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尼雅兰的神情顿时一轻。想了一会儿,她忽然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梦蝶,不过尼美妈妈和我家人都叫我小蝶。”
“梦蝶?很好玩的名字。”
“我娘曾说,我们家几兄妹的名字都是按我们出生时父王的心态而定的。我大哥出生时,父王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有一个老臣劝他要谦虚谨慎,所以父王就给大哥取名为梦谦,取无时无刻即使梦中也不忘谦谨之意;二哥出生时,父王正被宫中各种繁文琐节和钩心斗角纠缠得透不过气来,十分渴望能如飞鸟般摆脱牢笼自由自在地生活,所以为二哥取名为梦翔;后来父王认命了,认为此生此世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身份,所以只能在书中找寻精神上的自由和寄托,所以为我取名‘梦蝶’。”
“看来,你们生活的并不开心。”
“以前是,不过,自从七年前先皇将我们一家贬来到西域后,我们反而过得开心了。虽然西域的局势动荡不安,但我们在这里才重新找到了人间真情,不仅少了许多无用的繁琐礼节,也再不必对人对事都要无刻不警觉。所以我们都很喜欢这里……”
正说着,梦蝶忽然领悟了一件令她一直受困的事。她思前思后,觉得父王和母后虽然从未说过喜欢西域,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一不表现出他们对西域民风的热爱,对宫廷的痛恨,他们平日表现出的对都城的恋恋之情,仅仅是因为那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但他们从不曾真正希望重新回都城过那种毫无自由和乐趣可言的生活。自己原是不必以答应和亲为代价来换取父母的都城居住权的。
那么说,这次和亲事件唯一的好处就是让她重见迪亚兰提了。
想到迪亚兰提,梦蝶不禁面上一红,此时不知他是否已经调集了粮草赶回来了?
达尼雅兰见梦蝶甜甜地微笑着陷入沉思,忽然眼中一亮:
“是不是你已有了心上人,所以才不想嫁给我们族长?”
梦蝶的脸更红了,但她还是点点头。
一时间,达尼雅兰是如此的开心,梦蝶简直有些感到奇怪。只听她又说:
“其实,你和我们族长原是很相配的,你这么美丽,”她打量了一会儿梦蝶,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神色。“而族长也是一个非常出众的人。他还是少年时,就开始不断为本族立了很多旁人难及的功劳,所以后来他刚一成年,就被众长老选为新族长了。只不过,根据流传下来的传说和例子,我们族的族长和外族女子通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就像……就像我父母。”
梦蝶见达尼雅兰的神色有些暗淡,忙说:
“你放心吧,现在既然你知道尼美妈妈的下落了,总有一天你会见到她的,对了,达合木一直很担心月族人会难为你和老族长,你们这些年过得如何?”
达尼雅兰笑了笑说:
“其实族人仍然很尊敬爹爹,令娘不得不离开月族的只能说是天意,不怪任何人。”
等她看起来没那么难过了,梦蝶又问:
“我一直有些奇怪,既然你们都认为族长娶了我会给你们带来灾难,为何又要答应和亲?到底你们的祖先立了一个什么样的誓?”
达尼雅兰有些为难地说:“不是我不信任你,但这是我们族中的秘密,每个人都曾发誓要保护它,你不是月族人,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那就算了。”
梦蝶其实很想问,如果她嫁给一个普通的月族人,而不是族长,会不会给月族带来灾难,但她羞于开口。
这片小树林大概很偏僻,两人又在这里过了两天,竟没见过一个人。这两天的共同生活,使她们亲近了许多。这天又是正午时分,达尼雅兰说:
“我们该换个地方了,干粮还是省着些吃吧。今天我们打只野兔来吃。”
她们很快就在树林里发现一只正懒洋洋地晒太阳的肥胖大野兔,达尼雅兰一边从一直挂在腰上的小皮囊里拿出一样东西来,一边轻轻说:
“你在旁边看着,我来动手。小心别弄出声音。”
梦蝶紧张地点点头。
只见达尼雅兰手中的东西忽然射出一道黑色的影子,正中野兔的后腿。野兔一惊,跑了起来。达尼雅兰正要去追,却为梦蝶的一句话而停下了:
“我也有个你这样的小弩,让我来帮你。”
“你说什么?这弩是我们月族特有的,你怎么会有?”
“是七年前迪亚兰提送给我的。”梦蝶想也没想随口说了出来。这才看见达尼雅兰全身一颤,面色大变:“迪亚兰提?七年前?”
她上前一把将梦蝶刚取出的弩抢了过来。梦蝶奇怪地问:“怎么了?”
达尼雅兰面色惨白地说:“你怎么可能有族长的东西?”
梦蝶一惊,说道:“你在说什么呀。迪亚兰提不过是你们月族派来接我的使者。”
“迪亚兰提就是我们的族长。”
两人突然醒悟到对方话中的意思,一时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达尼雅兰盯着从梦蝶手中抢来的小弩,神态茫然地回忆说:
“这把弩是我小时候亲眼看着族长做的。那时他还小,尚未做族长。这是他的第一把弩,手工还很粗糙。后来我大一些可以学狩猎时,曾想向他要来,可他说他用惯了,不能给我,但他教我自己做了一个。后来,盲婆婆说月神水晶重现了,只有他才能在一座雪山上找到。一年后他回来时,果然带回了月神水晶,但他的弩不见了。他说,他送给了雪山上的一个小仙女。”
梦蝶张口想说什么,但看她的神情,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达尼雅兰苦涩地一笑:
“我一直以为他是丢了这把弩,没想到,却在你手上。”
不知为何,梦蝶觉得心中有些悸痛,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说:
“我真的不知道迪亚兰提就是月族族长。”
忽然,一阵巨大的恐惧贯穿她的全身。达尼雅兰说的关于月族的传说在刹那间全部涌上了脑海。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说:
“公主,你没事吧?”
一匹白马电光般冲入了林中。马上的人正是林书鸿。
第五章
等王侍郎带着几个官员前来拜见为她压惊后,梦蝶辞走了帐中的侍女,玖儿才告诉她,几天来,为了找她,众人寻遍了附近一带。在那场野马群造成的大混乱中走散的士兵后来都回来了。唯一的收获应该算是捉住了同样被马群困住的匈奴首领。
直到这时,梦蝶才说出,捉走她的西域少女正是达尼雅兰。
“公主,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梦蝶不想玖儿知道其中原因后为自己担心,只是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不过她并没有恶意?当务之急是如何保她平安无事。这件事就由你去告诉达合木吧。”
这时帐外的士兵通报,迪亚兰提使者求见。
玖儿说道:“迪亚兰提使者带了粮草回营后,听说你不见了,马上不顾劳累就又去找你。林将军找到你们后,才派人去通知,让找你的人都撤回来。”
正说着,迪亚兰提已进来了。他站在帐篷门口静静地望着梦蝶。梦蝶忽然有种窒息的感觉。她一直不愿正视达尼雅兰告诉她的一切,因为承认迪亚兰提是月族族长,就等于是承认了等待着他们的只有不幸。而这正是她所不希望看到的。她不愿任何人因为她的缘故而受到伤害!但现在,迪亚兰提就在面前,她开始后悔自己跟林书鸿回来。
玖儿见两人神色有异,知道他们有些不希望外人听到的话要说,便俏俏离开了。
“她没有伤害你吧?”
梦蝶摇摇头,听出他话中的歉意。看来他已知道这次的事是达尼雅兰做的了,便问道:“你见到她了?”
“没有。我听说了当时的情形,只有达尼雅兰可以驱动烈火做这种事。”
“她只是想带我离开,等月神祭的日子过了再回来。现在她被林将军捉住了,最好我们能快些救她出来。”
“你不恼她这么对你?”
“这也怪不得她,是我的命不好罢了。”
见她神色不对,迪亚兰提有些迟疑地说:“她是不是说了些什么?”
“她只是告诉我一些你隐瞒了的真相。”
梦蝶勉强笑了一下,又神情落漠地说:“我真想不到原来你就是月族族长。你不是不知道,我只会给你们带来灾难和毁灭。为什么你还要带我去月族?”
他紧紧地盯着梦蝶的双眼说:
“我代替原定派出的使者亲自来,就是想看看,预言中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真的可以实现月族背负了无数代的誓言。”
“现在呢?”
“自从我看到你跳出月神舞的那一刻,我就确信,你正是预言中的新娘。”
见到梦蝶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迪亚兰提眼底浮现出一丝温柔:
“你不用自责,盲婆婆说过,如果天意真的注定月族应毁灭,无论怎么做,都无法避免;而如果月族的路尚未走完,无论遇上什么灾难,都可以逢凶化吉。”
“至少我们应试试去改变目前的处境!就像达尼雅兰为了救月族而带走我一样,至少她不愿听天由命,去尝试了。”
迪亚兰提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要听天由命?我无所行动,只是因为时机未到。现在我们对汉人皇帝的用意尚不了解,假如他真的别有用心,就算这次我们可以逃脱,但难保他没有下次的行动。假如我们知道他想干什么,以后就能更好地防范了。”
林书鸿正在提审刚刚捉到的“犯人”。面前的西域少女神色阴郁,幽蓝清澈的眼底不时掠过一抹彷惶和哀怨,丝毫不见三天前操纵着马群时的意气风发。莫名地,他心底某处被她的神情牵痛了。
他问道:
“你是什么人?”
见得不到回答,他皱起了眉。西域少女只是在听到他说第一个字时略略抬头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似乎这时才被他的话音提醒,发现自己已是阶下囚,随后,就倔犟地一甩头不再理会他。
少女那电光般的一瞥几令他窒息。自从父亲和他背弃靖西王后,多少次,在别人的眼中看到这种目光。可他从未放在心上。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能忍受在面前少女的眼中看到这种他早已无动于衷的目光。
一同审问的王申对少女的态度有些不耐了,不等旁边的通译,自己直接用生硬的西域方言说:
“你快如实招来,到底是什么人指使你来的?”
少女还是不理不睬。见她并非只对自己抱以不屑,林书鸿心境顿时平和。同时暗惊自己的失态。他收敛心神,又问:
“你为何要带走公主?到底有何目的?”
“快说!”王申已经被少女的态度激得勃然大怒了,“你再不开口,本官就要命人动刑了!”
林书鸿猛然扭转身对他厉声喝道:“不行!”
王申看着林书鸿,慢慢说道:“将军,你别忘了,此女不但冒犯公主,还纵马踏毁军营,伤了许多士兵,虽是女流之辈,也绝不可轻恕。”
林书鸿突然想起找到梦蝶和这个西域少女时,她们面上的表情曾让自己百思不解,他确信在她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在带她们回营地的途中,梦蝶曾轻声求他不要伤害这个少女。为今之计,只能以梦蝶的名义来保护她了。于是他冷冷地说:
“王侍郎这是什么话,我觉得,对她如何定罪,或许该问一下夷宁公主。毕竟公主才是身受其害的人,她有权过问这件事。”
王申听了他的话果然一愣,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
“那我们今天先不审她。等明天问过公主的意思再说。来人!把她带下去。”
士兵们带走了达尼雅兰,王申看着正略有些失神地盯着被押送出去的少女的林书鸿,说道:
“林将军,我想这次回朝之后,你和清阳公主的喜事也该近了吧。只要我们能得到皇上想要的东西,你以后真是前途无量呢。”
“哪里,怎比得上王侍郎。若不是您带人千辛万苦找到了月族,还劝服他们接受了和亲,只怕现在我们还无法成此行呢。您才真正是劳苦功高。”
林书鸿一边客气地应付王申,同时心神一凛。精明的王申这是在提点自己准驸马的身份。
两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彼此心知肚明,对方意不在此。然后才各回自己的帐篷休息。
林书鸿回到自己的帐中后,正在处理军务,有士兵来报,夷宁公主来见。他一愣,让士兵带梦蝶进来。
梦蝶进了帐,开口就说:“我听说你今天提审了达尼雅兰。”
林书鸿点点头。
梦蝶神色焦虑地说:“请你放了她吧。”
原来那个少女叫达尼雅兰。林书鸿对这两个少女之间的事更好奇了:
“为什么?她如此对你,你为何还要帮她?”
“她根本不是坏人,你又怎能忍心伤她?”
林书鸿心中一动。梦蝶此话正说中他的心思,他确实不忍伤害达尼雅兰,按照她做的事——捉走公主,踏毁营地,伤了不少士兵,一旦定了罪,王申一定会要求对她处以极刑的。
但若放了达尼雅兰,今生今世,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她了。
一时间,心中竟失了往日的平静。
他定定神,问道:“为什么你这么关心她的事?”
梦蝶无从解释,只得说:“她是达合木的孪生姐姐,只不过自幼失散了。离开营地后,我们闲谈时才知道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她听说达合木也在这里,当时就对我很好了。”
林书鸿略有些意外,实在没想到那个刚被自己从驼队调到身边做亲兵的络腮胡子西域人竟是达尼雅兰的兄弟。
这倒令他想出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你是不是真的想救她?”
梦蝶见他语气有些松动,忙用力地点点头。
“今天达尼雅兰一句话也没说,所以王侍郎尚不知内情。明天再审之前,王侍郎定会征求你的意见,你就说她是来找达合木的,但路上被野马群困住,因为见你处于危险中,才把你带上她的宝马以策安全。而你们随马群走远以后,又一时找不到回途,这才在外耽了几天。你只须一口咬定她是无罪的,想来王侍郎也无法可施。”
梦蝶大喜,随即有些犹豫地说:
“可是,他会信吗?”
林书鸿道:
“你是皇上亲封的公主,又是真正的皇室,你就是把黑的说成白的,谅他也无话可说。”
第二天,果如林书鸿所说,王侍郎虽明知其中有诈,但毕竟身份悬殊,何况连林书鸿也不说什么,他不好反对,只得听由林书鸿下令放了达尼雅兰,甚至准她留在营中与其兄弟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