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涉看什么都好奇,他们在一个卖胭脂首饰的小摊子前停下,各式胭脂水粉、钗头珠玉,看得她眼花撩乱。
「上好的胭脂水粉,这位美姑娘看看吧!」小贩叫卖得热烈。
断邪见她在摊前流连不去,便问:「有喜欢的吗?」
无涉伸手挑了块鸳鸯白玉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笑道:「这玉玦倒是雕得精细,鸳鸯交颈,栩栩如生。」
「妳要是喜欢就留下吧。」掏出怀中银两。「店家,多少钱?」
「哎呀,这位客倌,您还真是识货,这玉佩可是好宝贝,得来不易呀。不过,看在这位姑娘的分上,勉强算您三两银吧!」
付了银子,断邪将鸳鸯玉玦塞到她的手里。「给妳吧。」
无涉脸一红,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玉玦还留着他的温度,悄悄烫了她的手、她的心。
鸳鸯玉玦本身并没有什么价值,珍贵的是他的心意。
断邪对她好,却从来没送过什么给她,这玉佩虽然比不上什么奇珍异宝,却足让无涉珍惜不已。
正当他俩四处走看,一个小僮倏地撞过断邪的腰际,他不觉有异,伸手扶了那小僮一把,小僮连声谢也不说,一溜烟就跑了。
断邪也不以为意,笑了笑,还煞有其事地同无涉说道:「这年头,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偷拐抢骗样样都来,妳一个姑娘家尤其要格外小心──」顺手往怀里摸去,咦?
「怎么了?」
「我的荷包……不见了?!」
◇ ◇ ◇
「嘿嘿嘿,那个傻子,教我偷了他的钱都不知道。」抹了抹脸上的油污,男孩咧嘴笑得可得意,挥了挥手里的蓝色荷包、掂了掂荷包里的银子,沉甸甸的。
藏不住欣喜,男孩向角落叫道:「胡儿、胡儿,快来瞧,瞧我拿了什么来,咱们今晚可有好吃的了!」
窄巷里一道纤弱的身影一跛一跛走来。
「你又去偷人家的东西了……」叫做「胡儿」的女孩看来不过十一、二岁,面黄肌瘦、骨瘦如柴,身子单薄得像不禁风吹,还瘸了一只左腿。
男孩鼓着脸,把荷包塞进女娃儿怀中。
「是那人傻,谁要他让我偷!」呿了一声,咧开缺了牙的嘴。「胡儿,咱们有了这些钱,就不会再饿肚子了,妳可以穿漂亮衣服,还可以、还可以……去给大夫治妳的腿了。」说着,垂下了眼。
他是看了她的腿难过呀!
女娃儿怎会不知他的心意,他冒着挨打挨骂的风险去偷人家的银子,全是因为镇上的大夫没钱就不肯看病,他看她的腿瘸了心疼,才去偷银子来给她医病。
抹去了泪,女娃儿笑笑。「走,咱们拿这些银子去好好吃一顿。」
男孩一听,才又重振笑意,他牵起女娃儿,伴在她身边一步走、一步停,女娃儿脚瘸走不快,他也慢下脚步。
才要出了巷口,蓦然一道黑影挡住他们的去路。
「喂,你──」男孩开口要骂,猛一抬眼瞧清了挡路人的模样后,满嘴的秽言顿时全吞回肚里去了。「要糟!是那个傻子,胡儿妳快走,这里有我挡着,妳先走!」
男孩嘴里的「傻子」,当然就是断邪。
他站在巷口,简直哭笑不得,被无耻小贼当成大爷偷了银子,回头还叫他「傻子」,可真是冤枉他了。
断邪发现随身的银两不翼而飞后,马上联想到那撞上他的小僮,这小僮鬼精灵,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教他追上。
男孩无路可躲,一下就让断邪抓个正着。「瞧你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手脚不干净,净做些下流事。」
「你、你管!哼,我才不怕,让你逮着了,看是要抓我见官、还是挨揍,你老子都不怕。」
断邪有些失笑。
他无意严惩,只是口头的训诫,让他学点教训还是必要。「你脾气倒是挺硬。好,既然你不怕,那我就把你送上官府,让官爷来好好整治你。」
「来呀来呀,我不怕你──」
断邪一把拎起男孩,身后忽而传来一阵拉扯。
他回头一看,一个瘸脚的女娃儿捧着他的荷包,哭哭啼啼地拉着他的衣角,猛掉眼泪。「大爷,都是因为我,您别罚他!他是为了拿钱给我治病,他不是有心的,您要罚就罚我好了。」
「胡儿,妳回来干么?!还不快走呀……」男孩气得跳脚。
就在三人形成一团你推我抢的闹剧时,叩蹬叩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无涉久等不到断邪,干脆驾马走近。
「发生什么事了?」她一来就瞧见这一大两小、又哭又骂的奇怪组合。
「好哇!原来还有同伙,罢了罢了,老子栽在你们手上算是我倒楣,随便你们要怎么样都行啦。」男孩一摊手。
「要罚就罚我,他是为了要给我医脚才……」女娃儿赶忙抢话。
「谁说我们要怎么样了?」无涉淡淡一句,吵闹的场面马上安静下来。
男孩听傻了眼,他是不是听错了呀?
无涉骑着马又叩蹬叩蹬走近了些,小巷窄小,她下了马,撑着泥墙勉强走了几步,最后是让断邪扶住了身子。
她不搭理那男孩,瞇眼瞧了那女娃儿一眼。「……妳的腿?」
虽然女娃儿有意隐藏,但无涉还是一眼就看出她的腿伤──那像是教猛兽咬出的伤口,伤原不严重,可疏于照顾,皮肉早已溃烂,要是再发现得晚些,肉腐见骨,腿就算废了。
「喂喂喂,妳别碰胡儿!」无涉一伸手,男孩就大叫,活像她是什么妖魔鬼怪似的。
无涉似笑非笑,神情淡淡。「你不是想找大夫吗?」
「那又怎样?」他找他的大夫,关这女人什么事?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八成也是个短命种。
男孩呿了一声。
没料到,无涉竟掩唇笑了。她拍拍一身简单的素服,苍白的脸色难得染上薄薄的人气,一挑眼,无涉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因为,我就是大夫。」
◇ ◇ ◇
开玩笑!
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要是大夫,他就是天皇老子了──男孩忿忿不平地想着,瞪着炉火低声埋怨。
虽然胡儿在那女人的照料下,腿伤的确逐渐有了起色,现在已经能如正常人行走,但是、但是他绝不承认那女人是大夫!
呿,瞧他的胡儿这下老缠着她,都不理他了。
他吃醋呀!
「姊姊──」看,他才说呢,胡儿又找她去了。
「胡儿,哎,胡儿……妳脚才刚好,小心点呀!别跑呀!」
男孩一边煎药,一边大声叮嘱,可他的胡儿哪里听得见,一溜烟就找那女人去了。
他呀,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呀?
没人理会男孩的喃喃自语,小杂院另一头,扎了两条辫子的胡儿埋头一古脑儿往小跨院里钻。
「无涉姊姊──」她迫不及待踏进跨院,不期然却瞧见凉亭里安然浅眠的人儿,胡儿急忙止了声响,悄悄走近。「咦……在休息呀。」
竹椅上,瓷玉人儿正悄然酣睡,她睡得熟,连秋风吹来了满天纷落的花叶也浑然不觉。
「胡儿乖,让她好好睡一会儿。」一旁的断邪放下手中书卷,温声说道。
「啊,我正想把这片叶子送给姊姊呢。」
「喔?」断邪伸手接过。
巴掌大的红叶染着深秋的愁思,很美、很美。
「我瞧这叶子很漂亮,想姊姊一定会喜欢的……」
「胡儿别怕,我会交给无涉的。」断邪保证道。
得了首肯,胡儿马上笑逐颜开。
「姊姊睡得好熟呀。」抬头望见断邪和煦的笑,胡儿也放轻了声。
无涉睡得安稳,躺在竹椅上安歇着,断邪旁在一旁守着她、看着她,胡儿也跟着蹲低身子,盯着她的睡颜。
从没见过像她一般,人好、心也好的姑娘了。
无涉生于富贵,自有一股威严,她的模样顶美,五官清秀俊俏,许是性格所致,她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清清冷冷的,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相处过后才知,其实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世上,怕是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胡儿蒙她相救,经过几日的共处,对这个沉默的姑娘更是喜爱。
「无涉姊姊真厉害,我以后也要同她一样。」胡儿年纪小,没心眼,想到什么说什么。
断邪笑笑。
他知小姑娘没有心眼,但是,这一番话却教他听来莫名心酸。
无涉是花了多少心血才得到如今的一切?断邪看着她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看尽了她咬牙忍下无数的眼泪,才走到今日,他如何能不动容?
「她要是听到妳这么说,一定会很高兴,胡儿可别让她失望了。」
胡儿点点头,偷眼瞧见断邪无心的疼爱。
断爷也是好人,却是跟姊姊不同的好,他不像无涉,总是笑笑的,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的关心,也对每个人都同样冷漠。
唯独对无涉──
她知道,断爷对无涉姊姊很特别。
断爷怜惜她、心疼她,用一种男人对女人的方式在守护着她。
「……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无涉姊姊好像每晚都作噩梦,她在夜里惊醒,又哭又叫。」胡儿跟无涉同房共枕,几乎是每到半夜,无涉都会从梦里惊醒,她怕噩梦缠身,于是整晚不睡,累得精神一天比一天差。
噩梦?
他未曾听无涉提起。
或许……无涉根本就不打算提起。她是个沉默的孩子,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从小如此,长大了也一样,无涉怕他担心、怕他烦忧,咬着牙把苦往肚里吞、眼泪往心里藏。
就是这样,他才看了心疼呀。
断邪抚过无涉苍白的脸颊,是不是又消瘦了些?本以为离开了宁府,远离了那些繁杂俗事,她会快乐的,没想到……她始终不曾快乐过。
「不过,有断爷在,姊姊就不怕噩梦了。」胡儿天真的说。
「啊?」断邪有些不明所以,忽而低头瞧见一双柔软小手紧紧握住他的发尾,满足的神情像是藏了什么宝物,顿时就明白了。
他笑着,自无涉手里悄悄抽回了长发,她嘤咛了声,仍沉醉在梦里不醒,凝白的掌心空空荡荡,像是失落了什么。
「妳正作着什么梦呢?」断邪的大掌轻柔包覆住那一双柔荑,睡梦中的瓷人儿嘴角好似扬起了笑,堕入深沉梦海里。
无涉睡得沉,他拍拍胡儿,轻道:「去玩吧,让她多睡一会儿。」
胡儿蹑手蹑脚走远了几步,秋风吹来多么萧瑟,满地的落叶如心碎纷纷,她竟也成了帮凶,不知不觉踩了一地的碎心。
想到什么,胡儿突然回头。「姊姊很喜欢您。那您呢?您会不会喜欢姊姊?姊姊在梦中都叫着您的名字,您要是辜负姊姊,胡儿、胡儿一定来找您算帐的。」
说罢,脚跟一转,机伶伶地跑走了。
断邪愕然失笑。
没想到,连孩子都看出来了……
无涉对他的情意,断邪又岂会不知?所以,他才要避、他才要逃,走了三年,他以为已是无牵无挂,却在午夜梦回忆起那张脆弱的娇颜。
若是发现他已离去,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无涉从来不哭,至少……从不在他面前。三年前离去的一夜,无涉彷佛早有所感,紧紧拉着他的手不肯睡去。
可他却还是走了,走得无声无息,回首望见房里未熄的灯火,他的眼前突然浮现无涉的泪颜……
他何尝舍得?
断邪是不敢爱、不能爱,却不得不爱呀。
这一辈子,他是注定要负她了。
伸手为她执起拂落额前的发,疲倦的娇颜从未失色,断邪温柔地纳她入怀,只在这一刻倾泄无声的情意。
「……要是辜负她,就不饶你吗?」清脆的少年笑语忽在耳畔响起。
断邪微讶,面前的苍郁老树上突地垂下少年含笑的脸孔,他双脚勾住树枝,纤细的身子像秋千似地倒挂在树上晃荡,长发垂地,模样古怪。
「你来做什么?」断邪的脸色骤变。
「这么不欢迎我呀?哎,亏我还特地给你送礼来呢!」美丽的少年倏地翻坐回树梢,凤眼微挑。少年懒洋洋一弹指,从树顶立刻落下几个像是虫茧似的巨大包袱,他欢喜一笑。「喂,快来看看,这礼物你喜不喜欢呀?」
不看还好,这一看可教断邪心底顿时竖起警戒。
少年所谓的「礼物」,是一个一个被黏滑丝线包裹成肉球的人,算一算共有十来人,这些人有的缺耳、有的瞎眼,更有些人整个头皮都给扒去了一半,露出血肉模糊的腥红肉块。
然而,这些人却都还没死透,依然在苟延残喘着。
「这些人打你们一出门就跟上了,看来是非要置你们于死地的样子。我闲来无事,帮你顺手收拾了几个,你欢不欢喜呀?」少年顽皮的小舌舔过粉唇,笑得可开心了。
「这些全是你做的?」
「当然,不然你以为这一路来能相安无事?」
断邪早就知道,有人在后头一路尾随他们,只是好多天过去了却始终没有伺机下手。他猜想若是有人真想对无涉不利,不可能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动静,原来……
要是由他亲自对付,这些人或能保住一条小命,遇上了少年,只怕是比死还要痛苦。
断邪轻轻放下怀中的无涉,迈步走来。
他翻过一个肉球,见他还留着一口气,便问:「是谁要你们来的?」
那人张口想答,唰地一声,舌头从根部教人硬生生拔出。
「谁要你多话!」少年不知何时来到断邪身边,他啧了一声,把手上那条鲜红的舌头随手丢开。
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又断了,断邪动了气。「你──」
「气什么呢?」少年笑瞇瞇,侧身偷偷咬了一下他的耳朵。「这么早就知道结果了多不好玩!更何况,你不是早就猜出是谁指示他们?那又何必让游戏这么早就结束呢?」
断邪嫌恶地挥开少年。「为什么下这么重的手?」
少年神秘一笑。
「你的命是我的,只有我能杀了你。」
「别伤害其他人。」少年的行事从来随心,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断邪深知他的性情,唯恐他伤及无辜。
「我没这么无聊。」耸了耸肩。「不过,我就快失去耐性了……你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让你重新想起『那件事』。」
「你别乱来!」他的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乱来?」少年歪头想了一会儿,眼珠子一转。「你是说,像这样吗?」一挥手,整个凉亭跨院顿时陷入一片焰海。
糟糕!
火舌冲天,断邪首先想到无涉仍在凉亭里,他马上想到少年打算玩什么把戏,顾不得火光,连忙转身冲了回去。
「太迟了、太迟了,你永远都慢我一步。」少年哼着小曲儿,在断邪冲进凉亭之前,已来到无涉身边,轻柔地揽起她熟睡的身子。
「追月,别碰她!」
「喔,我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了──不过,没关系!我忘记的,你提醒了我,你忘记的,我也会让你想起。」他埋入无涉的发间,嗅着香气,藏在微笑之下的狡狯神情,一点也不似少年该有的阴沉。