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的祖先有人曾当过边陲小官,勉强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不过传到裴清、裴静这一代,家道早已中落。
五年前,办完父亲的葬礼后,裴家仅剩下牧场这一丁点土地聊以糊口而已。
事实上从裴静懂事以来,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就很困苦,粮食、衣物、药品……永远都处于缺乏的状态。
就连她们世代居住的裴家老宅也愈来愈破败,眼见若再不修复,这座已经传了五代的老宅子也快要倒塌了。
「唉~~」裴静忍不住叹气。
本以为今年会是她们的转机,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毁了他们父女两代人的心血。
家里的经济一直都是裴静掌控的,因此她比其它人更清楚:这一次如果没有奇迹发生,裴家真的要破产了。
「二小姐,现在该怎么办?」光叔看她久久不语,不由得心慌起来。
怎么办?她也希望有人可以告诉她该怎么办,可……
唉~~这一切真是让人头大呢!
裴静叹息又叹息。
「二小姐这……」裴家的前景实在是堪虑呀!连一向聒噪惯了的光叔,见这情景也不由得收敛了。
「大姊呢?」她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振作起精神。
「大小姐还在抢救那些马儿呢。」光叔回答。
「还有能救的吗?」她满怀希望的问。
「好像还有几匹能救活,不过大小姐说她也没有十足把握。」光叔不安的道。
「哦。」裴静的心又沉重几分。
大姊裴清对马儿一向很有一套,现在连她都认为不一定能救,看来这事确实是大大不妙呀!
「斗士牠还好吗?」斗士是裴家牧场里最好的一匹种马,也是他们的全部希望所在。
前些日子,程家少爷看上了斗士,在收买不成之下甚至还提出出钱让斗士和他的牝马配种的提议。
只是一向爱马成痴的大姊,一再坚持程家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牝马配不上神骏的斗士,这才作罢。
当然,裴静断然回绝程家少爷主要是基于以下的考虑:
首先,她不喜欢程少爷的肤浅;其次,考虑到物以稀为贵的原则,如果贸然将斗士的优良血脉流传出去,恐怕自家这些正统的斗士后代反而卖不了好价钱。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她已经开始后悔当初把话说得太绝了。
他们现在已是山穷水尽,若答应程公子的提议能让他们再苟延残喘一阵子,而等熬过这阵子,说不定裴家牧场就会有转机……
只是,不知道程公子的提议现在还算不算数?如果还算数的话,他们岂不是绝处逢生了?
裴静愈想愈高兴,难怪人家说天无绝人之路呢!
她才这么想,就听见光叔带着哭音道:「斗、斗士也死了!」
「啊,也死了?」天塌下来了,她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裴静哭丧着脸,这下她该怎么办?
「听大小姐说,牠、牠是为了保护踏雪才……才被倒下来的马棚压、压死的。」光叔哽咽道,「大小姐说牠是一匹情深义重的义马。」
情深义重的义马?!
这确实很像大姊会说的话,不过裴静此刻更关心的是裴家牧场今后的命运。
「踏雪现在怎么样了?」
踏雪是另一匹骏马,神俊仅次于斗士。暴风雪来袭前,牠已经怀了斗士的子嗣,正在等候生产呢!
「踏雪没事,大小姐说牠受了惊,且有早产的迹象,所以这些天大小姐都要歇在马厩旁的小屋里了。」光叔告之。
「也好。」总算是有点好消息了!裴静疲惫的想。
之前已经有人表示愿意出两百两买下这新生的小马,如果踏雪能平安产下小马,他们裴家牧场就还有救。
不过,没了斗士就等于没了种马,以后如何给那些牝马配种仍是一个难题。
裴静在心里迅速盘算着。
「大小姐说斗士是匹有情有义的好马,要我将牠好好埋葬了。」偷眼看了看二小姊发青的脸色,光叔有些不安的道。
「埋、埋了?」她提高嗓音。
「是……是啊!」光叔结结巴巴的道,「大小姐说既然牠们都是义马,自然每一匹都该好好安葬才是。」
「每一匹?」这回裴静简直是尖叫了。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她一定是听错了!
「对啊,大小姐有吩咐……」
「我不管大姊是怎么吩咐的,我现在就命令你去把每一匹马都给我挖出来!」裴静坚决的道,「少一匹都不成。」
开春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了,她们承担不起更多的损失了。
大姊能够罔顾现实,她可不成,作为裴家经济的掌控者,她必须事事以大局为重,为裴家谋得最大的利益才是。
「妳、妳打算怎么处理这些死马呢?」光叔不解的问。
「当然是送到厨房了。」
「送到厨房?!」光叔大为惊讶。
「当然了。」
这些冻死的马儿,好歹也能成为大伙的食物。虽说马肉粗砺难以下咽,不过对于裴家这些三月不知肉味的人来说,应该无所谓了吧?
「可、可是大小姐那儿……」光叔仍有些犹豫。
大小姐若知道这些本该被好好埋葬的马匹,竟都被挖出来吃掉了,一定会很伤心、很生气的。
「现在是大小姐当家,还是我当家?」裴静火大的质问。
从她接收牧场帐簿的那天开始,她就发誓只要是她活着的一天,就不允许有裴家人被饿死的情况发生。
「我都听二小姐的。」光叔立即说。
「这事尽量瞒住大姊,省得到时又闹出事来。」裴静想一想,又转头嘱咐道。
「我知道了。」光叔赶紧去办这事了。
管家光叔虽然有些啰唆,不过一向办事认真,这次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纰漏才是。
至于这挖马尸、吃马肉的事,自然无法瞒过大姊一辈子。不过,她也没指望能瞒一辈子,只要等这些马肉全吃完了,大姊爱怎么闹都没关系。
裴静思忖着。
第二章
几天后,积雪渐渐融化了,只剩阴暗的角落还留有冰和雪的混合物。
沙城的天气依然寒冷刺骨。寒风就像无数的小刀子,争先恐后的穿透棉袄,撕割着人们已经冻得麻木的肌肤。
裴静苍白着脸,拉紧了身上的薄棉袄。她的身体几乎快冻僵了,就连指甲都泛出了青紫。
这些日子以来,她期盼的奇迹一直没有出现。
看样子裴家牧场是注定要垮了的,可日子终究是要过下去,而柴米油盐一样都少不了,她要到哪里去变出钱来呢?
一想到这,裴静的眉头又皱紧了几分。
原先她还想在城内找个工作,赚点钱来贴补家用,可进了城才发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毕竟,谁会雇用一个有「败家」恶名的女人呢?
再说,姓裴也就罢了,好歹也叫个裴富、裴贵什么的,添添喜气,偏偏她们姊妹俩叫裴清(赔清)、裴静(赔尽),一听就让人家皱起眉。
阿爹在给她们姊妹俩取名时,一定没想到有朝一日连这名字都成了自家女儿败家的罪状了吧?
裴静不禁苦笑。
又冷又累之下,她竟出现了幻觉。她、她居然看见四匹上好的骏马被人充作了拉车之马。
裴静啊裴静,妳真是想马想胡涂了!
她暗暗责备自己。
「啊!」失神中,不知什么撞到了她,她差点没一头栽倒在地上。
香风一阵阵飘过,那个撞到她的美丽身影,头也不回的走进那间沙城最大、最豪华的客栈。
「走开!」又是一声娇斥。
裴静下意识退开一步,依稀认得斥喝她的是知县家的二小姐。
定睛一看,周大户的女儿、李家的二小姐、赵家的小姐……似乎整个沙城的未婚女子都涌进这间客栈里去了。
周家小姐和赵家小姐一向不和,就连听见对方的名字都会脸红脖子粗的,没道理会……
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手臂上一痛一凉,低头一看,才发现身上的薄棉袄竟然少了一大块,露出冻得惨青的肌肤在寒风中战栗。
这是……怎么回事呀?
裴静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幻觉」中的骏马正忙着咀嚼什么,一片眼熟的半旧花布从马嘴里垂下来,那是……
「这、这……」这些马居然不是她的幻觉?!
「这位姑娘,真对不住,我家的马儿扯破了妳的衣袖。」一个穿着整齐,看来一脸斯文相的车夫走上前来。
这可都是万中选一的好马呀!裴静对他的道歉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只牵挂着这些马。
「这位姑娘,如果妳需要什么补偿,尽管开口……」车夫看出她的家境似乎颇为贫穷,有意想补偿她。
如果能拥有牠们,大姊就不必再为配种的事发愁了;如果能拥有牠们,裴家牧场就能重新振作了;如果能拥有牠们……
她的注意力都在这四匹骏马上。
「这位姑娘,妳想要什么补偿,尽管开口就是。」车夫等不到她的响应,以为她没听清楚,就又说了一遍。
「马,我要这些马!」裴清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呃,妳要……这些马?」车夫一愣。
「嗯。」裴静点头。
用一件旧棉袄换四匹上好的骏马,这未免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车夫在心里咕哝。
「这事我可作不了主,不如我带姑娘去见我家副城主吧!」车夫搔搔头,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
裴静正痴迷的打量着这些马,压根没听见他的话,甚至连那匹坏坏马又将她的袖子咬去一截也没注意到。
「我家副城主就在客栈里,不会耽误姑娘很长时间的。」车夫眼见她没有反应,只得主动伸手将她拉进客栈。
「唉,妳不能进……」
客栈老板深怕自家客栈会沾染上「赔家」姊妹身上的晦气,想要逐客,却又碍于车夫那边来头大,不好随便得罪,只能隐忍着。
不过,他还是悄悄招呼了自家伙计,去厨房取了白米、盐什么的洒在裴静走过的地上。
「这实在太过分了!」车夫从没遇过这等事,正要上前理论。
「别!」裴静阻止了他,「我已经习惯了。」
她早就习惯了被人排斥,如非必要,她根本就不会进城。
「妳在这里坐一会儿,我马上去找我家副城主。」车夫将她带到大厅里,给她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坐下。
「唔。」她应一声。
生了火的大厅是如此温暖啊!
裴静才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昏昏欲睡。
理智提醒她不该睡着的,可她的眼皮却愈来愈沉重。
朦胧中,她听见周围有一阵小小的骚动,耳边也传来椅脚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就算用脚趾头想,她也知道这必然是那些「不幸」坐在她身边的人们,正挪动他们的椅子以防沾染到她身上的晦气呢。
「呵呵……」她不禁低笑出声。
对于这些伤人的举动,裴静早就麻木了。
世人只重衣衫不重人,她又何必去在意他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一种浓浓的倦意随着空气中氤氲的暖意,压上了她瘦小的肩头。忽然间,她好想丢下一切的负担,安静的睡上一觉。
下一刻,裴静放纵自己一歪身,占据了离她最近的椅子。
本以为两张椅子并成临时床铺不会舒服到哪里去,可──好大、好软、好温暖啊!躺在上面有如被柔和的火焰包裹住一样。
一种混合着男性体味和硝制过的马革味的熟悉味道,充斥在她的鼻间。恍惚中,她穿越时空回到了童年。
记得阿爹的怀抱也是这么温暖吧……
裴静迷迷糊糊的想着。
☆ ☆ ☆
拓拔雷很不满意,不,说不满意还是客气了,事实上他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
也不知道申元那家伙在搞什么鬼,不就是替他找个女人传宗接代嘛,居然一找就找了半个月,跑了十七、八个城镇还不罢休……
「城主……」侍卫眼见他脸色不对,赶紧闭上嘴巴,深怕一不小心就成了无辜的炮灰。
「吱呀」一声,拓拔雷推开挡着他去路的木门,推动他的轮椅就径自往前去了。
「呃?城主,那个……」
等一干侍卫回过神,想告诉他前厅里满是想做他老婆的女人时,已经看不见拓拔雷的身影了。
看城主这副样子,就像吃了一堆炸药似的。副城主哪,你就自求多福吧!他们暗暗替和善的副城主祈祷。
「砰」的一声,倒霉的车夫一头撞上坐着轮椅冲出来的拓拔雷,强劲的力道将拓拔雷连人带椅撞得直往后退。
「啊,城主……」车夫怔在当场。
哇呜……这下他可闯下大祸了!比起和善的副城主,大家都怕对上严肃冷厉的城主呀!
「急什么?」拓拔雷质问。
「属、属下有事找副城主。」车夫战战兢兢的道。
「哦?出什么事了?」是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吧,很久不管事的拓拔雷竟难得主动的问了一句。
「事情是这样的……」
车夫苦着脸,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向他禀报。
「一件破棉袄竟想换我一匹大宛骏马?!」他从没遇过如此贪心的家伙!拓拔雷不觉露出一抹冰冷的笑。
「啊,不、不是。」车夫缩头缩脑的,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不是?」拓拔雷一怔,莫非是他的理解力出了问题?
「不、不是一匹,是四匹啦。」车夫心里虽然很同情那位贫穷的小姑娘,不过这种荒谬的事即使是他也很难接受。
「一件破棉袄换四匹上好的骏马?哈哈哈哈……」再没听过比这更荒谬的事了!拓拔雷忍不住大笑。
「城、城主您……」车夫恐惧的看着自家坏脾气的主子。
「带路吧!」拓拔雷傲然道。
他倒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欺到他头上来,也顺便教会那个贪心的家伙什么叫自制!
「是不是该请副城主……」车夫试探着问。
这些杂七杂八的事一向都是副城主在管,再说,比起震怒的城主,还是副城主比较好说话。
「莫非你觉得我管不了事了?」拓拔雷冷哼,一张脸霎时就像结了一层冰似的。
「不不不,属、属下绝对没有这个意思。」车夫结结巴巴的赶紧澄清。
「那就带路吧!」拓拔雷没好气的吩咐。
「是。」事已至此,车夫哪敢耽搁啊!
车夫暗暗叹息:破棉袄姑娘呀,要怪也只能怪妳自己时运不济了!
要知道,他家副城主的心肠软,看见她这等悲惨的样子必然会大发慈悲,多给些补偿;可他家城主却是好恶分明,且作风冷厉,得知这近似敲诈的事,别说补偿了,很可能会狠狠教训她一顿呢!
「该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才这么想,耳边已传来城主咆哮的声音。
只见那个破棉袄姑娘,居然就这么躺在城主的腿上!
天哪!城主那条伤腿可是他们金乌城的禁忌啊,平时只要多看一眼就会惹得城主震怒,更何况是大剌剌的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