茜哑然。他如今的表现,不就“有点”印证青霞曾强调过他不会承认之词吗?
“你真的信?!”她迟疑的态度等于默认,康德险些让自个儿的口水呛住,刚柔并济的下巴几乎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