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尼雅兰听到身后的声音,回眸一笑,又继续前行。众人无法拉住她,只得提心吊胆地看着她用探路棍在沼泽中慢慢一步一探地走向阿扎。
当她绕了一大圈走到阿扎附近时,周围再无处可落脚。她伸手试了试,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抓住阿扎了,她决定孤注一掷,将长长的探路棍向前斜插在阿扎落脚处的硬地中,一手拄着棍子,倾出全身的力压在上面,向前一纵身,另一手恰好抓住阿扎,又猛地缩回身把他从泥中拉了出来。然而众人的欢呼声尚未落,就已变成了惊呼。达尼雅兰缩回身时用力过猛,加上是两个人的重量同时压在探路棍上,只听一声脆响,棍子断成了两截,达尼雅兰忽然没了支撑点,与阿扎两人又同时深深地摔回了沼泽中。
眼看两人就要没顶,林书鸿不顾一切地躺倒在沼泽中,按照帕尔买提曾教过的方法,一路横着打滚,竟真的到了达尼雅兰沉下的地方的附近,他一探手,正好摸到两个人,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力道,达尼雅兰和阿扎竟都被他提高了一点儿,虽然只是一点点,但已足够让两人的头部露出泥面,他又一用力,三个人移回到阿扎方才栖身的那一小片可以落足的救命硬地上。
在众人皆被眼前迅速变化的事态惊呆时,迪亚兰提和达合木却一人拿绳子一人拿一根探路棍,同时扔给了林书鸿。
达尼雅兰在跌下的瞬间,自道必死无疑,谁知只在泥中浸了片刻,就又得以重见天日,她抹去面上的泥浆,大口地呼吸空气,呆呆地看着已在棍子和绳子的帮助下抬起上身,正将绳子绑在她和阿扎身上的林书鸿,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
她只看见林书鸿面上的微笑,那笑容里,有安慰,有关心,还有欣喜。
就在这天下午,走在最前面的人群中传来一阵欢呼,骚动渐渐沿队伍传下来——探路的人看到了广阔坚硬的大地!一时间,原本已筋疲力尽的众人全都振奋了起来。当天晚上,众人一鼓作气走出了沼泽地,扎营在坚硬辽阔的大地上。
第六章
在寂静的荒原中行进了几日后,快要进入沙漠地带了。这天,队伍在经过一个小绿洲时停了下来,远处已望得见一条条苍白的沙丘带。
当晚,林书鸿按照每日的惯例,在营地外巡视了一圈,看看各处守卫都克尽其职,便准备回去休息。
快走到自己的帐篷时,一处阴影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他警觉地握住佩剑,低声喝道:“是谁?”
那人慢慢移出阴影。
“达尼雅兰?”林书鸿不禁轻呼。
柔和的月光在她夜色般的长发辫上笼了一层轻纱,羊脂般的肤色在月光下显得晶莹通透,幽蓝如水的眸子仿佛夜幕下的两点星火,给流浪的人以温暖和希望,她的美丽,是夜色中最真实的梦。
“我一直想谢你救了我,不过这些天看你那么忙,没有机会说。”
达尼雅兰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微笑着,爽朗地说。
林书鸿克制着自己,生怕下一刻就会融化在她阳光般的笑容之中。他勉强点了点头:
“这没什么。”
看到这个汉人将军的反应出奇的冷漠,达尼雅兰心里不觉产生出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的失望。自从林书鸿在沼泽中救了她之后,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一种冲动,想仔细地看一看这个冰一般的汉人。他似乎与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每当他走近,她就会全身泛起并非不适的凉意,仿佛是炎炎夏日中吞下的一小块冰,令她精神一爽。他就像一阵风,让她捉摸不定,又好奇无比。
林书鸿看得出她眼中渐渐消失的光彩是自己的冷漠语气所致,突然间害怕她会就此掉头而去,忙又说:
“你……这么晚,怎么还不休息?”
达尼雅兰相信自己听出了他的关心,心情又明朗了: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看得出你一直担心我会对公主不利,作为你救了我的报答,我可以告诉你,只管放心,我不会伤害她的,”她停了一下,想到迪亚兰提看着梦蝶的那种神色,知道无论如何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个婚约了,不禁有些赌气地说,“我也是月族人,怎么能去伤害族长的新娘呢?”
林书鸿不知道还有什么会比这个消息更令他震惊。看着面前一无所知,正等着自己大大松一口气的女子,他不禁痛恨命运对自己如此的捉弄。
他强压着心底的震撼,尽量用平淡的语气说:
“原来你是月族人。我以为月族只来了迪亚兰提一个人,原来还有你和达合木两姊弟。”
“你错了,”达尼雅兰只是如实地告诉他,“达合木可不算是月族人。还在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因为犯了一些错,被族人放逐了,达合木一直跟着母亲四处流浪。他甚至因此一直对月族人很有些偏见呢。”
“原来如此。”林书鸿暗想,稍为放心,但还是决定对达合木也要小心些,此人也不是个等闲之辈。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一队巡逻的士兵正向这里走来,达尼雅兰略一犹豫,就告辞离去了。
林书鸿被达尼雅兰刚才告诉自己的消息搅得心思紊乱,看着她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正走在一个污浊的泥塘之上,明知再向前走会令他没顶,但已泥足深陷,无法退出。
“将军,她走了。”
林书鸿猛地转身,只见王申正站在身后不远处,虽不知他是否听到方才的对话,但他如此说,想必是也看了一会儿了。林书鸿不禁有些恼怒:
“王侍郎,你在这里干什么?”
“下官只是想找将军一谈而已。”
林书鸿僵直地点点头,说:
“请!”
转身带着他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梦蝶在睡榻上翻来覆去,她想起那天看到的惊险一幕——向来冷静的林书鸿竟不顾自己的安危在千钧一发时救出了达尼雅兰,而达尼雅兰在发现林书鸿又救了她时面上露出的惊愕,也是她前所未见——心中忽然轻松了许多。这些天来,达尼雅兰虽然还是对营中所有的汉人不理不睬,但对林书鸿的态度明显的有所不同了。也许……她偷偷地笑了起来,更是毫无睡意。
她干脆起身,静静地穿好衣服,看了看熟睡的玖儿,蹑手蹑脚地走出帐外,见到远处林书鸿的帐篷中还有灯光,就走了过去。
营地内一片静寂,看来除了守夜的士兵尚留在营地的外围,其他人大概已进入梦乡了。
来到林书鸿的帐篷后方,她正准备绕到前门,忽然帐中传来了王申的声音。她皱起了眉头。这个人怎么在这里?既然他在这里,还是不进去为妙。她正打算偷偷离开,忽然听到王申抬高了声音说:
“将军,您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明显的威胁语气让梦蝶一凛。她不禁停下脚步,仔细分辨帐内的动静。只听林书鸿语含怒气地冷冷说道:
“王侍郎此话怎讲?”
“我只是一番好意想提醒将军,别忘了此行可是皇上对您的最大信任,只要能顺利得到月神水晶,回去后,等着您的就是一世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还有您与清阳公主的大婚。您又何苦为了一个西域女子而自毁前途?要是被皇上和清阳公主知道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只怕难保不生……”
果不出迪亚兰提所料,此次和亲确是另有隐情。梦蝶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忍不住出声斥责,仍侧耳细听。但此时帐内突然一片静寂。
只静了一会儿,就听王申又惊又怒地说:“将军,就算你杀了我灭口,也……”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你也不配死在我的剑下。但你若再胡言乱语,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当我是什么人?”
一阵轻微的剑与鞘磨擦的声音传出,像是林书鸿正收剑入鞘。梦蝶不知他是何时拔剑的,但已开心得几乎要拍手了。只听林书鸿又慢悠悠地说:
“我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会取到你说的那么神奇的那块水晶。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若是水晶并非像你说的那么灵验,一旦皇上发怒,只怕连云纪也保你不住。”
“将军只管放心。这月神水晶是月族能震慑西域诸国的神物,与那些炼丹客的丹药不可同日而语,只要得到它,别说能医好皇上现在的病,就是长生不老,想也不难。”
大概是因为林书鸿收起了剑,王申的话语中又有些傲气了。
林书鸿轻轻地说:“那就好。”
语气冷得让梦蝶打了个寒战。王申大概也感到了林书鸿身上散发的寒意,语气开始转和:“其实,我当然知道以将军的英明神武,这种小事自是不在话下。”
“哼,哪有这么简单?为何你不告诉皇上有关月族的实情?这可是欺君之罪。”
“将军此言差矣。其实我以前也并不清楚月族在西域有这么重要,我亲眼看到的月族,不但人数少,且与世隔绝,明明白白是一个就快灭亡的小部落。更何况,你我都清楚,无论灭了月族会有多坏的影响,只要能医好自己的病,皇上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若不是怕月族人闻风逃走,皇上连和亲这一招都不必用,早就派大军出动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梦蝶越听越惊,心中暗骂他们卑鄙。帐内静了一会儿,又传出王申的声音:“至于那个月族的使者,将军是否觉得他和夷宁公主的接触太频繁了些?”
梦蝶面上一红。
林书鸿的声音中听得出一丝嫌恶:“公主那方面用不着你担心。她自会做好份内的事。”
梦蝶听他回护自己,有些感激,但想到他话中的含义,心中又一沉,他们到底想让自己在这场骗局中充个什么角色?
王申似乎也察觉了林书鸿对他的反感,话音中带着些讨好地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与将军开诚布公地说清楚。皇上派我与将军同行,除了带路之外,另有一个原因,就是关于将军曾与夷宁公主订亲一事。临行前,皇上曾给我密诏,若将军路上与夷宁公主的行止有负皇上厚望,则我有权免去将军的一切职务,代行职权。我现在既说了出来,将军应相信我别无他意。一路上,下官确实看出,将军与夷宁公主绝无瓜葛,所以才以实相告。看来,将军未来的荣耀已近在眼前了,将来还请多多关照才是。明天一早还要上路,下官现在也该告辞了,望将军好好休息。”
梦蝶早已没有心情理会林书鸿与达尼雅兰的事了,听到王申的脚步渐渐远去,正打算溜走,忽然有种奇怪的寒意从脚底冒上来。她猛然转身,正看到林书鸿一手挑起帐篷的门帘站在自己身后,黑着脸怒视自己。
她尬尴地笑了笑,说:
“我睡不着,出来走走,顺便看看星星。你不觉得比起长安,西域的星星看起来更……”
“你全听到了?”
林书鸿没有理会她的话,直截了当地道。他可没忘记,小时候的她就常在做了错事时,找出一大堆不相干的借口,滔滔不绝说得令人心烦,只求她快住口离开。所以干脆不给她狡辩的机会,直接说:
“身为公主,却做出这种令人不齿的事,若是让王妃知道,她会如何伤心!”
他不提母亲还好,一提,梦蝶干脆打消了走的念头,上前一把推开林书鸿,走进他的帐篷,自顾自地坐下,才怒火冲天地说:
“我母亲若是知道她曾视若亲子的林大将军,现在却要用我来做一笔肮脏买卖,只怕她的心先已伤透了,哪里还顾得上我的这些小错?……”
“你知道什么?”
“就算我以前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你真的以为你们的卑鄙打算可以瞒得过别人吗?月族人是不会这么容易上当的。”
林书鸿本是为梦蝶的偷听而生气,但听了她的话,不禁一愣。他一挑眉,急道:“你打算告诉迪亚兰提?”
“迪亚兰提?”梦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原是指迪亚兰提早有防备,不会轻易就被人骗去月神水晶,没想到林书鸿却误会为她是要去告诉迪亚兰提。她这才想到,自己刚才听到的,正是迪亚兰提一直想要知道的。
林书鸿注意到梦蝶有些茫然的神情,以为她是因突然听到了事情的真相,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他细想一下,觉得也是把真相告诉她的时候了,反正照王申的说法,过了沙漠,就是月族的营地了。
想到这里,虽然刚才与王申密谈时已叫守卫的士兵退下了,但他仍走出帐外,又四处察看了一下,证实无人了,这才回到帐内,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
“你知道我来西域的真正原因吗?”
“为了抢月族的至宝月神水晶,为了得到皇上的欢心,为了升官,为了……”
梦蝶挑衅地说。没等她说完,林书鸿就轻轻摇头,目光中露出令梦蝶无法继续说下去的奇怪的眼神,无奈、厌倦还有希望,各种感觉同时泛现在他眼中:
“你说的没错,正是为了这些。因为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帮助你父王。”
梦蝶愣住了,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呆呆地望着他,林书鸿笑了笑,说:
“当年父亲在先皇下令将王爷贬到西疆时,曾苦思相救的良策,当赵耕赵大人血溅朝堂却无济于事时,父亲就发现,像赵大人那样的死谏,不但不会让先皇回心转意,反而徒令先皇对王爷更加嫉恨,有哪一个皇者愿意看到另一个有权继承皇位的人比自己更得人心?先皇面前祸根种下,无法挽回,唯一能帮助靖西王的办法,就是新皇登基后,有人在朝中的地位足够高,又肯帮王爷,才可对新皇造成影响,重召王爷回都城。于是,为报当年与靖西王的一场知交,他忍辱含羞,假装背弃你父王,投靠当时还是皇子的当今皇上。后来,父亲费尽心机得到他的信任,并竭尽全力辅助他登上皇位,自己也受重用,拥有了今日的地位。
但他心中一直认为只有靖西王才是唯一的真命天子。正是为此,他在朝中广为结交重臣,让我弃文从军。”
他突然停下,直视梦蝶,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你父王会有一天重回长安,取回本就属于他的皇位?”
梦蝶屏息静听,震惊得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从未想过,林家父子竟有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林书鸿看她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话已对她产生了影响,这才接下去:
“所以,你无论如何不能帮月族的人。”
梦蝶有些木然地问:
“为什么?”
“因为,取到月神水晶与否和我刚才说的一切能否实现有着极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